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穗!”


    一道冰冷的聲音,在花圃中響起,原先安靜觀賞瀑布的李青瓷,此刻臉上笑意已盡數消失。


    她快步來到了妹妹麵前,然後蹲下身子。


    兩人目光對視。


    李青穗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神情有些慌亂,連忙低下頭來,胡亂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淚痕。


    “姐……我不想你死……”


    李青瓷看著那張憔悴的麵孔。


    她以指尖替妹妹擦拭淚水。


    “小顧先生。”


    李青瓷一邊擦拭,一邊柔聲說道:“其實我很感謝你,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她……不然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說出口……”


    顧慎隻是站在桌前,並未言語。


    “隻是,這是我的生命。”


    李青瓷莞爾笑道:“你們為我擔心,為我考慮……我都能理解,最後決定我要不要活,要怎麽活的人,應該是我自己,對吧?”


    李青穗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姐姐。


    “我想活,但是我不想按照這種方法活。”


    李青瓷悠然說道:“我並非懷揣救世之心的聖人,我在神祠山做的這些事情,也算不上偉大。支撐我走到今日的,大概就是‘心甘’二字,這世上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無數次付出代價的時候,我就是這麽想的。”


    “隻是我唯獨不願汲取其他生命,成為自己苟延殘喘的養料……哪怕你們告訴我,他是該死的。既然該死,那麽便讓律法去處死好了。”


    “我把這一生壓在命運天秤上的時候,沒想過要反悔。”


    李青瓷微笑道:“大概我就是這麽一個‘倔強’的人,所以……小顧先生你看呐,你留給我的那部分圖紙,我沒有去拆解了。我解不開,也學不會,我隻知道,用長生術續命的一生,不是青瓷想要的一生。”


    顧慎安安靜靜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子。


    白花花中,花瓣繚繞。


    李青穗淚流不止。


    ……


    ……


    魅影離開了神祠山頂。


    這裏重新恢複了寂靜,隻剩下顧慎和李青瓷兩人。


    凍湖任務結束,沒有其他瑣事,顧慎會繼續在這裏閉關,他的生機之火需要汲取源質,經曆了苔原戰鬥之後,他的“領域雛胚”又可以更進一步。


    李青瓷把那一遝長生真解圖紙,壓在了書桌的最底下。


    而顧慎則是站在千百朵白花之中。


    他輕聲問道:“青瓷姑娘,你真正想對我說的話,不是剛剛那些吧?”


    李青瓷整理書籍的動作,微微一頓。


    “……”


    沉默。


    隻剩下沉默。


    在剛剛的那出“鬧劇”結束之後,李青瓷一下子變得憔悴了許多,青穗離開了神祠山,不知在想什麽,不知還會不會迴來。


    她原先平靜的心湖,此刻橫生了許多漣漪。


    李青瓷聲音沙啞:“小顧先生,我想說的……就隻有那些了。”


    “如果你真的決意要死……”


    顧慎道:“那麽你應該替神祠找一個新的護道者。”


    “神祠有神女了。”


    李青瓷搖頭道:“她比任何護道者都強。”


    “可她終究不是護道者。”


    顧慎繼續說道:“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神祠也不再需要護道者了。”


    李青瓷道:“神胎已經孵化,而你也答應了我,要清除這山上的黑點……終有一日,黑花殆盡,白花盛開,整座山界會恢複清明。”


    “所以……‘護道者’還有意義嗎?”


    她望著顧慎,認真說道:“踏入這座山界,便等同於失去了光明,我會斷絕‘護道者’的傳承……這是好事。”


    “是啊,這是好事。”


    顧慎淡淡說道:“隻是你剛剛自己都說了,成為‘護道者’不是一件幸運之事……那麽你怎麽會甘心就這麽死去,你怎會願意就這麽倒下,你隻差一點,就能看到山外灑來的光了。”


    “我……”


    “我已經說過了。”


    李青瓷重新垂首,她聲音輕的不可聽聞:“我決定……就這麽結束。”


    “這種話,騙騙青穗就好了。”


    顧慎悠悠道:“你不會把我當她一樣吧?”


