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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院後山裏有寧缺的宿舍,桑桑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來,沒有過多長時間,桑桑便醒了,雖然還是有些虛弱,但至少不像夜裏那般嚇人,漸趨穩定。寧缺像小時候那樣說著笑話,哼著小曲,哄著她休息,唐小棠見他著實有些辛苦,接手開始照顧,讓他去外麵休息片刻。


    其時已經近暮,夕陽紅暖一片籠罩著後山,寧缺走出小院,看到陳皮皮雙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著孤獨,不由一怔,問道:“怎麽了?”


    陳皮皮看著鏡湖裏的水草和水麵上無數萬枚金幣,圓乎乎顯得非常可愛的臉上滿是落寞,說道:“看著你和桑桑感情這麽好,我有些感觸。”


    寧缺心頭微動,暗想莫非是他和唐小棠小兩口又在鬧什麽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師兄,這種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陳皮皮正色解釋說道:“我和棠棠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寧缺心想棠棠這麽肉麻的稱謂都說出口,還有什麽好解釋的?不由嘲弄說道:“你不覺得男人不認帳是世間最惡心的事情?”


    陳皮皮轉頭望向他誠懇說道:“我們就是牽牽手。”


    寧缺嘲諷說道:“她隻不過是個小姑娘,難道你就想對她做啥?”


    陳皮皮微惱說道:“她和桑桑差不多大!”


    寧缺有些尷尬,沉默不語。


    湖畔的泥土,在夕陽下看著就像是金色的碎坷拉,陳皮皮低下頭去,輕輕轉動著腳跟,鞋底碾出幾道金印。沉默很長時間後,他說道:“我和棠棠不像你和桑桑,我們沒有同生共死的經曆,也沒有時間去相濡以沫,但我們感情也很好,我看著她跳瀑布便心疼,帶著她逛長安便高興……”


    寧缺不想當感情專家,直接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陳皮皮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說道:“桑桑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寧缺想了想,說道:“是的,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子。”


    陳皮皮說道:“我也一樣,我也無法想像以後的日子沒有棠棠在身旁,所以我決定迴知守觀一趟。”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兩年前陳皮皮否認自己是西陵掌教私生子後,他便隱約猜到了這個家夥的身世,隻不過今天才得到確認,依前麵的語境來看,他要迴知守觀,想必便是要就唐小棠一事攤牌。


    陳皮皮說道:“民間有句俗話,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我母親早就死了,父親還活著,棠棠自然不醜,但在我父親眼中,出身魔宗的人們肯定長的不怎麽好看,這個問題要解決,我終究需要迴去一趟。”


    寧缺微微蹙眉,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你迴知守觀,便有可能再也迴不來?那到時唐小棠怎麽辦?”


    陳皮皮看著他情真意切說道:“師弟,你是我在長安城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迴不來了,麻煩你幫我照顧小棠。”


    寧缺毫不猶豫拒絕,說道:“師兄,別想著用這種話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婦兒終究是要你自己照顧,可別指望我。”


    聽得此言,陳皮皮大怒,喝斥道:“哪有你這樣做師弟的?再說隻要老師說句話,難道我會真的一輩子迴不來?”


    寧缺想了想,說道:“不管怎麽說,你也得等我從爛柯寺迴來,到時候我們再商量,其實依我看來,讓老師替你們主婚便結了,還迴什麽知守觀。”


    ……


    ……


    夫子這個人看著非常不靠譜,說的話依然還是那麽靠譜,實際上還是十一師兄的湯藥果然極好,到了夜裏桑桑的體溫便恢複了正常,精神也好了很多,倚在床頭和唐小棠說著小姑娘之間的悄悄話。


    寧缺坐在書桌旁,借著油燈的光線重看浩然氣初探,總覺得有些心浮氣燥,忍不住用餘光瞥向床畔,看著唐小棠清麗中尤帶稚氣的臉蛋兒,想著陳皮皮先前說的那番話,不由覺得有些不忍。


    春夜煦風輕拂,油燈微微搖晃,把他的臉照的有些陰晴不定,想著昨天夜裏做的那個奇怪的夢,想著桑桑的病,想著老師白天在草廬裏說的那些話,他忽然心頭微動,交待唐小棠照看桑桑,便走出了小院。


    離開鏡湖,穿過山林,繞過瀑布,走出窄峽,便來到了書院後山的後山、那片雲海前的絕壁之間,此時已然夜深,周遭一片靜寂,隻有絕壁間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轟鳴聲不停迴蕩。伴著瀑布的聲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徑,用了不短的時間,才走到曾經囚禁自己整整一個春天的崖洞之前。


    師兄們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風雨,不再像當初那般新,廊間結著的紫藤果在夜風裏飄拂,如同鈴鐺,寧缺走了過去,看見了夫子。


