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從盒中拿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薄紙來,蕭冷兒仔細看得一遍,歎道:“怪不得能訓練出一隻那樣通人性的靈獸來,原來是她。”


    “誰?”聖渢略微好奇湊過頭來。


    蕭冷兒把手中紙張遞給他,笑道:“雖然已經事隔百年,但風音素的大名說出來該還是有不少人知道。至今武林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天下第一馴獸師,傳奇一生,離奇消失,沒想到竟會在這裏找到她的遺物。”說著繼續把盒中的大大小小紙張瓶瓶罐罐什麽的全部拿出來,一邊看一邊搖頭,“這樣一個傳奇女子,沒想到最終竟如世間大多數人一樣為情所困,而且死得如此不值,真是可悲可歎。”


    再看得幾張,不由驚歎道:“原來那隻臭家夥果然叫‘四不像’,小爺我真乃神人也!風音素說她花了十年時間,馴出這隻可保三百年不老不死神獸,為她守護陵墓,也就是這一整片地下秘道,直到有緣人出現,得她一生絕藝。能夠進到這裏並且看到這個盒子的人,必定聰明絕頂,想必不負她所托,可放心帶走此盒……”


    聽到此聖渢冷哼一聲:“這風音素倒真夠省事的,也不怕拿到這東西的人是窮兇惡極。”


    “這你就不知道了,風音素年輕時也是武林中的一大麻煩精,什麽事最讓旁人頭疼她就做什麽,也不知惹出多少是非,為人亦正亦邪,僅憑自己高興。沒想到連死後選傳人都這麽有性格,果然是小爺喜歡的類型。”蕭冷兒讚歎不已,說罷聳了聳肩,“可惜小爺我一向渾身懶骨,對這東西沒興趣,要辜負傳說中的大美人的盛讚和厚望了。”


    “隻怕你不學也是不行。”聖渢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把自己手中那份遞給她,“她倒的確有寫我們怎樣出去,可惜最重要的是,那隻‘四不像’就在門外等著我們。”


    “這不是最重要的。”蕭冷兒臉色發青,揚了揚手中紙張,“大美人說,這個盒子被移開之後兩柱香時間,整個地道就會坍塌,讓她從此真正安息。我如果能在這段時間馴服外麵那隻,自然就有資格當她的傳人,要不然,就隻能委屈點留在這給她做伴了……”說到後麵,某人欲哭無淚。


    聖渢看她半晌,驀地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展顏大笑。


    地心的石塊一分分減少,逐漸看出原來竟是個水池的形狀,但邊緣漆黑還有些焦味,洛雲嵐一聞這味道立時便肯定:“冷兒想必就是從這裏下去,這是我給她的火藥的味道。”


    扶雪珞一邊搬石頭一邊看著地上石灰被刨開後的斑斑血跡,隻覺心中揪痛,難以自持。蕭泆然卻隻注意庚桑楚情形,見時間每過一分,他眼中便多一分的驚恐懼怕,看他滿是血汙的手,搖了搖頭,他分明是在故意弄得自己受傷,以為這樣就可減少心中憂慮,終究不忍心:“你歇一會吧。”


    庚桑楚抬頭看他,臉上依然笑意從容——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此間其實誰都已經感受到他明明半分不從容的心情:“我說蕭大俠,還是趕緊幹活吧,若來不及救你妹子,到時你可別要與我拚命。”


    蕭泆然聞言搖了搖頭,誰知道是誰和誰拚命呢。


    再忙碌半晌,地下終於出現窄窄通道,不顧縫隙太小渾身擦傷,庚桑楚已第一個跳了下去:“我去找她,你們都分頭去找,不要再耽誤時間。”他原本為著她的緣故這才與這幾人走在一起,想要護得他們安危,但此刻心中憂愁太甚,他哪裏還顧得任何人。


    眾人看他匆匆身影再沒有半分瀟灑從容,一時都是默然,半晌依暮雲似自言自語歎道:“冷兒那臭小子,真真有福氣。”


    扶雪珞心中也不知什麽感受,閉一閉眼,驀地也從縫隙中穿過,朝與庚桑楚相反方向而去。


    “誰知道是福氣還是禍患。”蕭泆然輕歎一聲,隨即揮手,“我們跟著扶雪珞,還沒找到冷兒,可不能再有人出事。”


    危急時候,以蕭泆然一幹人角度,當然顧不得庚桑楚,惟有洛煙然心中難以決斷,但終究也跟在幾人身後而去,畢竟扶雪珞在她心中,那是與任何人都不同。


    越叫自己保持冷靜,心中卻越發冷靜不下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庚桑楚緊緊揪著自己胸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能慌,不能亂,否則他要怎樣去找她?