    李青瓷怔怔抬起頭來。


    “我知道你心存善念,大概率是不願接納長生術的,所以我也沒指望這門術法……能讓你妥協。”


    顧慎緩緩說道:“隻是人在‘瀕死之際’,總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以你對妹妹的執念,對李氏的執念,如果隻剩下這根稻草,多半你還是會試著抓一抓的,沒說錯吧?”


    去年閉關之際。


    他把長生術圖紙,放到了李青瓷的麵前。


    那個時候。


    青瓷姑娘多半就猜到了她命不久矣的事情,所以她曾數次掙紮,數次糾結,最終拆解了一部分,放棄了一部分……


    放棄的原因,當然不會隻是簡單的“進度太慢”。


    “命運天秤……收取陽壽。”


    “占卜金線……收取肉身。”


    “凡古文禁忌之術,必定要有所付出……”李青瓷自嘲地說道:“隻是在我看來,最‘劃算’的長生禁術,收取的代價是最大的。它要收取我的‘精神’。”


    “小顧先生,我當然想活。”


    她坐迴了山頂的藤椅之上,背後就是褚靈神胎寄存的那口枯井,藤椅隨風搖曳,她像是一截枯木,整個人靜謐而又安詳:“這世上誰不想多活兩年呢,可‘活著’不止是張開眼能喘氣,我希望我能實現自己的價值,能清楚我付出這麽多的意義,說的自私一些,我是為‘自己’而活的,很多事情上我沒得選,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我有權力去做自己的選擇。”


    李青瓷望向顧慎。


    她極少極少會說這麽長的話。


    成為護道者之後,她甘願成為了李氏背後的影子,此後便這麽辛辛苦苦,行走在神祠山路之間,修剪黑花,修行祈願。


    很久之前,她想說,但沒有人聽。


    後來。


    有人願意聽了,可她不再想說。


    “從被父親帶到這裏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離不開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留在這裏,青穗就可以在外麵享受陽光,至少我的‘付出’……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她聲音冷靜地像背後那口枯井裏數十年沒有波動過的死水:“我知道神祠山每一代護道者的結局,他們沒一個活過三十歲的,我大概率也不能,可我想活下去……我不僅想活下去,我還想撕破這座黑山的大霧,讓外麵的陽光照進來。”


    “所以當父親教我如何和‘命運天秤’交換的時候。”


    “我心底想著的,不僅僅是如何讓李氏變好,如何讓神祠變好……”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這座天秤,可不可以給我也指明方向?”


    李青瓷溫柔地笑了笑。


    她坐在神祠古屋的屋簷之下,山頂的陰雲散去了一部分,於是白衣一半被微弱的柔光照亮,另外一半則是浸泡在如墨的陰翳下。


    一直以來。


    李氏的許多人都覺得,這位柔柔弱弱的護道者,是一朵脆弱的,一碰就碎的小白花。


    可實際上。


    李青瓷在神祠山生存,她每日與無數秩序破敗之花相處。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脆弱?


    “如果您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那麽這個故事大概是這個樣子的——”


    李青瓷坦誠地說道:“一個看上去天真,但並不天真的小姑娘,來到神祠山後,拚了命想活下去,幸運的是,命運天秤給了她一個明確的指引……很多年後,她按照天秤的指引,做成了每一件事情。現在她快死了,她不想靠著‘長生術’苟活,她想試一試,靠著天秤的指引活下去……”


    顧慎看著這張蒼白而無奈的麵孔。


    “這個故事,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李青瓷笑著問道:“我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我覺得……沒有長生術,我應該也能‘活’。這才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沒有人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麽樣子的,其實我不算是好人。”


    “這世上沒有一個標準,可以界定好壞。”


    顧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他問道:“所以你想找我,是因為當年祈願術的天秤就指向了我,你花費了十年和我相見……不僅僅為了神祠,李氏,也為了你自己。”


    “是的……這就是我那一日想說的話。”


    李青瓷說出了心底最後的秘密,整個人坦然了許多,她微笑問道:“現在……我說完了,您一定很瞧不起我吧?”


    顧慎搖了搖頭。


    “不,你還沒說完。”


    李青瓷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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