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三節礦奴


    血石城南麵的山脈已經被全部挖空,被人工改道的溪流,使周邊地區具有開采價值的區域再也不可能得到水源浸潤。幹燥的土壤和岩石縫隙中沒有任何植物,即便偶爾有雨水灑落,也僅僅隻夠滿足幾株生長稀疏的野草需求。當幹旱季節再次來臨,整個地區再也看不到絲毫綠色。


    幾條從山脈內部延伸出來的鋼軌,彎曲扭繞著,呈放射狀分別擴展到鄰近礦井的各個區域。


    一輛輛料鬥空置,相互接掛的倒梯形礦車,在小型燃油機車的牽引下,緩緩駛進幽深黑拗的半拱形礦洞入口,又滿載著沉重的礦石和煤塊被慢慢拖出,把裝運在車鬥內的物質傾倒在堆積區。日複一日,周而複始。


    到處都是忙碌的人群。除了荷槍實彈守衛在礦場周圍的士兵,數量最多的,就是成群結隊步行進入井口的奴隸礦工。他們衣衫襤褸,肩膀上扛著鐵鎬和藤筐,幾乎所有人都赤著腳,偶爾能在人群當中看到幾個穿鞋的身影,也都是用木頭和麻繩製成的粗陋拖鞋。井下的環境非常潮濕,加之地形複雜,遍布銳利的碎石和礦渣,即便是舊時代用橡膠製成的防水長靴,也無法長時間承受磨損和擠壓。索斯比亞不可能為所有奴隸都配備和舊時代一樣的礦工裝備,更不可能發給什麽所謂的“福利”。與其讓珍貴的鞋子被井下的汙水泡爛,不如赤足下地,讓腳底長出一層厚厚的繭皮,這比世界上任何鞋子都要管用得多。


    每天傍晚,從礦井裏走出的奴隸,都會少於早晨進入井下的數字。深達千米的地下雖然不像地麵一樣到處都是輻射,卻也充滿隨時可能致命的危險。一群群收工返迴營房的奴隸礦工當中,總能看到一、兩具被繩索捆綁住四肢,用粗大木棍被人從兩邊抬起的屍體。他們的身體非常瘦弱,身上的衣服和有價值的東西,都被同伴搜刮一空。死亡原因也五花八門—礦洞頂部的落石、從高處不慎墜落摔死、缺少氧氣窒息……總而言之,血石城礦場每天都會死人,數量也一直徘徊在一至兩百之間。


    奴隸,屬於消耗品。


    由於輻射和水源的影響,還有種子變異和土壤成分等因素,即便是在正常年份,廢土世界的糧食產量,大約隻有舊時代的百分之七十至八十五左右。十餘萬奴隸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如果把他們全部投入耕種,產出的農作物完全能夠滿足日常消耗,還可以留出一半以上的年收獲量以供儲備或者進行對外物資交換。然而,這個世界需要的不僅僅隻是糧食。隻有用煤和礦石,索斯比亞才能從其它家族機構手中,得到自己所需的某些特殊商品。這就意味著盧頓家族必須從有限的糧食儲備中,額外劃出一塊供應給挖礦的奴隸。這相當於白白養活一座人口基數超過十萬的大型定居點,盧頓家的統治者不可能保證讓每一個人都能吃飽,僅僅隻能維持正常需求比例大約六成的食物供應,讓他們不被餓死,也能勉強可以拿起工具在井下采掘自己需要的礦石。


    沒有人願意坐以待斃,奴隸也不例外。


    饑餓,能夠把人類思維的活躍程度刺激到極限。索斯比亞對於奴隸的監管力度非常嚴格,但管轄範圍僅僅局限於表麵,軍官和盧頓家族唯一關心的東西,就是日采掘礦石量的多少。至於奴隸內部產生的問題糾紛,衛兵們基本上很少進行幹涉。很自然的,奴隸當中的強壯者在血石城形成一個特殊階層。他們兇狠殘暴,以威脅和暴力等手段,強迫其他奴隸為自己工作,從其他人手中霸占采掘好的礦石,搶奪本不屬於自己的配給品。久而久之,奴隸***現了新的地下統治者。他們不用像其他人那樣每天進入礦井勞作,而是躺在工棚裏肆意享受其他人敬奉的食物。


