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泰山腳下。


    一眼望去,這兩軍對壘的局麵,人數雖不多,卻似武林數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壯闊。當日武林盟縱然人山人海,卻又怎比得今日真正的群雄薈萃?


    蕭冷兒緩步上前,身後難得連扶雪珞幾人也並未跟隨。庚桑楚身邊卻同樣沒有原鏡湄。見她走進,便頷一頷首。


    蕭冷兒道:“你可還記得,應允過我什麽?”


    “今日你我這局,生生死死都隻與我二人相關,卻並不牽扯雙方恩怨。”


    “容我再多問一次,你允不允我?”


    沉吟片刻,庚桑楚道:“你既然說這賭局再是公平不過,我自然信你。你用一生情誼為注,我又怎能負你?”


    “如此,”蕭冷兒抬一抬手,“請。”


    兩人便自在長桌兩頭入座。


    樓心鏡明越眾而出,執了托盤向二人走去。


    蕭冷兒緩緩道:“為公平起見,我請娘親做了這鑒證人。她雖是我娘親,卻也是樓心聖君的親妹子,是你的親姑姑,我縱不敢說她全然不會有偏袒之嫌,但兩方必定是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人選。”


    庚桑楚頷一頷首:“正該如此。姑母為人,本座自是相信。”


    待那托盤放下,蕭冷兒續道:“我曾苦苦思索與你相鬥的方法,然而已無法可循。至於原因,三日之前我早已說與你聽。是以今日這局,並非甚奇思妙法,”她指了指杯中物,一字字道,“你我杯酒定輸贏。”


    怔得一怔,庚桑楚輕曬:“定的並非輸贏,而是生死罷。”


    “正是生死。”蕭冷兒道,“這兩杯酒中,其中一杯含有劇毒……你莫要看原鏡湄,今日我既然敢拿出毒藥與你比高,自是存了讓原鏡湄看不透的信心。這味毒藥乃是我請求天下第一藥師風赤霞配成,便是為著今日之局。賭局既是我提出來,便由得你先選,然後你我二人各飲一杯酒,生死由命!”


    呆得半晌,庚桑楚方苦笑道:“從認識你開始,縱然知道你有七竅玲瓏心,我卻也認定了你是個簡單之人。沒想到當真便應了這‘簡單’二字,你連我二人的生死,竟也要用這最簡單的法子來決定。”


    “簡單麽?”蕭冷兒淺淺笑道,“可不簡單呢。這一杯酒好歹是用我的救命之藥換取。對我而言,其實無論這杯酒是誰喝,都早已為自己選擇了死路。”


    神色變了又變,庚桑楚閉上眼去:“你不必再激我。”


    兩人對坐,他閉著眼,她卻睜大了眼,牢牢的注視著他,連一分一寸也不放過,似要就此把他整個的搬入心裏去。雖然那內心裏屬於他的輪廓,早已有了千萬道。


    半晌她悠悠問道:“若你今日死於此局,心中可還有什麽最大的遺憾?”


    庚桑楚目光一閃:“你認定我今日必死?”


    蕭冷兒一曬:“何必如此尖刻,我做個假設而已。”


    台下眾人翹首而望,內心裏或著急或掙紮或痛苦或難過,他二人卻隻作不見,把酒言歡模樣,仿佛今日這並非死局,而隻是個百花盛會。


    那一種淡看生死的氣度,委實叫人感佩之餘卻又暗暗慚愧。隻因每個人都全然難以決斷,若自己也走到他二人這一步,還能不能有這樣的軒昂從容。


    “若我今日葬身於此……”庚桑楚沉吟道,“其一,未能再迴去見我娘一麵。其二,未能親眼見到天下一統。其三……再不能實現我私心裏一個小小的願望。”


    愣怔半晌,蕭冷兒慘笑道:“在你心中,畢竟是你娘排第一,天下排第二,而我、我終究隻是最後那一個小小的願望。我又是否該為此時此刻仍在你心中占了一席之地而感到慶幸?”


    庚桑楚不語。


    蕭冷兒心中卻道,我不能為你實現第一和第二個願望,這第三個,卻是拚盡全力也想要為你做到。


    片刻庚桑楚道:“這問題,我再反贈於你。”


    “其三,未能見到天下大統,江湖平定。其二,不能與我的家人和好友再相伴下去。其一……”看著他的眼,她一字字道,“此生那與你長相廝守的願望,再不能實現。”


    他的最末一個心願,卻是她一生最大的期盼。他連宣之於口的勇氣都沒有的那份心意,她卻不怕大聲的講給天下人知。


    這也許是因為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更也許隻是因為,他是庚桑楚,而她是蕭冷兒。


    他們仿佛是兩個反麵的極端,又仿佛生來便是一體,互為對方的另一半。


    今日他在賭。


    她也在賭。


    從她入場以來,他的雙眼不放過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而她隻是在等待,等待自己付出所有之後,他最後所能給她的一個反應。


