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


    柳禕一下子來了興趣,眯起丹鳳眸。


    以她對崔忠誠的了解,這個行事風格如機器石頭般木訥古板的男人,做什麽事情都按照規矩嚴格執行,一絲不苟。


    在花幟大廈,接待不同客人有不同的招待室。


    那間屋子可是崔忠誠給自己預留的內室休息間,外人嚴禁入內,誰有資格進去?


    噠噠兩聲。


    崔忠誠敲了兩下桌麵,他用了兩下叩指,將柳禕目光拉迴,並且給出了一個讓人心服口服的答案。


    “……一個你絕對不想知道身份的人。”


    柳禕立即收迴目光。


    這十幾年在趙氏,她最好奇的人,就是崔忠誠,這個男人身上始終有著令人難以理解,想要一探究竟的獨特氣質。


    但最不好奇的……也是崔忠誠。


    因為這十幾年裏,出於好奇而嚐試探尋崔忠誠底線的人……全都已經消失了。


    絕非危言聳聽。


    柳禕已經在心底把崔忠誠的話當成另外一種形式的鐵律,言出必行,因果相應。


    趙器要借錢,他說老爺子和夫人開口前不會借,那麽就絕不會借。


    天塌了,都不會借。


    他說那個人的身份,自己不會想要知道……那麽自己如果真的知道了,一定會後悔。


    於是柳禕立馬乖乖閉口,她不再去問,也不再去想。


    “如果隻有這件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崔忠誠低頭打開筆記簿,緩緩翻閱,同時輕聲道:“順帶轉告趙公子……老爺子最近對他很不滿,少跟陳叁手底下的人鬼混。”


    ……


    ……


    柳禕走後。


    崔忠誠仍然是伏案動作,但卻平靜地開口。


    “既然醒了,就出來吧。”


    聲音清晰傳到了休息間中。


    於是趴在牆壁偷聽了好半天的顧慎,被這句話點破,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想演也沒法繼續,被迫顯了原形,頗有些窘態地走了出來。


    顧慎來到崔忠誠對座前,找了把椅子坐下,看著那張古井無波的撲克臉,心頭本來熄滅大半的那股無名火焰,忽然嗖的一下,又燒了起來。


    “你很憤怒。”


    不等顧慎發作,崔忠誠先開口了。


    他停下翻簿動作,抬頭凝視著顧慎,聲音緩慢而渾厚,“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當成魚餌,差點死掉……你憤怒於我的欺騙,憤怒於我的愚弄。或許還有一些憤怒,來自於你心中的正義感,完全有能力解決群體失眠症的我,選擇放任症狀蔓延,先行觀察……”


    這些話說完,顧慎怔住了。


    每一個字,都戳到了自己的心底,他有種被崔忠誠剖開了胸膛的錯覺,這個男人比自己還要了解自己的憤怒。


    “但事實上……真相真的如你所憤怒的那樣麽。”


    崔忠誠推了推單片眼鏡,有些失望地開口道:“如果在飛機上你能更敏銳一些……注意到我所說的話的細節,你應該會清楚自己即將麵臨的是什麽,審核組說你的記憶力很好,過目不忘,那麽湖畔對話的每句話你還記得麽?既然已經經曆了一次火災案……那麽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長久基金會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狂熱分子,他們隻會比你想象中更加瘋狂。”


    顧慎一下子啞口無言。


    因為……崔忠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某種意義上而言,崔忠誠對自己並沒有隱藏什麽,因為在火災案上,他所知道的,並不比自己更多。


    “想要查出火災案背後的主謀,重拾斷去的線索,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你自身為餌……”崔忠誠的聲音如一盆冷水倒灌而下,道:“我已經告知了你,這件任務沒你想象中那麽簡單,如果你仍然輕視,即便丟失性命,也是咎由自取。”


