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正是因為太過了解……才有了這番叮囑,他不希望看到舊友被李氏追殺,高天實力再強大,終究隻是一個人,無法與底蘊豐厚的五大家相鬥。


    更何況。


    如果自己死後,李氏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那麽他無比堅定地相信,自己的女兒,將會贏得這場鬥爭的最後勝利。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仿佛耗盡了李氏家主的全部力氣,他撐著床榻,緩緩坐起身子,艱難揮手,示意顧慎靠近一些。


    他的聲音,仍然帶著笑,此刻卻變得很弱。


    “小顧……你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顧慎靠近了一些。


    他看著眼前這位掌攏長野的一代巨擘,如今瘦骨嶙峋,麵色枯黃,不免感到一陣心酸。


    這世上,再是英雄豪傑……到頭來也免不了,淪為一抔黃土。


    “從你進入長野的第一天……我就開始關注你……”


    這是顧慎第一次與李氏家主見麵。


    他看得出來,這個男人眼中有欣賞的笑。


    雖未曾謀麵。


    但卻好像早已相識……


    仔細想想,當初自己來到長野,五大家都安排了會麵,但最後隻有“李氏”的會麵是成功的。


    如果說這一切都是設計,那麽也隻能說,做出這個會麵計劃的人,非常了解自己。


    “沒有親眼看到‘神胎’孵化……實在是很可惜的事情……”李氏家主輕輕感慨,語氣中帶著萬分的遺憾,拿著隻有自己和顧慎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嘶啞說道:“青瓷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值得看一眼外麵的光明。畢竟用了十年的光陰,才換來見你一麵。”


    他擔心自己不知道,李青瓷付出了多少。


    臨終之前,替青瓷姑娘把祈願術的代價,說了出來。


    “這件事情……我知道的。”


    顧慎輕聲說道:“我會解決神祠山的那些黑花。”


    話已至此,李氏家主已經察覺到了什麽,他沒有繼續多說下去,而是緩緩伸出一隻幹枯的手,俯身之際,搭住了顧慎的肩頭,緩緩的,用力的地拍了一拍。


    拍了一拍的意思。


    像是……你很不錯。


    又像是……謝謝你。


    最後。


    “你也知道……”


    “那些急著跳出來的人……不過是……”


    “蠅營狗苟之輩……”


    家主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弱。


    “不妨想一想……他們憑什麽敢跳出來……”


    顧慎瞳孔微微收縮。


    李氏家主微笑著向後躺去,他靠在床榻之上,悠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闔上了雙眼,仿佛疲倦的旅人,終於有一個地方可以安息。


    他就這麽睡了過去。


    然後永遠的睡了過去。


    ……


    ……


    李氏家主的葬禮,在清塚舉行。


    這是他的遺願,死去之後,將屍體葬在清塚的陵園中。


    與李青瓷的父親,上一任的神祠護道者,葬在一起。


    外陵有許多人前來。


    他們來送家主最後一程,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領袖”,帶領著李氏在四大家的壓製下艱難前行,這些年來,李氏被認為是最神秘的第五家。


    其實也是最弱小的第五家。


    李氏無法與最為勢大的顧家,白家相提並論。


    也很難和聯袂合縱的宮穆對抗。


    這一日長野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天氣很幹燥,幹枯的碎葉在狂風中打轉,天雲低垂,所有人的神情都很低落。


    風卷落葉。


    落葉卷大袍。


    黯淡的天幕與黯淡的陵園相融,仿佛一張褪色的油畫。


    李青穗披孝袍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她的眼中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飛揚,父親死後,她的世界好像變成了黑白之色……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了,這是一種無聲的悲傷。


    當病床上的人合上了雙眼。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永別究竟是怎樣的滋味。


    此後的日夜,再也聽不到熟悉的聲音,也看不到鮮活的笑容。


    這個人的一切,都隻存在於相冊中,記憶裏。


    每想起一次,都要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實。


    這不是一刀。


    而是一刀又一刀。


    接下來她需要用很長的時間,來消化這樣的悲傷。


    ……


    ……


    清塚內陵。


    顧慎站在霧氣邊緣的小山之上,默默看著遠方人群相送的這一幕。


    他的身旁彌漫著濃濃的大霧,但眼中的視野卻是一片清晰。


    看到那個女孩眼中黯淡的輝光。


    顧慎有些不忍。


    他搖了搖頭,轉身離開,迴到四季曠野,重新修行陣紋符籙。


    陣紋圖紙漫天飛舞。


    這一年來,顧慎學習的古文圖紙,已有數千上萬張,每一張圖紙在複習三遍之後,都會被他以精神力“貼”在草原的虛空之上,作為“攻克”的一種見證,就這樣積少成多,這些圖紙,已經密密麻麻鋪就成了一麵壁壘。


    隻要精神力運轉。


    這數千張圖紙便會緩緩流淌,最終如大雪一般紛飛,場麵煞是壯觀。


    清塚的霧氣,顧慎已經破開了八成。


    這意味著,清塚的大陣,他已經參悟了接近兩千座。


    最開始,他一天之內最多隻能參悟五座陣紋。


    如今的他,狀態調整到最佳,一天可以參悟近十座陣紋,速度翻了一倍。


    這個速度已經很快了。


    守陵人最開始的預估是,在無比刻苦,非常勤奮的情況下,顧慎最快也需要五百多天,接近兩年,才能完成全部的陣紋參悟。


    而如今來看,顧慎大概一年出頭,就能全部參悟完畢。


    隻是今日。


    顧慎在一張圖紙之前,久久困住,無法破解。


    這並不是複雜的圖紙,古文的運轉軌跡,也並不艱難……他甚至卡在最擅長的解夢環節。


    許久之後。


    顧慎睜開雙眼。


    他揉了揉眉心,想要集中精力,重新專注。


    便在此時——


    倒坐在樹上的千野大師開口了。


    “這幾日,你的心境似乎不再平靜。”


    守陵人看得很清楚。


    顧慎有心事。


    一年來的相處,她驚歎於顧慎的天賦,也驚歎於顧慎的“品質”,很少能見到一個天才,能夠真正不聞不問身外之事,如此心無旁騖地沉浸在古文修行當中。


    須知。


    陣紋拆解,古文學習,是一個無比枯燥的任務。


    這其中沒有樂趣可言。


    就是記憶,感受,再記憶……永無止境的循環。


    而顧慎每隔一段時間來到清塚,他必定超額完成預期的工作量,把那些圖紙上的古文悟得無比透徹。


    雖然對外宣稱,顧慎是自己的弟子……


    但守陵人知道,自己從未傳授過他“占卜術”。


    她這一生從未收過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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