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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子聞言大怒,斥道:“我怎麽就教出你這麽個蠻不講理的家夥?”


    二師兄一怔,心想自己拜在老師門下以來,一直謹守禮數規矩,世人皆知是最講道理的人,怎麽老師卻說自己蠻不講理?


    問過雖不喜,卻先自省,他長揖及地問道:“老師,上次在崖洞前議複仇二字,您曾讓我轉告大師兄,行事須斬釘截鐵,難道弟子悟錯了意思?”


    夫子怒道:“你大師兄性情溫和,仁念太過,所以需要以你為鏡,學習如何直接一些,而你這家夥性情太過直接,所以我一向教育你需要謹慎一些,結果現在呢?你都不明白是什麽事情,便要喊打喊殺,徒有小師叔之勇,卻無小師叔之……好吧,他也確實沒有別的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然則你和你小師叔,除了勇敢比我勇敢,還能有什麽?”


    二師兄最講究孝悌之道,麵對老師嚴厲的訓斥,按道理他不應該做任何辯白,就算要尊重道理,也要待老師氣消之後再做計較,隻是此時聽老師提到自己最尊敬的小師叔,不知如何辯白的話脫口便出。


    “老師,記得小時候小師叔曾經對我和師兄說過一句話,如果我們隻剩下勇氣,那麽勇氣便是我們所擁有的全部。”


    夫子聞言一怔,忽然大笑起來,揮袖說道:“有理有理,其實這意思我對你小師弟也說過,若黑夜真的來了,反抗便是,哪裏用思考太多?”


    大師兄想起童年時小師叔騎著黑驢離開後山時留下的這句話,沒有像老師和師弟那般展顏而笑,而是愈發憂慮,說道:“既然終究是要反抗,為何不在黑夜到來之前便提前做些準備?”


    夫子斂了笑容,說道:“因為我們不知道風從何處起,黑夜從何處來,那麽我們提前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錯的,當然,我希望我們所有的猜測都是錯的,黑夜最好能夠不來,”


    大師兄抬頭望天,歎息說道:“黑夜若要到來,光明應該最為著緊,為何昊天卻始終沒有什麽反應?真不明白這天,究竟在想些什麽。”


    夫子抬頭看著漆黑的天穹,說道:“看,又是我曾經說過的話,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我不知道這天在想些什麽,無數年來,它一直在不斷證明這一點,那麽我們至少知道它是不可知的。”


    世間億萬民眾早已忘記了盂蘭節的起源和由來,冥界依然存在於他們的傳說,童年時的故事裏,然而早已變成了真正的傳說或故事,沒有人相信冥界真的存在,更沒有人相信什麽冥界入侵的胡話。


    在人們眼中,盂蘭節是個祭祖飼鬼的重要節日,而那些沿街擺放的蘭花盆,穿著古服的少女,各種誘人的吃食,遊燈的習慣,更是讓這個節日沒有沾染半點陰森的鬼氣,充滿了美好和迷人的意象。


    爛柯寺的盂蘭節會自然是修行界的盛事,盂蘭節本身也是世間的一次盛事,除了修行者,還有無數遊客香客和各國的官方使團,依循著距離的遠離,從不同城市依次出發,向著爛柯寺而去。


    唐國依照舊例也派出了使團,使團的級別很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代表陛下巡遊世間的使臣,竟是鎮西大將軍冼植朗。


    鎮西大將軍乃是帝國四王將之一,在夏侯死後,地位愈發顯得重要。冼植朗大將軍本人也是一位傳奇人物,武道修行境界極為普通,卻憑著精妙-比的戰場指揮,而屢立戰功,不斷提升直至今日。


    在崇尚武力的大唐軍方,四位大將軍當中有三位是武道巔峰強者,冼植朗個人武力如此孱弱,卻能與另外三人並肩,僅憑這一點,便能想像此人在智謀或別的方麵擁有非常驚人的能力。


    如此人物,自然絕對有資格代表大唐天子巡視天下。隻是使臣一般都是由文官擔任,即便皇帝陛下想對佛宗表達足夠的尊重,那麽派個有爵位的清貴文臣也足矣,何至於讓一位大將軍出麵?所以這個任命依然引起了長安城極大爭議,也引發了南晉諸國的極大疑慮,誰知道這位大將軍沿途會看風景還是看城防,誰知道好戰的大唐是不是又想掀起新的戰爭?


