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一寸看著她,他開口:“這一世他們幹盡傷天害理的事,我便要讓他們受盡折磨,永生記著這教訓,來世,全部去做那頂天立地之人!就算我他日被淩遲、被分屍、被千刀萬剮、被萬箭穿心,就算我死後要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依然會做我現在做的事!千夫所指又如何,滿手鮮血又如何?!即使手中欠了千萬條人命,”他看著她,一字字道,“——我庚桑楚,依然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我的‘頂天立地’便是如此!”


    滿心怨恨逐漸遠去,她看著眼前的人,渾身力氣被點點抽幹,目中是滿滿的傷痛:“方才那些話,我代那些受刑的人說。最後一句,是我錯。若是你執意如此,那我寧願以己之身代替那千萬條人命,讓你要欠,這一輩子也隻許欠了我一個……我知道自己無法真的做到,我隻想要盡力。繡花枕頭,”最後一點力氣撫上他臉頰,一滴淚從她眼中靜靜滑落,“你為什麽非要這樣折磨別人又折磨自己?”


    滴在手中的熱度燙得他幾乎鬆開手去,更緊的抱住懷中女子,他掀開她衣領,瞠斑斑血跡,痛徹心扉。


    半晌,他抬頭看對麵絕塵美麗的男子:“是你帶她去修羅宮?”


    聖渢點頭:“是。”她已然昏倒在他懷中,強撐這半晌,讓她麵上更是慘白得沒有半分人色,但她即使沒有意識也同樣緊握他的手,是他從沒見過的心安。凝視她半晌,一字字緩緩道,“我原本以為,她見了那情形,該懼怕,憤怒,惡心,或是任意一種情緒。但是她……她懇求白修羅讓她一同受苦,說是為著她心中的一個人而那樣做。白修羅答應打她一鞭,便放過一個人。我從未見過幾乎沒有內力之人,能如她一般忍得痛。那模樣,我形容不出。”


    不再多說,庚桑楚抱起懷中女子,欲要離開。聖渢道:“你不怪我?”


    庚桑楚搖了搖頭:“我了解她,也了解你,怎會怪你。方才氣怒之下罵她婦人之仁,我明知她隻是天性善良。況且,”凝視她貌,他浮出苦笑,“害她這般重傷之人,不是你,是我。”


    聖渢訝然抬頭。


    “那修羅宮若非我所建,她必會想出更好的辦法,而不致如此受累。”


    沉吟片刻,聖渢道:“她昏迷之前,說了一句話,我本來不甚明白,方才聽她叫你,才知那是說給你聽。她說,她遇到危險第一個會想到的人是你,並未騙你。”


    點點頭,庚桑楚轉向原鏡湄,淡淡吩咐道:“我帶她迴我住所,你去準備傷藥,盡快趕過來。”


    原鏡湄也不多說,與他一同向外走去。


    大殿中一下變得空曠,好半晌,馥香濃幽幽道:“二十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方才看著冷兒的那種眼神。”


    聖渢本待離開,聞言怔得一怔,終究沒說什麽,大步走開。


    一個人立了許久,直到連血液也感覺冷了起來,她抱緊雙臂,慢慢向外走去。這地宮之中,可真是冷啊。


    無端由的,她突然想起初來這裏之時,本來頗為不喜那“品花閣”三字,但那個向來寡言少語的男子突然很淡地說了句“挺好”,她看著他無倫的容色,隻覺內心歡喜無限,於是連自己住處,也用了這名字。便是那一絲絲毫沒有溫度的溫暖,從此伴了她三年,直到……


    今天。


    慢慢走出大殿,她四處環望一眼。


    這地宮,真是冷啊。


    *


    原鏡湄整個地宮中幾乎尋遍,心中著實焦急萬分,幾乎就要放棄之時,卻終於在那人工的水瀑之下見著他的影子。湍急水流打在他身上,卻無異打在她心上,心中一陣強烈的酸楚,原鏡湄放聲大叫道:“問心,你這傻子,白癡!你這樣折磨自己,又能挽迴什麽?”