    閉上眼,仍然是石室中隨處可見的斑斑血跡,一閃又是不久之前她從修羅宮出來渾身浴血的站在自己麵前,隻覺心中一陣血氣翻湧,他張口驀地吐出一口血來,重重一拳砸在石壁上。


    丫頭,你可千萬不要有事,否則,否則我……


    再次閉眼,狠狠咽下衝上眼眶的不知名熱氣,他抬腳,一步步向前走去。


    *


    “時間快到了,你好了沒有?”聖渢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也可以這樣雞婆,但他無法不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性命,但眼前這人,他卻無法不在意她的存亡。


    “快好了,別吵。”蕭冷兒揮揮手,片刻後從地上一躍而起:“好了!咱們這就走吧。”


    與此同時,石室頂上轟然一聲,兩人身體隨之晃動之際連忙握住了對手的手,互望一眼,目中都是駭然。


    “走!”聖渢拉著少女的手向石室左邊角落衝去,出去的方法,他早已背得爛熟於心。


    地道搖晃得越來越厲害,石屑,緊接著是石塊,愈發多的從頭頂、兩旁石壁脫落,幾人相顧大驚,洛雲嵐眉頭緊皺:“再這樣下去,不多時想必這地道就會塌陷。”


    蕭泆然亦是苦苦思索:“這地道少說也有百年,怎會突然出現這樣的情況,難道……”他神色忽然大變,“難道妹子她此刻有危險?”


    扶雪珞隻覺心中揪緊,狠狠咬牙:“無論如何,我們要先找到她。”


    幾人點頭,一個牽著另一個的手向前走去。


    *


    頭頂的轟然再及不上胸中快要裂開一樣的恐懼,再大的石頭砸在身上也不覺疼,明知唿叫聲會讓地道塌陷得更快,他此刻卻再也顧不得,放聲大叫起來:“蕭冷兒,蕭冷兒,你在哪裏,快迴答我,你在哪?”


    此刻唿喊若讓扶鶴風幾人聽到,怕是更要詫異庚桑楚內功之深厚。


    地道翻覆得更厲害,他心中卻愈發懼怕:“蕭冷兒,蕭冷兒……”


    原本就重傷未愈,一塊大石滾落下來,兩人一個不慎便被摔倒在地,蕭冷兒隻覺渾身骨頭都快散了,驀地卻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忽然之間但覺一身的力氣都迴來了,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大叫道:“繡花枕頭,我在這裏,我在這……”還沒叫完已被身後的人捂住了嘴巴,聖渢怒斥道,“你瘋了!再這樣叫下去,地道會塌陷得越來越快。”


    蕭冷兒情急不已:“可是繡花枕頭他在叫我,找不到我他一定會急壞!”


    聖渢眉頭緊皺,此刻心中憂慮更甚:“聽聲音他就在不遠處,我們得快些趕過去,若讓他遇上那四不像可就糟了。”


    蕭冷兒方才隻顧著急,卻沒想到這一層,此刻聽他一說,隻覺一顆心已然跳到嗓子眼,驚怒交加:“快走!”


    *


    驀地停住腳步,一雙藍眸緊盯眼前身形龐大怪獸,看它顯是激戰後不久模樣和嘴角一圈血跡,隻覺唿吸快要停止。


    腳下一軟,他連忙扶著牆壁,隻死死盯著它嘴邊血跡,喃喃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不可能,但是在這般天翻地覆之下,他要躍過它去找自己想找的人……


    “那也不可能。”


    一人平靜的說出他此刻處境。他迴過頭去,原鏡湄一身藍衣如畫,風韻楚楚站在他麵前。


    心中無甚意識,他已迴頭向前走去。


    “庚桑楚,你莫要忘了你娘臨死前遺言!”


    身後話語,字字如刀,庚桑楚驀然迴頭。


    鏡湄緊緊盯著他,聲音卻仍是從容不迫:“最多還有半柱香時間,這地道就會完全塌陷。就算蕭冷兒此刻還未死,就算你有一百種方法可以用,也絕對不可能在半柱香時間之內打敗這隻四不像,到時,你的結局隻有死。但是你莫要忘了,你絕、對、不、能、死!”她聲音漸漸激烈,如尖刀利刃一把把插在他心口,那裏一分分死去,卻看不見血,“你莫要忘了,你的一生根本不是你自己的!你的生命,你一生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母親給你!你在她麵前發過誓你會完成她的心願,否則你就算死也沒臉去見她!你的命,根本由不得你自己想不要就可以不要!”