    按照舊時代的觀念,他們屬於不折不扣的礦霸。雖然身份仍然還是奴隸,但他們手中掌握的權力,其實已經遠遠超過盧頓家族的監管者。


    從礦井裏帶迴工棚的死者屍體,是奴隸們另外一項重要的食物來源。礦霸將根據監管者配發食物和水的數量,決定在礦井裏死亡的奴隸名額—他們並非死於意外,而是被身邊的同伴活活用鐵鎬把腦袋鑿穿。正常情況下,每千人可以分到一具新鮮的屍體。這些洗淨切碎用大鍋熬煮出來的肉塊當然不可能讓所有人吃飽,但它們畢竟是肉類,營養、油脂、蛋白質含量也遠遠要比幹硬的黑麵包豐富得多。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一碗肉湯足以讓每天下井的奴隸維持必要的體力。


    礦霸們非常聰明。他們沒有故意製造出大規模死亡事件以滿足手下的口腹之欲。而是把死者數量控製在一個能夠接受的正常值。數十,或者百餘名日常死者,對於監管方而言根本不足為奇,索斯比亞捕奴隊也會按時給血石城補充足夠的暴民和流民。礦霸們也會根據監管方當日配發的食物數量,決定第二天從井下運出多少礦石。單就實際產量來看,血石城礦場出產的資源,一直在某個固定標準上下略有浮動。而人員死亡數字與補充後的數量,通常會以半月或者二十天左右為期限相互更替。盧頓家族的監管者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向上報告或者對奴隸礦霸有所動作—他們很清楚,沒有足夠的水和食物,奴隸們也很難提供出數量更多的礦石。


    就連已經自殺的契布曼,也無法改變這種令人頭疼的狀況。按照估算,血石城奴隸礦工的采掘效率,至少應該在現有基礎上再提高百分之四十,加上那些在井下被殺,當作食物扔進湯鍋的奴隸,礦石實際產量絕對不是現在紙麵上令人惱怒的數字。然而,明白問題症結,並不意味著能夠將其徹底解決。如果盧頓家族不能提供更多的食物,從井下運出的礦石永遠隻有這些。


    ……


    十餘萬人的奴隸花名冊,在桌麵上碼積成一摞摞高低不平的紙質山丘。翻開用柔韌麻線裝訂起來的灰黃色封皮,首先映入眼簾的並不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而是一個個粗黑醒目,用中、英兩種文字特別標注的奴隸來源,以及各人原來所在的勢力名稱。


    流民、暴民、戰俘、貿易交換……


    林翔隨手翻了翻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本花名冊。對於那些順序排列在長方形橫列條格裏的陌生姓名,他根本沒有絲毫興趣。關於奴隸的相關事務,已經移交給剛剛任命的新城主王大廈。但是不管怎麽樣,隨著實際控製區域不斷擴張,林翔管轄的範圍已經不再僅僅局限於隱月一城。血石城出產的煤和鐵礦石,對區域發展有著難以估量的重要作用。雖然不需要把每一個奴隸名字都牢牢記住,至少,應該知道他們的大體來源和具體數字。


    查閱的速度很快,半小時後,被林翔扔在旁邊另外一張桌子上的花名冊,已經超過總數的三分之一。就在他眼睛和大腦被無數漢字與字母充斥的時候,忽然,一排由上至下整齊排列,用紅色粗線條在下方特別標注的姓名,引起了他的注意。


    方軍、郭開涵、劉德華、陳金彪……


    兩頁紙,超過四百個條形方格,全都寫滿具有舊時代漢民族特征的姓名。就在這些名字末尾的備注欄目裏,則豎向標明一個令人震驚的名稱—“紅色共和軍”。


    至於“奴隸來源”一欄,則寫著“上帝之劍,第十一批物資交換品。”