    似乎愣怔片刻,庚桑楚這才從瀑布中走出來,向來綺麗無端的臉,此刻卻是蒼白一片:“我心裏不好受,過來冷靜一下。她怎樣了?”


    原鏡湄怔怔瞧著他,低聲道:“我已經檢查過,給她一一裹了傷。她全身……幾乎脫了一層皮,不過這傷看著雖嚴重,幸好無性命大礙,隻她身子本來虛弱,可能要多花些時間靜養。”


    聽到“幾乎脫了層皮”幾字,他身體微微一顫,尋了個位置坐下,原鏡湄看得不忍:“你先迴去換身衣服吧,這渾身濕透的神仙也熬不住。”


    搖了搖頭,庚桑楚拍拍身邊位置,示意她也坐下,默默無言。半晌忽然淺淺笑道:“十五歲的時候,我就以為自己今生是沒有什麽不能舍棄了。”


    原鏡湄渾身一顫:“那一年……你娘過世了。”


    輕輕點頭,庚桑楚笑意更甚:“娘死了,我覺得今生再無牽掛……從我三歲開始,娘教我的每一句話,我一時一刻也不敢忘。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做得很好,真的很好。你知道的,在娘死了之後,我終於可以冷靜的做好每一件事,也不用難過了,也不用內疚了,終於可以成這世上最狠心的人了……”他轉頭靜靜看她,她隻覺他渾身的力量,此刻都不在他自己身上,不由自主抱住他。半晌,聽他在她肩頭輕聲說道:“我第一眼看到她,隻覺得親切,如同多年不見的故人,但那時我是恨得下心殺她的。但是她那樣聰慧,那樣善良。她聰慧得讓我另眼相待,但是那樣慈悲的善良,湄兒,讓我覺得很累啊。她跟我真是完全不同的人,我看著她做的事情,心裏總是又自卑,又羨慕。其實你擔心得對,我越與她相處,要對她狠心就越發的難……”


    “她那樣的好,喜歡我,不想我殺太多人,造太多孽,於是甘願放棄自由,想要留在我身邊,可是我拒絕了她……寧願她隻是個敵人和對手。她為江南的百姓求藥,她一路跟來,她在那林中放走了朱陵,埋了那許多人,她今日受的苦難,是她的善良,是為了旁人,卻更是為我。如果不是我,其實這每一件事她或許都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她那樣聰慧的一個人,怎會一次次讓自己吃苦……”


    “她說,即使我要欠,也寧願代替那千萬人吃苦,讓我隻欠她一個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他靠在鏡湄懷中,簌簌發抖,“她說出那樣的話。湄兒,我怎麽能當自己什麽都沒聽見?”


    原鏡湄安靜聽著,卻不知,自己此刻的心痛,與他比起來,孰多孰少。


    “我這一生,從來都不是自己的。遇到她之後,我總要千般萬般克製自己,卻還是一再失了冷靜……”


    “我與她立場如此相悖。就算與她當敵人也可比旁人無比開心。那日我留她在身邊,便是存了這份私心。但我每次對她有一分心機,心裏便痛一分,再做不到從前的木石之心……”


    “可笑我庚桑楚,自恃才智,步步為營,運籌帷幄,但即使眼見她因我而受累,我卻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不能做。妄我口口聲聲視她為今生知己,卻非但比不上扶雪珞萬一,簡直要連聖渢那混蛋小子也不如!”