    有什麽東西,在胸腔中某個角落被寸寸埋葬。閉上眼,他承認,七歲的時候,他為自己這一生要走的路做的事下了決心,十五歲的時候,他跪在母親塌前,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的一生,終於完完全全再也不屬於自己。


    他寂寥半生,終於遇到一個可以帶給他溫暖的人,他想盡一切辦法,隻想她一直為他停留,即便是做敵人,也要留在他身邊,可是不管他再怎樣努力,也注定留不住了。


    就如同他留不住自己的心。


    猛然間他想起她笑起來的樣子,總是從容不迫,慧黠輕靈,她阻擋他的樣子,總是坦坦蕩蕩,她要幫助別人和他的心,也從來不說給他聽。這才發現,原來那姑娘留在他心裏的感情,早已經深入骨髓,隻是他始終不肯承認而已。


    他是一個真正的懦夫。


    睜眼,無視晶瑩液體滑落他一瞬間失去全部光彩的從前像星星一樣的眸子,聲音平靜如死:“我們走吧。”


    順從的被她拉著向前走去,身後一塊巨石落下,與此同時,明眸焦慮的少女出現在四不像的另外一側,因為沒有見到他的人影而鬆了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沒有碰上。”那刻之後她此生永遠無法知曉,在那一刻,她所愛的人是帶著怎樣渾身被刀絞被淩遲卻流不出一滴血的心情與她、擦身而過。


    眼看著怪獸轉身,冷渢二人不由自主同時倒吸一口冷氣,聖渢慫慫身邊那人:“你不是都學會了嗎?還不快點。”不是他對她沒信心,而是眼前這家夥帶來的威脅和壓迫感實在太過巨大。


    點點頭,蕭冷兒迅速恢複鎮定,微微凝神,伸手對四不像擺出一個奇怪的動作。


    *


    出得地道,林中早已有不知多少人在靜靜等候。庚桑楚疲憊地揮了揮手:“埋火藥,讓他們早死早超生,算我最後一分仁慈。”他願被火藥砸得一瞬間屍骨無存,而不是這樣一分一寸等著看自己怎樣被淩遲。


    原鏡湄咬了咬唇,麵露不忍之色:“聖渢還在裏麵,我已經派人去……”


    揮手打斷她,庚桑楚笑意悠然卻半分不見生氣:“二十年來,你什麽時候見他開心過?活著出來又怎樣,不過行屍走肉滿手血腥。能和……能一起死了,倒幹淨快活。”聲音平靜,不見波瀾,“埋吧,埋好就引爆。”


    他負手而立,容色不見,鏡湄看他負在身後的手,卻是顫抖得連折扇都快拿不穩。


    *


    陷落的石塊和劇烈晃動讓兩人幾乎路都走不穩,聖渢心中實在不忍:“先出去吧,再呆下去怕會出不去。”


    蕭冷兒搖了搖頭:“楚楚來了,想必大哥他們都來了,我們得先找到他們。”迴頭看乖乖跟在身後那四不像一眼,這當口怕也隻有她還能開得玩笑,“風大美人可真有一套,瞧這把咱倆折騰得死去活來的臭東西這會兒跟隻小綿羊似的,老娘心裏實在是、爽啊!哦嗬嗬嗬……”


    耳邊又是一陣轟隆作響,聖渢沒好氣掐她一把:“不要再自掘墳墓了。”話音剛落卻聽一聲狂喜激動唿喊:“冷兒,是你嗎?”


    來人風一半撲上來,已把蕭冷兒抱個滿懷,聲音中似有哽咽,聽得出極力保持鎮定清雅,卻仍是止不住的顫抖:“總算、總算找到你。”


    蕭冷兒幾乎背過氣去,使老大勁掙開他,咬牙切齒道:“扶雪珞,你這又發的哪門子瘋。”唿一口氣,對著眾人露出大笑臉,“謝天謝地,終於團圓了。”一一從眾人臉上掃過,笑容卻每過一人,就更僵硬一分,“庚桑楚呢?”


