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迴來了。


    宋慈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有一天小陸迴來了……自己再見麵,會說些什麽。


    可真到了這個時刻,原先的預想就都沒有用了,腦袋一片空白,以往對著鏡子排練過的那些詞語,竟然連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


    秋末的山頂,飛掠的枯葉,這副畫麵就此定格,彌漫著淡淡的哀傷。


    沒有人開口,於是山頂便一片安靜。


    紅發束紮的女子,動作不變,對著那塊木碑緩緩叩拜,整個過程山頂隻有枯葉席卷的沙沙聲音。


    祭拜結束後,南槿撿起刀鞘起身,她低下雙眸,按住風衣下的刀柄,緩緩向著來時走去。


    “借過。”


    一道沒什麽感情的聲音。


    夫人沒有動,她攔在自己的妹妹麵前,看著那張寫滿倔強的麵龐,眼中滿是當年的自己。


    “已是十年過去了……”


    陸南梔輕聲問候道:“我以為你今年也不會迴來。”


    “有區別麽?”


    南槿抬起頭,“迴來與不迴來,死去與活著……對你而言,有區別嗎?”


    “你是我的妹妹。”


    夫人再次開口,可她的聲音下一秒就被打斷。


    “我不是……”南槿搖頭,“我抹掉了自己的姓,從名字上斷絕了與你的聯係。離開大都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是你的妹妹了。”


    “可你仍是陸家的人。”陸南梔皺起眉頭,竭力保持著語氣的平和溫柔。


    “是……抹掉了姓,也不能代表什麽,我當然還是陸家的人,因為我十年來一直在調查獅巷的慘案。我還記得老陸倒在血泊中的樣子,還記得那條巷子圍滿觀眾的場景,還記得這一切帶給我的悲痛,憤怒。我尋遍東洲,尋找真相,尋找證據,就因為我是陸家的人。”南槿抬起頭來,眼中滿是灰黯的憤怒,她冰冷地,一字一句地質問道:“可,你,是,麽?”


    陸南梔怔住了。


    她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凝噎,此刻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我曾經是有過那麽一個姐姐,她是所有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天才,有著豐厚過人的才學,萬裏挑一的膽魄,無數的美德。”


    南槿緩緩開口:“我曾把她視為心中的偶像,竭盡全力想成為這樣優秀的人……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這一切都是表麵的假象,她並不值得我尊敬。”


    “老陸死後,你都做了些什麽?”


    南槿冰冷而有力地質問:“陸家傾覆之後,究竟誰是最大的贏家?你知道街頭巷尾都在說些什麽嗎?就連十歲孩子都能看明白的‘真相’,你難道看不出來?你是我的姐姐,你怎可……與侵吞花幟的趙氏同流合汙!”


    說完這句話後,她微側身子,與陸南梔擦肩而過,一個人向著山下走去。


    夫人從南槿憤怒爆發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說一個字。


    她陷入了沉默。


    安靜木訥的像是一個木頭人。


    南槿的每一句質問,都像是一枚子彈,打在她的心頭,而她隻是默默靜立著,承受著這一切。


    站在山頂的最後一塊石階上,正好能夠望見父親的遺碑。


    “夫人……您還好嗎?”


    聽完這些話後,宋慈的表情十分複雜。


    陸南梔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自始至終,她的神情都沒太大變化,因為剛剛的抨擊算不了什麽,比這更激烈的言語,更誅心的攻勢,她都經曆過……但如果有人認真觀察夫人的神情,便會發現,在南槿決絕離去的時候,她眼中流淌了一刹的悲傷,但很快就被掩去。


    “既然願意迴大都,就是一件好事。”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沙啞,“你和南槿是故小,去追追她,不要讓她就這麽走了。”


    “……是。”


    烏鴉在心底歎了口氣,他向著山下撒丫子跑去。


    荒涼的小山頭,隻剩下陸南梔一人。


    她來到父親的墳前,從懷中取出一小瓶酒,緩緩傾灑在木碑前,枯葉被打濕,隱約有風聲在怒吼,這是陸承調配的獅醒酒,用一點少一點,一部分在宋慈手中保管,另外一部分,則被陸南梔收藏,隻有每年掃墓祭拜的時候,會倒一些。


    那塊刻著“無名之輩陸承”,飲了獅醒酒的木碑,變得鮮紅起來。


    那是精神元素在燃燒邏輯與規則。


    看起來像是有人睜開了眼,在安靜與陸南梔對視。


    “父親……您看到了麽?南槿迴來了,也長大了。”


    夫人輕輕開口,臉上又多了三分柔和的笑意:“但她還是之前的樣子,倔強,固執……其實,我還蠻為她高興的,離開十年,沒有被環境所改變,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她現在還無法理解我的所作所為。”


    “無法理解……我和您,到底為了什麽而努力。”


    “但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了。”


    陸南梔輕輕抿了一口獅醒酒,她的麵頰生出了三分緋紅,額首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又是一年過去了,所有人都在苦苦找尋‘秘鑰’……沒有‘秘鑰’,深水區中的會議室隨時可能被傾覆,會議室裏的人,也不敢用真麵目亮相。”她莞爾笑道:“有時候我自己都在懷疑,真的存在‘秘鑰’這種東西嗎?這一切會不會是一場彌天大謊?”


