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有一些事,須得親自迴苗疆處理,在中原的一切事務,此刻起由我的兒子全權負責。”


    說完這句話,樓心月也不理會台下徑直炸開了鍋,隻把庚桑楚幾人叫上前逐個吩咐。原鏡湄忍了又忍,終究是沒忍住,瞪大了眼問道:“聖君,您什麽時候有個兒子,我們怎麽不知道?”語聲中很是有些忿忿不平之意,其一自然怪樓心月這般重大的事卻從不曾告訴過他們。其二,卻是為庚桑楚不平。要知在樓心聖界中能讓每一個人都信服之人,除了樓心月,便隻有庚桑楚。這些年來,幾乎人人都已認定了庚桑楚必是下一任聖君,他的能力之外另一層原因,就是樓心月從無子嗣,又向來最寵信他。這會兒突然冒出一個兒子來,任誰也無法不疑慮。


    樓心月看庚桑楚一眼,似歎似笑:“楚兒,你說我這老頭子是成功還是失敗,栽培了你出來,自可慰我平生,你得人心之高,卻已然直接威脅到本座的地位。”說著目光一一從鏡湄、香濃、聖渢幾人麵上掃過,聲音柔和,卻讓台下幾位離得頗近的長老和堂主不寒而栗,“你說將來本座這聖君之位若不傳你,此刻這廳裏的一大半兒人是不是就該造反了?”


    廳中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安靜下來。鏡湄幾人心中更是惴惴,俱都不安的看著庚桑楚,沒有誰比他們幾人更了解樓心月的深不可測,鏡湄不由後悔起方才說的那話來,否則若因此引起樓心月對庚桑楚猜疑之心,她當真無顏再麵對他。心中胡思亂想,反倒忽略了樓心月對庚桑楚稱唿。


    庚桑楚卻是暗中搖頭,眾人隻道聖君喜怒無常,此刻說這話必定是心中震怒,又有誰知他不過一時興起,開開玩笑罷了。畢竟樓心月多年威信,即使再過二十年,隻怕也無人敢挑釁。以他今時今日心性修為,何止如他們所想,以這等低下方式來鞏固人心。更何況他此刻如此得勢,隻怕心中最得意的就是他。


    便聽樓心月又自悠然笑道:“楚兒,不如你來猜猜,湄丫頭此刻心中所思所想。”


    庚桑楚眉一挑,搖扇笑道:“這問題雖無聊,我好歹也得說上一說,不然豈非讓人道輸了給你。湄兒此刻定然在想,方才不該與你說那番話,若然讓你從此猜忌於我,那她必定要後悔萬分了。”雖是說笑的心情,但目光瞟向原鏡湄,卻是暖意融融。


    樓心月指他笑道:“你呀你呀,這般簡單一句話,也不肯落輸別人。你倒當真什麽都好,就逞強好勝這一點,活似三歲小毛孩子,”說著神色一變,“就不知對此次圍攻青城,你卻有幾分勝算?”


    庚桑楚靜默不語,半晌笑道:“我此生最大的敵人,此番盡在其中,這勝算,卻也隻落得六七成。”


    樓心月神色不動:“哦?最大的敵人?”


    “蕭冷兒,扶雪珞,蕭泆然,洛雲嵐,還有那洛文靖與扶鶴風,隻怕卻也算得你的大敵罷?”


    樓心月拊掌大笑:“好個庚桑楚,一人對戰當世中原武林前後兩輩頂尖豪傑,竟還能有六七成勝算,確是絕世之才。”


    庚桑楚搖頭笑道:“誰道我是一人與之相抗,你當我是傻子麽?”


    樓心月長眉一軒:“倒不知你還有甚異才奇人、錦囊妙計?”


    庚桑楚轉身麵對眾人,朗朗笑道:“自然還有我三位生死與共的兄弟姐妹,還有我聖界每一位相隨教眾。如此眾誌,怎能不讓我豪情頓生!”


    樓心月起身長笑:“好!好一個庚桑楚!不愧是我樓心月的好兒子!”


    眾人本還為庚桑楚之言激蕩在心,陡聽樓心月一語,卻是各個再難掩心中萬分詫異。


    原鏡湄幾人,更是吃驚的嘴都合不攏,饒他們四人自小一起長大,卻是從不曾知曉,問心竟是樓心月之子,隻因此事非但從未被提起,樓心月對庚桑楚的待遇也從無一絲偏袒,要說唯一的特別,便是對他比待其他任何人都更加嚴苛和狠心。


    還自愣神間,樓心月已扶了庚桑楚在台上中央站定,朗聲道:“由今日起,我聖界在中原武林一切事務,交由我兒庚桑楚全權打理,本座明日一早立時便要轉迴總壇,不知諸位教友有甚意見沒有?”


