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杭鎮·千機閣

    自從墨千機來到這裏之後,已經過了五天。這五天的時間裏,他看著駱修文一天比一天憔悴,也有一天比一天焦慮,幾乎維持不住那份原來可以表現出來的平靜。白驚鴻就曾經看到他在自己的房間裏一圈一圈的踱步,也曾經見他幾次想要走出千機閣的大門,卻又折迴來。

    “驚鴻,你說冥兒這樣,真的沒有問題麽?”房間裏,墨千機這樣問。

    白驚鴻看著院子裏麵一動不動看著天空的駱修文,沒有立刻就迴答,反而問道:“千機,玉竹到底把青冥當做什麽人?青冥又是怎麽看待玉竹的?”

    “在勝京的時候,程與竹是一品茶樓的東家,冥兒是掌櫃的。據說冥兒是程與竹的隨身侍衛。但是為了他,冥兒曾經來我這裏拿過‘蝶雙飛’。”墨千機說道。

    “隨身侍衛啊……”刻意的忽略最後一句,白驚鴻沉吟著,“千機,我想,你和青冥應該都很知道這個‘隨身侍衛’是什麽意思吧?可以把後背放心交付的人,也就意味著完全的信任。在任何時候,尤其是在危難的時候,不離不棄,生死與共。可是在玉竹被帶走的時候,他沒有和玉竹在一起。那麽,就隻能說明,青冥到這裏來,是玉竹的安排。”

    “你的意思是……”墨千機遲疑,“如果程與竹沒有事的話,冥兒就不會有什麽事麽?”

    白驚鴻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類似笑容的表情:“如果玉竹真的出了什麽意外的話,青冥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就算那是玉竹的安排。至於別的什麽,不好說。”他停了一下,又皺起了眉,“可是,玉竹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如果隻是想要找一個傳信的地方,也應該是一品茶樓才是,畢竟那裏更能讓她放心,不是麽?子歸劫走玉竹又是為了做什麽?如果真的是有什麽目的的話,這麽大的事情,甚至連教主都親自出了手,昆侖總堂應該有消息傳過來了啊……”

    “驚鴻,程與竹來餘杭,一半是為了找天羅,另一半卻是為了找子歸的妹子,會不會……”墨千機沉吟。

    “子歸的妹子……聖女……糟了。子歸多半是想將錯就錯,要玉竹擔任天羅教的聖女!反正玉竹是女兒身,武功是我親傳,本就與天羅教中的功夫同處一源,獲得那八位長老的承認自然是輕而易舉。”為了自己想到的東西,白驚鴻震驚。

    為他的震驚,墨千機不解搖頭:“若隻是這樣,倒也無所謂。驚鴻,你何必如此?”

    “悅華。”白驚鴻隻說了這兩個字,墨千機卻立刻就明白了。悅華,他是怕程與竹成為又一個悅華。而那件事情,是他再不願提及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千機閣的執事走進來,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說道:“主事,外麵來了一個人,說是要見白先生。”

    “看樣子,是來了。”墨千機的視線和白驚鴻一碰,兩人都沒有說話,彼此卻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到了這樣的訊息。

    “有請。”墨千機說道。

    月上中天。

    慕子歸正在自己的房間裏打坐練氣,就聽到外麵的簫聲悠悠然的響起了。他吐納三次,緩緩的收了功,站起身來,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這幾天,總堂中的天羅教眾大抵都知道了這個剛剛被尋迴的聖女性格隨和,從來不對人有所苛求,而且吹得一手好簫,對她倒是沒有什麽惡感。而聖女慕紫陌除了吹簫、練功之外,最經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教主的默許下,靜靜地坐在一個什麽地方,翻看教中的一些典籍。

    慕子歸見到她的時候,她正一身紫衣,抱膝坐在房頂上,簫聲悠然。

    見到他來了,慕紫陌停了吹奏,仰起臉,一臉純真無邪地笑,叫道:“教主哥哥。”

    慕子歸聽到這四個字,隻覺得渾身一陣惡寒,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這……這是那個性子執拗,因為要把她帶迴來幾乎要自我了斷的那個人?該不會是吃錯什麽藥了吧?想到藥,他倒是記起了“紅顏”。難道……與竹隻是吃了藥才變成的女子?如果這樣的話,他又怎麽可能一點變化都沒有呢?吃了“紅顏”的男子,如果半月之內沒有再次服藥的話,就會慢慢變迴原來的樣子啊,可是明明也沒有見他背著別人吃過什麽東西。但如果不是藥物的關係,自己當初見到的那個“義弟”又是誰?