    夫子坐在絕壁崖畔,左手是精致的食盒,食盒裏擺著幾兩牛肉,右手邊擱著一個黃泥酒壺,裏麵是清冽的老酒,他看著遠處夜色下的長安城,看著那處的萬家燈火,不知道在想什麽。


    寧缺走到夫子身後,躬身行禮,想起去年深春那個夜晚,也是在絕壁崖畔,自己曾經和老師有過一番很長的談話。


    夫子知道身後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麽,抬起手來揮了揮,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後說道:“想說的時候再說。”


    寧缺想向夫子請教很多問題,然而看著崖畔這個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聯想起夢裏的那個背影,於是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開口。


    生活在大唐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大唐都城長安是最幸福的事,在書院裏的日子更有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擔心一旦自己說破那些事情,便會失去這些幸福。


    夫子夾起一塊帶著明亮筋絲的牛肉,送入唇中緩緩咀嚼了半晌,麵露陶醉神情,待把肉香盡數抿化,讚美說道:“有酒有肉,一生無憂。”


    說完這句話,他端起小酒壺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寧缺坐在夫子身旁,用手拈起片牛肉扔進嘴裏,蹙起了眉頭,因為他覺得這牛肉太淡。然而緊接著他便知道自己錯了,這片看似淡而無味的牛肉,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肉被牙齒切斷後,釋放出無比美妙的彈與茸的混合觸感,而牛肉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隨之漸潤口舌。


    “好!”他無比震撼說道:“老師這是好酒好肉。”


    夫子從食盒側拿出一個鐵製的小圓酒壺扔給他,笑著說道:“別換著方式來討酒喝,這酒尋常,牛肉卻是極難吃著。崖樓裏有鍋有灶,剛好可以鹵鍋白水牛肉,最妙的是,老黃可沒辦法爬到這裏來頂我。”


    寧缺知道老師口中的老黃便是那頭老黃牛,想著當著黃牛的麵吃它的同類,著實是有些尷尬,忽然間,他發現手中的小圓酒壺有些眼熟,仔細望去,隻見酒壺表麵刻著平直的線條,不正是自己用來炸夏侯的小鐵壺?


    “不要這麽看著我,我就是覺得這小鐵壺用來裝酒比較合適,當然,為了防止鐵汙酒味,我在壺壁上塗了些東西。”


    夫子把黃泥小酒壺送至唇邊飲了口,說道:“刀能用來殺人,也能用來切菜,就看你怎麽選擇,人的嘴可以用來吃肉喝酒,也可以用來說話問道,終究還是看你怎麽選擇,不過這倒沒有什麽對錯可言。”


    寧缺哪裏有聽不懂這番話的道理,沉默片刻後說道:“老師,這幾年裏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裏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發展。”


    夫子問道:“為什麽要來問我呢?”


    寧缺說道:“因為夢裏麵有老師的身影。”


    夫子笑著說道:“我又不是桑桑那丫頭,你何必夢我?”


    寧缺惱道:“老師,我是很認真地在說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開玩笑。”


    夫子微笑看著他說道:“那你繼續說夢。”


    看著夫子那雙仿佛能夠洞悉世間一切事的眼睛,寧缺覺得有些緊張,聲音微啞說道:“其實那些夢,老師您應該知道。去年今夜在這崖畔,我們談到冥界入侵時,你曾經問過我,在我夢裏冥界在哪個方向。”


    夫子靜靜看著自己最小的學生,說道:“這個問題現在依然有效。”


    寧缺說道:“我看到的黑夜……是從北麵過來的。”


    夫子微笑說道:“如此說來,與我這些年遊曆查看所得倒算相合。”


    寧缺問道:“冥界入侵黑夜降臨究竟是怎麽迴事?老師去年隻是講傳說裏有這些故事,卻沒有說到那些細節。”


    “細節?當整個世界都被黑夜籠罩的時候,誰都無法看到細節,當整個文明都斷了傳承之後,就算有細節也無法流傳下來。”


    夫子看著絕壁上空的黑夜,看著那些繁星,說道:“相傳黑夜與白晝在這個世界間輪轉交替,有時數萬年光明,有時數萬年黑暗,光明與黑暗的戰爭貫穿整個曆史,昊天獲勝時,便是如今的光明世界,冥王獲勝時,便是冥界到來。”


    “冥界入侵,白天沒有烈日,夜晚沒有繁星,世界變得無比寒冷,大地上的生靈隻能靠地熱取暖,到那時,火山與溫泉還有南海裏的熱流,將會變成最寶貴的資源,無數的戰爭將會在那裏發生。”


    “戰爭持續不了太長時間,絕大部分人都會死去,因為饑餓因為寒冷因為絕望的廝殺,要知道那必然是難以想像的冷酷而現實的世界。而數十年之後,整個大地都會變得異常靜寂,仿佛進入了永遠不會醒來的沉睡,無論人類還是禽獸,隻有最強壯最堅毅的那些能夠熬過來。”


    “這些寒冷而黑暗的年代,佛宗稱為末法時代,道門稱為冥王降世。”


    夫子說道:“而我習慣稱之為……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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