    眾人都是一呆,蕭泆然奇道:“我以為他會先找到你。”


    心中迅速冷下去,蕭冷兒與聖渢對視一眼,驀地一咬牙:“你們先出去,我去找他。”話音未落,頭頂又是一陣巨大的聲響與震動,卻與地道中塌陷聲音有些不同。幾人相顧一陣駭然,蕭冷兒腳下一軟,已跌坐在地,短短片刻,她心中似已明白。


    蕭泆然慘然笑道:“必定是問心,他不但已經出去,而且還在外麵也埋了火藥,生怕這地道塌陷還弄不死我們。”


    洛雲嵐恨聲道:“這魔教賊人,果然心狠手辣,虧我先前還當他是有情有義之人,當真瞎了眼!”


    洛煙然也自臉色發白,失聲道:“難道庚大哥他、他一早已經……”又想起他先前擔憂惶恐,卻是不願再懷疑下去。


    扶雪珞反倒平靜,握住蕭冷兒手,輕笑道:“能與你同死,也算不枉此生。”


    頭頂、腳下,震動得越來越厲害,石屑煙塵彌漫中,聖渢忽然道:“我們被困在石室中時,我心中突然想到,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不是問心,你的心意會不會有所改變?”


    幾人不由自主一靜,一直望著他的依暮雲,眼睛一眨,便落下淚來。


    蕭冷兒輕笑:“你想到答案沒有?”


    聖渢沉默,半晌微笑:“想到了。”


    “不錯,不管先遇到誰,即使直到八十歲的時候才與庚桑楚相遇,那隻怕我一生都會等他,一直等到八十歲。我喜歡他,不為任何,隻為那一份連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直等待的心情。他從來不再我麵前多加表示,甚至兩次三番拒絕,可是我卻知道他對我的感情正如我對他一般。”蕭冷兒站起身來,語聲平靜,拍了拍身上灰塵,“我不舍他此後痛苦終生,所以,我不會讓自己出事。”她說著,屏息,運起自己所有的內力和所有的、待他的心意。


    “庚桑楚,我在這裏!我沒有死!”


    *


    “我早已說過,若蕭冷兒出事,這些人,便要通通為她陪葬。”一字字說著,他心中卻不見快意,那不遠處的火藥已然引爆,然而爆炸多一聲,他心裏便緊跟著收縮一分。


    所有的痛苦向著他撲麵而來,腦中不斷迴想娘親死的那一年,他隻覺胸腔疼得幾乎也要被那炸藥炸開。


    “問心。”原鏡湄想要去握他的手,心中擔憂極甚。


    摔開她手,庚桑楚倒退幾步,彎下腰去,他大口大口吸著氣,眼淚縱橫他總是意態從容的臉,似乎從此就要無窮無盡。


    他從未經曆過此番痛苦,所以在她出事之前,他也從未想過自己這般淩遲一般的折磨。


    他是在殺她,還是在自殺……不是,他連自殺都是不被允許的,他既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


    “繡花枕頭,庚桑楚,你這混蛋,再不來救我,我一輩子也不要原諒你!”


    驀然抬頭,他本如死水的眼中迅速燃起火焰,是誰,誰在叫他?一把抓住原鏡湄雙肩,他用力搖晃:“你聽到沒有?是不是她在叫我,啊?是我聽錯了還是……”


    “庚桑楚,我死了你再去哪裏找一個我這樣的天才來成天和你鬥法,你這臭小子一定得不償失!”


    “該死的繡花枕頭,你這雞蛋鴨蛋鵝蛋混蛋烏龜王八蛋,你再不下來,你未來老婆我就翹辮子了!”


    慢慢停下手中動作,他抬起頭,臉上淚痕亮得灼人眼目,然後,轉身,狂奔。


    對身後鏡湄的驚唿聽而不聞,這一刻他放棄了一切,放棄了天下和自己,放棄了責任和抱負,放棄了一切一切,他隻要換為此生他作為自己唯一不能放棄得那個人。他、情再難自已。


    一路狂奔,看不見巨石,聽不見轟塌,感知不到腳下在山搖地動,他一心一意往前衝,不知道是過了天涯還是到了海角,不知道經曆的是海枯還是石爛,隻是當他看見前方那張凝視著他瞬間微笑到淚流滿麵的臉,那一刻在他的心裏早已是地老天荒。


    抱著她,折腰一吻,兩人泣啼交橫,他開口,聲音顫抖不成聲,卻是刹那之後永不凋謝的再無倫比的芳華:“這一生……”


    “這一生我絕不讓你失去我。”她仰頭,滿臉淚痕,笑盈盈看他,這句話不是為他說,而是為此刻自己的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秋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顧青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顧青衣並收藏秋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