    “我知道再這般下去自己勢必要越發難以決斷,終於還是不能留她在身邊了……”


    大雨說來就來,傾盆如注。


    站起身來,推開鏡湄,他搖搖晃晃向前走去。


    *


    安靜守在她床前,少女顏色白得幾乎透明,即使睡著,秀眉也是輕微蹙著。庚桑楚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見她,那男裝的少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莫不灑脫肆意,帶著讓人心動的明亮,他便是在那樣的笑容中心中一動,又何來今日這般憂慮?想著,不由暗歎一聲。


    撫著她發,長長的眼睫下平日裏總靈動飛揚的眸子此刻緊緊閉著,惹人憐愛。心中情潮湧動,他終是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尚有些蒼白的唇上一吻,花瓣一般柔軟的觸覺,讓他幾乎哽咽。


    低低一聲呻吟,卻是蕭冷兒已睜開了眼。庚桑楚臉上一熱,轉過頭去。蕭冷兒伸出手握住他的,甚感甜意,半晌輕聲笑道:“上一次這般躺在床*上起不來,還是五年前呢。那時若無雲丫頭傾力救治,隻怕我早已屍骨無存。”勉強抬了頭,輕擱在他身上,思緒早已飄得老遠,庚桑楚不由自主迴過頭來,見她唇邊若有似無笑容,美不勝收。


    “那時我隻有十一歲吧……一個人在外流浪了許多天,渾渾噩噩,也不知要做些什麽,去哪裏,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她說著輕笑起來,仰頭看了看正凝神傾聽那人,“喂,你看我像不像個要飯的料?”


    庚桑楚點了點她額角,笑罵道:“你這又臭又硬的驕傲性子,隻怕寧願去偷去搶。”


    蕭冷兒不由翻翻白眼:“什麽去偷去搶這麽難聽,我還道你要說我寧願餓死呢。不過你說的也對,我那時若不是……若不是遇到一些事,隻怕還真會去偷去搶的。但其時我什麽心情也沒有,竟就那般餓了許多天,連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居然就到了江南。江南啊,我從小就聽娘說著,心裏向往得很呢。”說著悠悠歎了口氣,“但那一年,娘死了,我再也不愛甚江南不江南。”她腦海中的江南一直都伴隨記憶中那溫柔的語聲,她夢中的江南之遊,也隻願跟在那人美麗的身後。


    庚桑楚神色一動,輕撫她發絲,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那是六年前吧。那一年……我娘也過世了。”


    蕭冷兒心中一震,抬首望他,見他麵上微茫神情,不知怎的就覺憐惜,握住他的手:“不要傷心。”


    迴握住她,庚桑楚俯下身子,目中既是酸楚又是甜蜜:“恩,你也不要。”


    兩人靜靜偎在一起。


    “那時我渾身都像被抽幹一般,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哪裏知道自己到了什麽地方。隻記得連日不停地下雨,我又餓又凍,心底一片茫然,迷迷糊糊之中,便到了一處橋洞下棲身。就那樣一直半昏半醒之中,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終於感覺到,我就要死了,那時我心中當真高興得緊,死了,就可以見到娘了呢。”


    明明知道她此刻就在自己懷中,明明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溫度,她的唿吸,她的心跳,庚桑楚仍然控製不住地手腳輕顫,隻覺連空氣都是冰涼,緊緊擁住了她,生怕懷中的溫度會隨時脫離自己而去:“你竟受了那麽多苦,若是我早幾年遇到你……早幾年遇到你就好了。”隨即又想到,自己若當真早些遇到她,又能做些什麽,不由心中一黯。


    蕭冷兒被他摟得渾身一痛,忍不住輕掐他手心:“討厭鬼,你要不要在小爺重傷未愈的時候折騰我啊。”


    庚桑楚一驚,急忙放開她,麵上有些訕訕:“我隻是……”


    明白他想法,蕭冷兒一笑,心中雖溫馨無限,卻也隻肯給他一個白眼:“笨蛋,就算讓你那時候遇見我,還不同樣是在受苦受難,隻怕還越發要拖累我呢。”口中雖如此說,但想到他那時遭遇隻怕比自己更困難許多倍,便覺心中憐惜之情更甚。


    庚桑楚拍拍自己額頭,苦笑道:“這倒是,你我若那時相遇,此刻恐怕早已是地獄裏一對鬼夫妻……”這句話脫口而出,到最後一句才覺出不對,庚桑楚頭扭到一邊,有些不自然的訕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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