    本來是懶洋洋的林翔臉上,頓時流露出疑惑和古怪的神情。他繼續翻了翻花名冊,確定再也沒有標注著相同名稱的姓名欄之後,又把紙頁重新翻迴原來的位置,目光集中那一個個陌生的姓名上來迴打量。


    捏了個清脆的響指,侍立在旁邊的副官連忙快步上前,俯***,神情恭敬地說:“閣下,請問您有什麽吩咐?”


    林翔指著頁麵頂端的位置,順序往下一劃,說:“安排一下,我要見見這些人。”


    ……


    血石城的城主官邸,是一座用鋼筋混凝土和磚塊堆砌而成的舊時代建築。高達三十餘米的五層大樓明顯經過精心修繕,暗紅色的膠泥仔細填充了殘破建築表麵的縫隙,重新平整,足夠三輛重型卡車並排齊駛的寬敞入口處,左右兩邊各自矗立著一頭三米多高的巨大石獅。這種從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東西,的確能夠散發出威嚴氣勢。雖然它們冰冷沉重,也絲毫沒有傳說中鎮宅護主的神奇功能,但是鋒利的牙齒和磨尖的利爪,卻釋放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猙獰氣息。


    在荷槍實彈的武裝衛兵押解下,數百名奴隸緩緩穿過被四座警戒塔團團環侍的金屬巨門,在官邸大樓前的空地上,排列成不太整齊,卻也算不上混亂的鬆散隊列。


    除了腰部圍著一塊滿是油汙的破布,他們幾乎渾身赤裸。這些人的毛發極長,被肮髒的汙垢凝結成一條條粗硬的細綹。混亂揉雜的胡須從麵頰兩邊密生出來,幾乎填滿了腮幫和胸口的每一處縫隙。他們手掌巨大,塞滿黑色淤垢的指甲長度足足超過五厘米。身上的皮膚完全變成介於棕黑之間的怪異顏色,精赤的足底板結著厚厚一層繭皮。單就堅硬程度來看,即便是鋒利的刀子也很難將其切割開來。


    毫無疑問,他們是人類。而且全部都是男性。


    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從他們身上絲毫看不到人類應有的任何痕跡。文明和理智似乎已經完全從這些軀體裏消失,徹底淪落為野蠻兇暴的人形異獸。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彈。大樓正前方窗口伸出一個個烏黑冰冷的槍口,環侍在周圍的衛兵手裏端著突擊步槍,還有從高塔上斜指下來,威力巨大的十二點七毫米口徑重機槍,都在無聲警告著奴隸們—放棄任何反抗或者趁機逃走愚蠢的念頭。


    身穿淺灰色軍製戰鬥服的林翔從台階上走下,他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不過,其中代表的意義並非上位者通常的懶散和漫不經心,而是隱約釋放出一絲難以察覺到的,被強行壓製在內心深處的激動。


    望著這個漸漸走近自己的同族,奴隸們臉上紛紛流露出冷淡的神情,眼眸中的目光麻木而呆滯,其間還有一點點兇狠和野獸般的殘忍。


    黑色,是所有奴隸身上唯一的基調。遮擋住皮膚本來顏色的,不僅僅是被汗水凝結成的泥垢,還有堆積在身體表麵的煤灰和淤塵。血石城的淨水處理能力足以維持數萬人日常消耗,但它卻屬於索斯比亞,清潔的飲用水隻會被盧頓家族當作商品與其它勢力進行交換,洗澡這種奢侈無比的待遇,永遠不可能被奴隸所享有。