    眾人都還在夢遊之中,不過即使夢遊完了,對此舉自然還是不會有意見的,畢竟庚桑楚勢重,眾人或尊崇,或敬畏,卻無一敢不心服。


    由此又自吩咐交代一番,眾人一一散去,唯獨庚桑楚四人留下。原鏡湄從方才一時忍到現在,這時見眾人走光,終於不再苦忍,一手叉腰,另一隻手狠狠揪上庚桑楚耳朵:“好你個問心,虧得我還替你擔驚受怕,你這臭小子,可當真瞞得我好啊!”


    庚桑楚被揪得嗷嗷直叫,連連討饒,隻可惜香濃聖渢二人此刻也是同樣有些惱怒,自然不會出手救他,樓心月就更不必說了。庚桑楚隻得連聲苦笑:“這也不是甚大不了的事,再說你們也不曾問過我,有什麽好說的。”


    原鏡湄哼道:“不是甚大不了的事?沒什麽好說?你可知自你在聖界中愈發得勢,我生怕你與聖君有衝突,暗中為你擔了多少心,你、你……哼!”說罷眼圈一紅,轉身跑了出去。


    庚桑楚欲要追她,想想卻又停下腳步,歎了口氣。


    樓心月似笑非笑:“湄丫頭說的不錯,她為你憂慮過甚,也不是一兩天,她待你如何,想必不用我說。這麽好的姑娘,你可萬萬不能辜負才是。”


    這話聽在庚桑楚耳朵裏自是無關痛癢,兩父子私下裏說這般話題也不是一次兩次,馥香濃和聖渢卻俱是神色複雜,聖君在他們幾人眼中縱不是喜怒無常,卻也是高不可攀的,即使為了自己的兒子,也不該做出、月下老人、這等、姿態……


    見兩人憋得辛苦的表情,庚桑楚幹咳兩聲,決定仗義相救:“明日一早就走?我還道你要過了圍攻青城這件事才離開。”


    樓心月一笑:“此番勝負,我並不看在眼裏,況且有你在,與我在此又有甚分別。”深深看他一眼,“我擔心的不是問心,而是我的兒子。”


    庚桑楚神色不變,折扇輕搖,意態從容,風姿雍華:“我早已告訴過你,該如何做,我心中有數,你若執意明早離開,此刻就休息去吧,我不擾你。”說著轉身離開,走兩步卻又停下,轉身笑道,“對了,還有件事,以後莫要在人麵前說甚做媒一類的話,會嚇著人的。”這一迴走出去再不停步。


    樓心月若有所思,抬頭問兩人:“真有那麽嚇人?”


    聖渢麵無表情,卻是篤定又篤定的點了點頭,隨之離開。


    樓心月搖頭歎息:“看來做人果然還是要婉轉些。”想了想,不由失笑。


    *


    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


    那一晚他看著那個藍衣如水、藍眸如酒的女孩子,那酒並不醉人,但看著看著,他的心,卻早已是醉了。


    他聽她唱西域的民歌,輕柔的哼聲如兒時母親的臂彎。


    他說:“思璿,你真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子。”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情真意切,盡管他那樣明白,這個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子,永遠也不會屬於他。


    她微笑著搖頭:“我沒有劍心的容姿與博學,也沒有鏡明的風華和聰慧,所以……”她微微的愣怔與微笑,那笑意卻恍惚的連遠山近水也跟著不真實起來,“所以我在他心裏,永遠也隻能排在第三而已。”


    那時他是那樣的替她神傷,那個凡事無欲無求、淡薄灑脫的女孩子,他替她今生唯一的神傷。


    鳳凰花開得滿山遍野的時候,她轉過頭那樣爛漫的對他笑,一瞬間在他心中勝過了群芳百豔:“文靖,你看這些花,每一朵都開得比我的一生還要好看。”


    那時他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她少有笑得這樣燦爛的時候,但她原本應該最好看的一生,卻因為遇見了那個人,從此,甚至比不過一朵鳳凰花的殊豔。


    *


    再一口酒喝下,喝得太急,這酒太烈,輕易便嗆出他的鼻涕眼淚滿臉,咳了半晌,洛文靖方胡亂抹一把臉上狼藉,苦苦一笑:“當真越老越不中用了。”抬頭,縱還是明月清風,他卻早已不是當年年少的那個他,有多久,多久沒有坐下來靜靜的想念那個人?再次擦了擦臉上的濕潤,這酒後勁可真大。