    “若我不死,而你卻離世,我必定為你實現這第三個願望。”


    “若我不死,而你卻離世,我必定也為你實現第一個願望。”


    這是他們唯一能給彼此的承諾,也是唯一自認能夠為對方做到的。天下一統,說來可笑,他們用的方法明明完全相反,然而縱然殊途,終卻要同歸。


    終於蕭冷兒抬手道:“如此,請。”


    台下一行人各自早已是屏氣凝神,即便看上去全不在意的樓心月,此時掌心也微微冒出汗來。


    庚桑楚起身,伸出手去。


    扶雪珞一行人早已不知不覺握緊了手中兵刃。


    他選了左側、亦放在他那邊的那杯酒,於是蕭冷兒端起了自己旁邊那一杯。


    他仰頭,一口喝盡。然而蕭冷兒卻並未等到自己喝酒的時辰。


    隻因他口中的那杯酒,並未咽下肚去。


    所有事情,終於這刻起生出再難挽迴的變故。


    庚桑楚張口,一杯酒含恨噴出:“蕭冷兒,我全心待你,今日你負我至此,竟不惜將自己推入險境也要至我於死地!今日這場戲,到此為止!”他怒指她反笑,“兩杯酒中均是劇毒,你當本座不知道!公平?這世上何來公平?何來感情?!你既然想死,本座就成全你!”


    他挾怒出手,這一掌勢如雷霆,唿嘯著向蕭冷兒而去。同時有四道人影,全速向此方奔來。


    兩道人影奔向庚桑楚。他縱然心中再恨,這一掌何曾真想要取蕭冷兒性命?然而他出手之時,已有一人運氣了十成功力抵他身後。庚桑楚難以停手,那一掌直直打向蕭冷兒,一瞬間他幾乎全然失去意識,隻是驚恐看著再不受他控製的他自己的手。


    兩道人影奔向蕭冷兒。一道擋在了她的身前,另一道卻直向她抓來。蕭冷兒端著那杯酒,她此刻正低著頭。


    其餘五人都清清楚楚聽到了她的話。


    她說:“我輸了。”


    她說:“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隻是成全你莫要親手殺我。”


    那一掌打在那人身上時,蕭冷兒也自仰頭,傾杯。她直到此時才終於看清眼前情形。


    這一切隻不過是發生在頃刻之間的事。太快,快得叫所有人難以應變。


    那人一聲慘叫,身體已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遙遙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朵無比淒豔的花。


    同一時間另一人一掌震碎了蕭冷兒手中酒杯,另一隻手拉著她疾退三步,同時一大口血從他口中噴出來。


    蕭冷兒摔在地上,她幾乎是立刻看向了那朵迅速萎靡於地的絕美的花,那一瞬間她終於真正體會到了絕望的心碎。


    出掌的是庚桑楚,運功助他的是樓心月,隻來得及趕來卻什麽都做不了的是木枷。遇險的是蕭冷兒,替她擋那一掌的是樓心鏡明,擊碎酒杯、並因心脈受損而吐血的卻是聖渢。


    樓心月難以置信的望著自己的手,再望向地下的樓心鏡明。


    她並未是以身來抵擋,在那樣微小的瞬間她也運起了全身的功力在右手,與庚桑楚對那一掌。然而她倉促出手,又是在為蕭如歌運功療傷多日以後的此刻,又怎會擋得了樓心月父子這兩個絕世之人的傾盡全力一擊?


    她的身體迅速蔓延出鮮紅的血跡,如同一大片盛開的曼陀羅。


    她的一生都清麗,從來沒有哪一刻有過此時的紅,此時的豔。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蕭如歌竟已能夠下地走路。他神色平靜的從輪椅上立起來,平靜的走過去將樓心鏡明抱入懷中。


    蕭冷兒癡癡臥在地上。


    “大哥。”聖渢流著淚道,“你真是愚不可及……”


    庚桑楚呆呆望他。


    “你可知,那兩杯酒中,確實隻有一杯摻有劇毒……”聖渢指著方才兩杯酒各自落下的那兩方地,一方安然,一方泥土已迅速腐爛。他望著慘笑不已,“隻是有毒的不是你的那一杯,而是她自己的那一杯。”