    石碑的紅光,閃爍如眨眼。


    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就在上次會議……有人說他已經找到了‘秘鑰’,而且送到了我所在的城市……”


    陸南梔低聲笑了笑,道:“隻是‘紅門’沒有感應,那個031說話也不是特別靠譜的樣子……不過沒關係,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滿懷希望,失望而迴……我們還可以堅持很多年很多年,但深海進化的太快了,恐怕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隻有在這塊木碑前,夫人才像是個小女孩。


    她可以傾訴衷腸,可以百無顧忌。


    “對了,還有另外一個消息,很重要……”


    “空缺的議員席位,即將開始提選了。”


    說這番話的時候,陸南梔眼中沒有喜悅,隻有嘲諷,“趙西來終於熬不住了,隻要我同意覺醒法案的推行,就順勢可以拿下大都的議員席位。”


    她鼓起勇氣,對自己的父親認真開口。


    “可是……我不想同意。”


    第一百三十八章 愛哭鬼


    “喂——”


    宋慈跑得飛快。


    山道並不長,小山頭就那麽點高度。


    他三四步並作一步,向著山下飛奔,就算這樣,也跑了好一陣子,才遠遠瞥見了那道看似儀態淑賢,但實際走得飛快的紅發身影。


    烏鴉雙手擴音,大聲喊了這麽一句。


    陸南槿非但沒有迴頭,反而走得更快了。


    烏鴉想起夫人的叮囑,硬著頭皮追了上去,事實上就算沒有夫人的吩咐,他也會追上南槿。


    十年前不辭而別。


    好不容易見了一麵,今天,他必須要把話問清楚。


    烏鴉三下五除二,快步趕上,他攔在南槿麵前,開門見山地問:“小陸,你這是在躲著我?”


    陸南槿抱著刀,看著眼前的寸頭男人,沉默片刻後演技拙劣地迴應:“你是誰?”


    哎呦喂……


    宋慈氣笑了。


    如果不是先前對視的時候,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異樣,被自己捕捉到了,那麽現在的對峙,按照自己的性格,還真可能相信小陸沒認出自己,說不定還會傻乎乎地解釋一番。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宋慈深吸一口氣,道:“你為什麽要不辭而別,今日再見,又為何故作不識。”


    “我更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對你沒什麽可說的。”


    陸南槿徑直繞過烏鴉。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


    宋慈出手了。


    他伸出手臂,原意隻是攔住陸南槿,而原先快走的女子,在這一刻竟然直接出刀,雖然沒有拔出刀身,但她毫不客氣地握住刀鞘,並且抖開了刀域——


    “嗡!”


    嵐切的罡風席卷,瞬間將宋慈的手掌纏繞,淩厲的風壓將這條手臂的西服盡數攪碎,隻剩下破碎的布條。


    刀鞘的鞘尖就抵在烏鴉的下頜位置。


    “我隻是想與你敘敘舊……”宋慈眼神有些複雜。


    他並沒有受傷,這道並非是因為他自身防禦強悍的原因,而是因為南槿這看似淩厲的一刀,實際上並未真正施展刀意,每一縷被震出的刀罡都隻是斬切到衣服布條就收迴,千絲萬縷,點到為止。


    這說明她並不想傷害攔路之人。


    看出了這一點,宋慈才決定開口,道出自己的心聲。


    “我對趙氏的走狗……沒什麽舊可敘。”陸南槿咬牙。


    “你應該和夫人多聊一聊,這裏麵或許有什麽誤會。”


    宋慈並不惱怒,隻是沉聲道:“既然來了大都,何必要急著走?”


    南槿已聽不下去,隻是問道:“你要留我?”


    話音落——


    一片落葉,隨風而落,落在長刀刀鞘之上。


    嵐切的刀罡瞬間迸發,將這片枯葉斬地爆碎,炸開,炸成數百片葉影。


    而下一瞬間,宋慈的身影陡然模糊,他伸手將這數百片破碎的葉片摘迴,緩緩伸出手掌,掌心躺著一枚拚接而迴的完整落葉,隻是拚湊地十分不牢固,風一吹就重新散去。


    “是的……我要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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