    顧慎沉默坐在椅子上。


    他胸膛中本來滿是怒火,而且早已想好了種種質問之語,可如今在崔忠誠的三言兩語之下,怒火無從宣泄,仿佛被冷水當頭澆灌,偏偏連一個字的反駁都說不出。


    “在你成為名副其實的‘s級’之前,你可以一直痛恨我。”


    崔忠誠繼續道:“隻要你能牢記教訓,好好活著……付出痛恨這樣的情緒作為代價,實在太小了。如果你的檔案被放出,今後要麵臨的失控者,極端者,會是現在的十倍數十倍,我不希望大意輕敵這四個字成為你最終的墓誌銘。”


    先打一棒槌,再給一顆蜜棗。


    但崔忠誠的性格使然……即便是安慰的話語,在他嘴邊也是冷冰冰的。


    自己還是年輕了。


    這是一個道行高深的老狐狸啊,以進為退。


    現在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


    顧慎沉默了很久,最終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這次的教訓我記住了。”


    “你既然帶著憤怒而來……那麽在飛機上的談話,想必你都想明白其中含義了。”崔忠誠緩緩解釋道:“不急著給你‘s’的稱號,大部分的原因就是這場大都任務……肅目石雕隻是一個開端,借用封鎖的檔案,我們成功釣出了一個嫌疑人。”


    長久基金會的成員,潛伏在東洲各處,有些甚至滲透到了議會之中。


    顧慎神情一凝。


    落地大都之前,自己檔案就被封鎖,為的就是釣出幕後的大魚。


    “這份檔案,你看一下。”


    崔忠誠從抽屜裏取出一份文件。


    “時厲,37歲,誠心會南堂第五組組長……”


    用了三分鍾,顧慎讀完這個叫時厲的男人的生平檔案。


    他抬起頭來認真問道:“誠心會……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這是什麽組織?”


    “大都為非官方超凡者提供的群居之地。”


    “如果你一定要個精準定義的話,誠心會……就是一個合法的非法組織。”崔忠誠淡淡道:“東洲議會最大的話語權歸屬地,在北位於長野,在南位於大都,可裁決所監獄所指揮所聯邦安全委員會……這些超凡機構的位子一共就那麽多,加上管控嚴格,不是什麽人都能進入的,那些無家可歸的超凡者總該有個地方呆著吧?於是在大都,誠心會就這麽成立了。”


    顧慎怔了怔。


    “你應該也清楚……這個世界有白色就有黑色,有些事情官方台麵上做不了,就隻能由其他人去做。”崔忠誠很有耐心地給某位裁決所新人講解道:“大都的地位注定要承擔著很大的使命,它的一舉一動都輻射著周圍的三座大區,江灘隔岸就是瀛海,西邊緊挨著青河,坐北又是紅杉,近幾年來裁決所人手嚴重告急……不是每起超凡事件都有人能解決的。”


    “人太多的組織,往往不好掌控。”


    崔忠誠道:“如今大都的誠心會,大抵分為南北堂,對應著的最高話語權,就握在兩位議員的手中。一位名叫‘陳叁’,另外一位就是……”


    他指了指自己。


    崔忠誠的背後是趙氏。


    顧慎默默看著小崔先生,隔著一張長桌,仿佛看著一座巨大的高山。


    他忽然想到了南槿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冠冕之上,是為正義。


    刀劍之下,是為裁決。


    如果說裁決所是一座耀眼的冠冕,是自我標榜著正義的灼目白色。


    那麽誠心會……則是隱藏在暗潮中的一把刀劍,隱秘而無聲,漆黑而無形。


    東洲很大,光明中的冠冕就那麽幾盞,可光明之下暗潮洶湧,不知道藏匿了多少刀劍。


    第八十五章 敲竹杠


    “誠心會……是大都官方默許的地底超凡組織。”