    庚桑楚隻覺渾身的血液都已跟著顫抖起來。


    “昨夜冷兒求我幫她做一件事。”扶雪珞忽然嘎聲道,“她請求我,若今日你肯喝下這杯酒,就讓我在你毒發的時候親手了結了你,千萬莫要再給你留下生機。若你終究不肯喝,那便是她輸了,讓我莫要再做什麽,她已盡了全力,再無遺憾。我到此時才知、才知……她確是下定了決心要殺你,然而即使走到這一步,她依然不忍心親手殺你,而她自己、她自己卻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庚桑楚!你竟負她如此,負她如此……”他說著,也如聖渢一般,也生生落下那男兒淚來。為那癡傻的女子,委實已傷心欲絕。


    良久庚桑楚夢囈一般道:“湄兒……”


    原鏡湄早已走了過來,她端起那酒杯,聞了又聞,終於顫聲道:“這杯酒、這杯酒隻摻了普通的麻藥。”


    他猜得對,她在那杯酒都下了藥,卻隻是普通的麻藥。在他選定之後,她卻又偷偷在自己的杯中下了致命的毒藥。她安排好了扶雪珞來殺他,而她早已打定主意要陪他同死。終究她還是輸了,輸光了一切。


    庚桑楚泥雕一般站在原處。


    木枷原本隻是站在一旁,此刻終於向他走過去,伸手攬住了他,一時間老淚縱橫。


    蕭冷兒卻仿佛沒有聽見這一切,也沒有看見這一切,此時此刻,她的眼中隻有唯一的一個人。她終於記得應該怎樣起身,她一步步向她走過去。


    那血似怎麽流也沒有個盡頭,蕭冷兒恍恍惚惚的叫她:“娘……”


    她欺上前去,緊緊的抱住她,可是不管抱得再緊,依然驅散不了她心中那股淒厲的寒冷。


    “娘啊……”


    “不要傷心,冷兒。”蕭如歌撫著她的長發,“爹爹早已算到……”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將她推開。


    樓心月正走過來,滿心滿眼都看著樓心鏡明,一腔悲憤難以發泄。他此刻看任何人任何東西都極為刺眼,他看到蕭如歌抱著樓心鏡明不肯鬆手,於是便一掌揮過去。


    奇異的是蕭如歌仍是抱著樓心鏡明不肯鬆手。


    “爹……”再爬過去,蕭冷兒滿手都已染滿血跡,滿臉的淚似哭得沒有盡頭,“爹,娘啊……”


    “對不起,對不起,冷兒。”蕭如歌微笑的看著她,“枉費你拚著重傷不治,也要為爹爹求來醫治之法,隻可惜爹爹早已算到,今日便是爹爹歸去之日。你娘、你娘她舍不得扔下你,她想保護你、又不想離開你爹爹……”


    蕭冷兒哭得難以自已。


    樓心鏡明卻隻看著樓心月,似拚盡了全身的力氣,她一字字執聲道:“大哥,你記住,你欠我一條性命……”


    你欠我一條性命,你欠我一條性命,你欠我一條性命,你欠我一條性命……


    怒吼一聲,樓心月雙膝一軟,便跪下地去,如負傷的野獸一般流著淚哀哀道:“鏡明、鏡明啊……”


    樓心鏡明說完那一句話,眼中和心底,卻已隻剩下眼前的這一對父子。


    “冷兒,我們明知對你不起,卻還是要想你答應爹娘一件事……”蕭如歌此刻已越發力竭,斷斷續續道,“爹娘一生都對你自私,此時卻還想要自私這最後一次。我們……我們隻想你能得到、得到我們希望你得到的幸福……”


    蕭冷兒雙手緊緊抓著兩人,隻是點頭。


    蕭如歌說了句什麽,蕭冷兒目光便終於肯舍得離開他二人一下,抬頭叫來了扶雪珞。


    蕭如歌一字字說著,蕭冷兒麵上先是驚詫、再是痛苦、再是掙紮,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蕭如歌麵上便露出欣慰的笑意,然後那笑容便永遠的凝在了臉上,同刻樓心鏡明握著的蕭冷兒的手也終於鬆開。


    眼淚仿佛已流幹了,蕭冷兒緊緊抓著那兩隻手,不知扶雪珞在旁邊說著什麽。她心裏隻有一個念想,不放開,是不是隻要她不放開,他們就不會離開……


    那兩雙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麵上的笑容還如跟她相認之後那樣溫柔慈愛。蕭冷兒的心,仿佛也隨著那眼淚一起,一點點流到幹涸。


    樓心月依然在望著他自己的手,這一雙手,這一雙手從小到大,已不記得抱過鏡明多少次。那個他半生最疼愛的姑娘,就在今日斃於這雙曾待她如珠如寶的手上。就在此時,他聽到一道不可思議的溫柔的聲音在喚他:“月大哥……”


    他抬起頭,恍恍惚惚之中,便看到二十多年前,那個江南水鄉中絕世的姑娘,正一步步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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