    思璿,隔了這麽多年,我以為今生再不可能有你的消息,但轉眼之間,卻見到你的兒子。


    思璿,那是你的兒子。


    輕微的響聲,洛文靖一怔,迅速抬頭,卻見月光下那人白袍如雪,那風神,那氣度,足可睥睨人間。呆呆的瞧了他半晌,他方自喃喃道:“這一生無論是從前或是以後,我總是比不過你,永遠也比不過。”那時他拚了命的想要比過他,想要在那女子的心裏比過他,到頭來卻通通成了笑話,他這一生最大最好笑的笑話。


    樓心月慢步走上前,徑直在他對麵坐下,看那桌上亂七八糟酒壇半晌,方才一笑:“動身在即,三弟可當真閑情逸致,還有功夫在此飲酒為樂。”


    洛文靖打個酒嗝:“二哥也不賴嘛,還有空跑來跟我話家常。”


    樓心月也不答他,自斟自飲一杯,忽然道:“我最嫉妒你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是哪件事?”


    洛文靖詫異抬頭,他嫉妒他?


    樓心月苦笑:“就在你最恨我、最痛恨自己比不過我的那個時候。”再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下去,“我的兒子說的沒錯,二十年來我其實一直在自欺欺人,其實是我比不過你,我連你一半的勇氣都沒有。”


    洛文靖隻是沉默,聽他緩緩道:“璿姬,五年前,她就離開了。”


    手一抖,那酒壇迅速墜地,轟然一聲烈響,同時“啪”的一聲,他的眼淚落地,如同心中某一大片二十年來苦苦支撐的灰暗在一瞬間狠狠塌陷,壓得他、俯身痛哭失聲。


    樓心月聲音似感似歎:“她死的時候,我甚至沒能去見她一麵。她讓她的兒子告訴我,她不後悔;她也讓她的兒子告訴你,她沒有後悔。”


    情難以自持,洛文靖隻想仰天大笑三聲,她至死都不後悔,可是他悔了,悔了二十年,悔了一輩子。


    直到此時此刻,樓心月方才正大光明懷念那個明眸善睞的女孩子:“二十年來,你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念到極處便獨自一人醉酒,痛哭。但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阻止自己思念她,一刻也不讓自己想起。文靖,我真嫉妒你,真的,我比不過你,是我一直在傷她的心,是你一直在對她好。”


    世事荒謬,洛文靖搖頭淺笑:“終究毀了她下半生希望和幸福的,卻是我。”他看著他,恨痛難明,“是我給了你不要她的借口,是我給了你說服自己不愛她的決心,是我……”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人生可以迴轉,他再不會!再不會那樣自私,再不會那樣狠心,再不會讓他一生最愛的那人為他一時之錯承受一生的錐心之痛!


    樓心月默默無言。多麽可笑,兩個自認頂天立地、絕世英才的男人,他們一生最晦暗的心事,卻通通加注在那個柔弱的女子身上,讓她一肩承受,卻至死不悔。那句不悔,卻讓他悔了,他也悔了。


    沉默半晌,他方自清醒過來:“明日一早我轉迴苗疆去,去找劍心。”


    洛文靖一怔:“她不是……”


    搖了搖頭,樓心月很是疲憊:“我一生所造罪孽何止千萬,唯一內疚於心的,卻是命中三個最重要的女人。如今璿姬已死,鏡明安樂,我定然要找到劍心,否則今生難安。”


    洛文靖半晌點頭:“劍心一生也是淒苦,比起思璿,又能好到哪裏。盼望你當真找到她才好,思璿、思璿她隻怕也是念著你能找到劍心,能和她一起生活。”


    樓心月長身而起:“我今日來,隻為告訴你璿姬臨死前要帶給你的話,如今璿姬已死,你我之間,再無個人恩怨,隻剩不相為謀。我兒雄才為略,我心甚慰,盼望你好自為之。”


    許多年前三人意氣飛揚、拜結金蘭的情形再現眼前,洛文靖隻覺心中滄海在一瞬間變了桑田,微微伸手,微微恍惚:“二哥,隔了多少年了,人事全非,但我一直記著那一日我們三人說過的話。”


    樓心月一時恍惚。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心中陡然一酸,罷罷!早已不是當年,還想那許多作甚!仰天一聲長笑,樓心月再不多看那人一眼,抬步決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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