    “紫陌,你倒是自在。吃得飽睡得著還有閑心吹簫弄曲兒的?”慕子歸笑道。

    慕紫陌微微一笑:“教主哥哥,難道我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你就會放了我了?”

    慕子歸搖頭:“不會。除非你幹脆答應入教。”

    “這就是了。”慕紫陌笑,“入教的事情,我以為我早已經拒絕過了呢。既然除了入教之外,無論怎麽做都沒有辦法改變我現在的狀況,我為什麽不讓自己過得自在一些呢?反正,教主哥哥一時半刻的不會殺我,不是麽?”

    “你怎麽會如此想?”

    慕紫陌笑得狡黠:“你舍不得我死呢。”

    “紫陌就這麽確定麽?憑什麽?”慕子歸問道。

    慕紫陌還是在笑:“教主哥哥不是已經決定將錯就錯,將紫陌推上那個聖女的位子,甚至都已經叫白護法來主持接任儀式了?如果在這個時侯讓我死了,之前教主哥哥所做的事情,不是都白費了力氣?而且……”她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笑得很有些詭異。

    “而且什麽?”慕子歸知道她在算計一些東西,卻不知道她在算計什麽。

    “而且,白護法雖然不管什麽事情,可名義上畢竟是教中的左護法。教主哥哥也知道,無論我是不是真正的聖女,白護法可是慕家小姐的生身父親。如果頂著這個身份的我死了,白驚鴻會如何對你,如何對天羅教?所以,教主哥哥就算是為了白護法,也是斷斷舍不得我死的。”慕紫陌笑著說道。

    她知道了?可是,她怎麽會知道自己妹子的生父是白護法的?如果她來到這裏有什麽別的目的的話,又當如何?她頂著聖女的這個身份,雖然因為有自己在的關係不會有什麽實際的權利,但是如果她要暗中做什麽手腳,自己卻也沒有辦法完全的發現阻止。那麽……真的有必要重新探一探她的底,至少要知道,隱藏在勝京一品茶樓東家的身份之後,她到底是誰,師承哪裏,有沒有什麽別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於是有一天,天羅教的聖女慕紫陌,在自己的房間裏遭遇了刺客。那刺客的武功很高,但是從武功和身法上麵都看不出是從哪裏來的。而聖女安然無恙。那刺客一擊不中,在見識了她的出手,並且和她交換了幾招之後,見沒有辦法立刻得手,立刻脫身遁走,趕在教主來到之前逃之夭夭。

    隻是沒有人知道,在教主迴到自己的房間後,那個黑衣人早已在那裏等他。

    “老朽無能,沒有探明聖女的武功路數,請教主寬宥。”一個男人半跪在慕子歸的麵前,低頭說道。

    慕子歸搖搖頭:“不妨事,武長老也不必自責。從明天開始,聖女的身邊不能離了人,防止再次有人行刺。武長老,你明白麽?”如果不能從武功上探明她的路數,那麽,就更加的注意她的言行舉止,看有沒有什麽破綻吧。與竹,這樣的監視,卻也是你自找的。

    “紫陌,昨天晚上沒事吧?睡得好麽?”第二日一早,慕子歸看著坐在庭院中樹下擺弄自己紫竹簫的慕紫陌,關切的問道。

    慕紫陌輕笑:“教主哥哥,紫陌也不跟你兜圈子,那來的人是誰,想必教主哥哥也很清楚。其實,若是想要知道紫陌真正的身份,又何必這麽麻煩?讓武長老假扮刺客,不是太折辱了他麽?”

    “你知道?”慕子歸臉色微變。

    “餘杭的時候他也不是沒有出過手,就算這次刻意的偽裝過,但是想讓我認不出,還是做不到呢。”慕紫陌將紫竹簫在手中轉一圈,再轉一圈,“不過既然教主哥哥都裝作不知道而不予追究了,紫陌還是識相點比較好,不是麽?”