    直到最後,人們才從某些小道消息裏確認,皇帝陛下之所以讓冼植朗出使,主要是基於以下原因:夏侯死後,他曾經擔任的東北邊軍元帥一職始終空懸無人,而大唐西麵的月輪早已不構成任何威脅,所以冼植朗想要調往土陽城。世人皆知,公主府裏那位殿下近些年來一直在試圖拉攏這位鎮西大將軍,所以這個消息直接導致了皇後娘娘的盛怒,為了平撫妻子的怒意,皇帝陛下不得不臨時擱置調令,又為了安撫女兒和國之重將,便幹脆讓冼大將軍去爛柯寺遊覽散心。


    皇帝陛下此舉,簡直近乎於胡鬮,完全是在把國家大事當家務事處理,令人哭笑不得,不過卻又讓世間很多被家務事搞的焦頭爛額的男人們生出諸多同情之心,又讓那些向往愛情的少女們更添仰慕。


    隨同使團一同前往爛柯寺的,還有紅袖招的舞團。


    三十年前,唐國先帝強行把紅袖招從南晉召至長安城後,紅袖招裏的女兒們隻是在後一年去過一次爛柯寺參加盂蘭節祭,此後便再也沒有出過長安城,時隔二十餘年,紅袖招再次出行,也吸引了很多目光。


    所有的目光都在大唐官方使團的車隊上,沒有人注意到,在使團後方約十幾裏地外,有輛黑色的馬車正在官道上孤單地行駛。


    那輛黑色馬車的車廂壁上刻著繁複難名、有若重錦的線條,看森寒的反光竟似鐵鑄一般,應該沉重到了極點,然而奇怪的是,拉車的那頭黑色駿馬意態閑適,馬車行走在官道上幽寂無聲,似乎輕若羽毛。


    “鎮國鎮軍鎮東鎮西,……怎麽咱大唐的王將都是在鎮,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一個鎮關西,想起來了,你不知道鎮關西是誰。”


    車廂裏,寧缺靠在軟榻上,帶著滿足的神情說道。


    這輛黑色馬車是師傅顏瑟留給他的華麗遺產,外表看著普通冰冷甚至有些生硬,車廂卻很寬敞,用具更是豪奢舒適到了極點。


    車廂用精鋼打鑄而成,份量極為沉重,當初他還沒有能力激發車廂板上刻著的那些符線時,大黑馬拉的痛苦不堪,車輪碾過,大地迸裂,同樣是鋼鐵打造的車輪起不到任何減震作用,顛的他無比難受,所以他很少會坐這輛馬車。


    如今隨著修行,浩然氣愈發深厚,境界逐漸提高,尤其是經過七師姐的指點,他終於明白車壁上那些紋線並不是純粹的符,而是一種複合型符陣,掌握了車壁上的符陣,淡渺的天地氣息盈蕩在黑色馬車周圍,產生了某種浮力。


    沉重的黑色馬車變成了浮在水裏的一根羽毛,車輪再如何硬,坐在車中的人也不會感覺到顛簸,痛苦的旅途頓時變成了享受。


    隻不過車壁上的符陣雖然是永久性的,能夠召喚自然裏的天地氣息,但要維持符陣運轉,本身也需要天地氣息來驅動,寧缺如果不想自己的念力枯竭而死,便需要每隔一段時間,在車廂裏的陣眼樞裏放置一顆寶石。


    這種蘊藏著相對濃度較高天地元氣的寶石極為珍貴,即便在長安城的珠寶行裏也很難找到,如今黑色馬車能夠在漫漫旅途上如此輕鬆,全靠他在離開之前去天樞處和南門觀坑蒙拐騙偷搶弄了一箱子寶石。


    黑色馬車很奢華,消耗寶石之多更顯奢華,如果他不是書院的十三先生,沒有整個大唐帝國替他提供資源,根本不可能做到。


    寧缺明白這個道理,當初代表書院入世時,師兄也曾經給他講過,所以他雖然不想關心朝廷裏的這些事情,卻不得不關心。


    “冼植朗是個很有趣的人。”他說道。


    桑桑閉著眼睛,輕輕嗯了聲。她的身體已經基本康複,這時候之所以閉著眼睛,嗯的如此輕柔,是因為她舒服地不想睜眼,更不想說話。


    馬車的廂頂,被寧缺和六師兄開出了一道天窗,夏日熾烈的陽光,從那道天窗裏透進來,灑落在她的身上,一路溫暖。


    黑色馬車由精鋼打鑄而成,無論顏色還是材質,都最能吸附熱量,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桑桑身體裏的陰寒氣息的緣故,馬車被烈日曝曬了很長時間,卻依然顯得那般清涼,沒有絲毫悶熱的感覺。


    寧缺更不會覺得熱,桑桑冰涼的小腳一直在他的懷裏,就像抱著兩隻被冰鎮了數日的小玉魚兒,非常舒服。


    他把桑桑的小腳挪了挪位置,伸手從身旁矮幾上端起精致的小瓷壺,飲了口清香怡人的毫尖,轉頭向窗外望去。


    隻見窗外官道兩側農田青青喜人,有農夫正在粉刷自己的家園,有楊柳在風中輕搖,有孩童光著身子在水田裏嬉鬧。


    這些畫麵總是那麽容易便讓人覺得愉悅幸福,寧缺看著那些光溜溜、皮膚黝黑的頑童,總覺得自己曾經在哪裏見過一般,然後他想明白,隻要行走在大唐境內,便很容易看到類似的畫麵,因為幸福總是相似的。


    他望向桑桑微黑的小臉,笑著想道這次的漫長旅途就算沒有終點,其實也挺好,此時,大黑馬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歡快地輕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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