    顧慎稍微冷靜之後,覺得後背滲出了一些冷汗。


    大都就像是一麵鏡子,正麵是耀眼的白,背麵是漆暗的黑,如果有不知情的人想要把鏡子翻轉到底,追查真相,就會發現黑色和白色是兩相糾纏的共生形態……怪不得胡大年告誡自己不要招惹誠心會,因為查到最後,就會查到官方頭上。


    而其中的真實情況,恐怕遠比自己想象地複雜。


    顧慎注意到,崔忠誠剛剛兩次提到了一個叫“陳叁”的名字。


    如果說誠心會是在大人物意誌下成立的地底組織,那麽能從趙老爺子手上奪取一半掌控權的“陳叁”,也必定是個危險人物。


    “你落地大都的消息,我隻拋給了極少數懷疑對象,時厲果然上鉤。”


    崔忠誠淡淡道:“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但刺殺失敗的消息應該已經收到了,不出意料的話,他會認為你的這次逃脫,絕非運氣使然,而是真的具備不俗潛力,未來可能會成為一個頗具威脅的存在。如果再給一些時間,他一定還會策劃下一次針對你的刺殺。”


    顧慎默默盯住檔案上時厲的照片:“你準備怎麽做?”


    “其實,以時厲的身份地位來看,隻能算是一條小魚,他絕不是我要找的大魚。這些年來,我懷疑長久基金會在大都埋了一枚重量級的官方臥底……”


    “或許這隻是我的錯覺,但如果猜對了,這人就像是一枚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遠比時厲威脅更高。”崔忠誠不急不緩,抿了口茶水,濕潤幹枯的嘴唇,“如果現在收網,可能會有些可惜。”


    “……你想留著他,找出幕後那條大魚。”顧慎輕聲道:“而作為代價,我要應對時厲布置的第二次刺殺。”


    崔忠誠短暫地沉默。


    他看出了顧慎的不滿,輕聲反問道:“那麽……你準備怎麽做?”


    “在你開口之前,我想我需要提醒你……長久基金會的超凡信徒們,一旦得知自己暴露,就會毫不猶豫的自我了斷。他們執行任務之前,腦海中均被設置了‘高壓線’,一旦有人試圖催眠,超凡意識便會爆炸……對他們而言,將自身變成失控者,也是絕地反擊的一種手段。”崔忠誠緩緩道:“所以……不要試圖用精神催眠的手段,哪怕是你請來‘天瞳’級別的封號超凡,也不可能從死士身上得到一丁點的消息。”


    這是猜測自己會請師姐當外援?


    “既然是關於我自己的麻煩……就不會牽扯到其他人。”顧慎搖了搖頭,道:“和你一樣,我也想釣出躲在暗處的那條大魚。但就算是傻子,也不會放任一個已經出現的目標,針對自己繼續定訂製刺殺計劃。”


    “那麽,你是想殺死時厲麽?要知道,火災案……以及肅目石雕的自爆,這兩起刺殺的源頭可不是他。”崔忠誠捧著茶盞,饒有興趣望著顧慎,靜待後文。


    “是的……殺死他也沒有用。”


    “我剛剛看了時厲的檔案……強攻係超凡者,深海第三層試煉實力。”顧慎道:“如果昨天在寐語者診所,是他親自動身前來殺我,結局可能就不一樣了……既然決定要殺我,卻隻選擇安排一個普通人,帶著封印物動手,這是為什麽呢?完全不符合長久基金會的作風。”


    長久基金會中,可全是連自己生命都能隨便舍棄的瘋子!


    崔忠誠吹了吹杯沿熱氣:“繼續。”


    “我能想到的解釋隻有一個……時厲潛伏在誠心會中,還有更高的任務。”顧慎平靜道:“刺殺我是那條大魚臨時傳遞的訊息,但優先級並不高於之前的那件任務……所以他選擇了這種方式完成任務,即便失敗了也沒有關係,死掉的隻是一個無法追查的普通人,隻需要籌劃下一次刺殺即可。可他沒想到,這次任務,使他身份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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