    “難怪你當時都沒有弄出什麽響動來。竟然是沒有想向別人求援?”

    “嗬……”慕紫陌輕笑,“便算我想,又能跟誰說呢?武長老在教中的位置已經不低,唯一有權利命令或處置他的,也隻有教主哥哥你了吧?既然教主哥哥此刻來找我了,就是說明你有心想要壓住這件事,不過是過來警告我不要多嘴而已,難道不是?”

    “你知道最好。”慕子歸轉過身去,“也省得我多費口舌。”

    慕紫陌隻是淺笑,一管紫竹簫在左手中不停的轉動。

    驚鴻,你不願迴來,代替你迴到教中的,卻是你的弟子麽?為什麽你傳了她“掠影”的心法,卻沒有一道把流光劍交給她?如果……白驚鴻,你究竟目的何在?

    武長老看著庭院中弄簫的女子,皺著眉頭仔細的思索著。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日。

    程與竹被套上一身的白衣,蒙上純白色的麵紗,站在高台之上。

    麵紗之下,她微微的苦笑了一下。嗬嗬,這樣子,算是什麽呢?子歸對她的防範,遠比她想象的要嚴密:自從那日被刺之後,她平日裏所吃的飯菜,裏麵都有禁製她內功的藥物,即使今天也不例外。她不是沒有進過天羅教中放存檔典籍的書樓,但是,隻能在他的默許下看到一些平常的記錄,那些核心的東西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尤其是……那張字條上的“雁行”兩個字,她根本就沒有參透是什麽意思。看樣子,也隻有靠這次跟白的接觸,把那東西給他,讓他幫忙了。隻是,白會願意幫自己麽?

    此刻,她就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對麵的,同樣站在高台上的那個曾經養育過她、離棄過她也被她離棄過的那個人,看著台下跪伏的教中以及站在眾人之前的教主慕子歸和八位長老,然後,看著那空無一物的天。

    這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天的顏色藍得讓人想要就此融進去。在來到天羅教之前,她從來都沒有考慮過,自己是為了什麽要活著,而來到這裏之後,在沒事的時候,她就會想,自己究竟是什麽人,又為什麽一定要活下去呢?困惑,隻是困惑而已。不是沒有經曆過死亡,在做殺手的時候,她看了太多人在她的麵前死去,也從死亡線上掙紮過,險死還生。但是,為什麽在經曆的時候覺得沒有什麽,可後來真正想想又覺得死掉是一件讓人如此悲傷的事情呢?如果是駱死掉了……她會怎樣?之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的,可是,在那些可以看的典籍看完了之後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做的時候,如果再沒有一些事情想,日子,過得就真的是太無聊了啊……就在她成為天羅教中聖女的前一刻,她的神思似乎已經離她而去,飄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白驚鴻手裏拿著那一塊玉玦——天羅教聖女的信物,看著她眼神遊移的樣子,知道她神思不屬,便輕咳一聲,想要提醒她。她的眼神凝定起來,看著他,眼角微微的帶了一點笑意,卻低聲問道:“白,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麽?”

    那聲音很輕,隻有台上的兩人可以聽得到,而白驚鴻卻愣住了。

    “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麽?”白驚鴻聽到這一句,手猛地一顫,差一點連那塊玉玦都掉到地上。她卻伸出手去,把那玉玦握在了手中,然後將它捧在手心裏,雙手高舉過頭頂,向台下的眾人示意。最後,她放下手,將那塊玉玦掛在了腰側。

    那樣的一舉一動如此的自然,自然到,仿佛,她就是這天羅教中天生的聖女。

    她做了什麽,白驚鴻恍若未見,仿佛沉在那一句話裏。多少年了?在那麽就以前,也有一個女子這樣問過他:“白大哥,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麽?”那個女子也是同樣的一身白衣,也是在腰側掛了同樣的玉玦,也是用同樣的帶了一點悲戚帶了一點無助的語氣這樣問他。他如此震驚,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在接過玉玦的時候,往他的手裏塞了一塊小小的白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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