    僵硬、冰冷……奴隸們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默默看著走近身邊的林翔。


    忽然,一個身材幹瘦的奴隸,引起了林翔的注意。


    確切地說,吸引他目光聚焦的地方,是這個渾身上下幾乎像煤一樣黑的男人身上,隻有眼睛、嘴唇、手臂和肩膀等略微保持一點點幹淨,多少能夠看出原本膚色的部位。


    就在他的左臂,有一塊差不多四、五厘米大小的長方形刺青。被密集針孔紮出來的圖案已經非常模糊,可是在積垢與塵灰的覆蓋下,仍然能夠看到一層淡淡的,不太醒目的暗紅。


    林翔死死盯著那塊圖案模糊的紋身,嘴唇緊抿成一條堅硬冰冷的線。過了近五分鍾,他的身體忽然顫栗了一下,細長的手指下意識朝著掌心捏合,纂成皮膚被牢牢繃緊,骨節高高外凸的拳頭。


    突然,他像瘋了一樣伸出左手抓住奴隸的胳膊,右手在紋身上來迴猛擦。這種粗暴的舉動,使奴隸的目光瞬間完成從驚訝到憤怒的轉換。他喉嚨裏發出陣陣嘶啞的低吼,本能地想要掙脫控製,同時揮舞右拳朝林翔身上猛砸,卻被守候在旁邊兩名經過血液改造,具有寄生士實力的衛兵死死扣住咽喉與身體,絲毫無法動彈。


    紋身仍然模糊不清,但是經過擦拭,皮膚表麵已經多少能夠看出本來的顏色與形狀。


    那是一個用幾何圖形構成的簡單圖案—長方形左上角,四顆藤黃色的五角星,把一顆體積超過自身數倍的大星半圍在中央。至於填充圖麵的另外一種顏色……是血一樣的鮮紅。


    不知為什麽,林翔忽然感覺周圍的空氣已經凝固,身上如同壓上了幾噸的重量,連唿吸都為之艱難,仿佛隨時可能窒息。他放開奴隸的胳膊,緩緩轉過身,急切而迷亂的目光在其他奴隸左臂上端來迴巡視—就在相同的位置,都刺有一個同樣圖案、顏色的長方形紋身。


    “他們……都是我們的人。”


    王大廈走上前來,語調沉重地說。作為擁有舊時代記憶的幸存者,他當然認識這個曾經熟悉無比的特殊標誌。


    五星紅旗。


    林翔隻覺得自己喉嚨一陣發幹,他張了張嘴,大口唿吸著氧氣,直到臉上因為激動產生的通紅燙暈慢慢褪去,頭腦中重新恢複冷靜和清醒,才慢慢地搖了搖頭,說:“不……他們……是紅色共和軍。”


    克勞德、阿芙拉、劉宇晨……很多人都曾經告訴過自己—千萬不要與紅色共和軍接觸。他們與想象中截然不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當目光與奴隸們刺在左臂上的五星紅旗圖案接觸的那一瞬間,林翔隻覺得內心深處,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在劇烈翻滾。


    整整一百年,記憶中熟識的一切早已隨著核彈頭的爆炸徹底毀滅。


    親人、朋友、夥伴……當然,還有自己曾經為之奮鬥,認為是最高目標的國家與民族,軍人的職責……


    “他們不應該是現在這副模樣……”


    林翔抹了一把臉上滲出的細細汗珠,長長地唿了口氣,頭也不迴地說:“給他們足夠的水和食物,讓他們清洗幹淨,告訴後勤部分,給每一個人分發衣服和牛奶。今天的晚餐盡量豐盛一些,讓他們好好吃一頓。”


    王大廈默默地點了點頭。即便林翔不說,他也會這樣做。


    “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再是奴隸—”


    林翔轉身走上台階,高聲叫著:“你們,將恢複自由—”


    沒有人迴應,奴隸們用戒備而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仿佛是在看著一個隨時可能帶來死亡與仇恨的可怕對手。他們神情木然地站在原地,如同一群喪失聽覺能力的聾人。本該令人振奮的宣布,就像石頭一樣墜入深潭,除了帶起一圈圈驟然即逝的波紋,再也沒有引起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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