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七節爭屍


    零亂的磚石堵塞了銀行大樓兩邊的道路,一輛隻剩下框架的公交車殘骸側翻在路麵上,鬆散的牆壁被強行推倒,鋼筋林立的簡易工事裏,綣縮著一個個衣衫襤褸,神情麻木的武裝叛亂份子。


    這是一條臨時構築的街壘,廢墟裏到處都是可供利用的建築材料,風化殘破的樓房是最好的掩體,遺憾的是……守衛街壘的人,數量實在太少了。


    樓頂的風很大,狂放的氣流席卷著沙粒擊打在臉上,刀割一樣生疼。


    王燚站在一隻廢棄的太陽能熱水器旁邊,麵無表情地凝視著遠處熊熊燃燒的火焰,微黃粗糙的皮膚表麵,顯出無血的蒼白。


    事實與想象之間的距離實在太大了。他一直認為,所羅門的警衛部隊不具備進攻能力,然而還不到四十八小時,自己布置的外圍防已被完全突破,甚至就連那種被寄予厚望的“玩具”,也全部損失殆盡。


    王燚不傻,他很清楚自己和所羅門之間的實力差距。戰爭不是單純的人員數字比拚,彈藥、給養、糧食、飲水……每一樣東西都不可或缺。所羅門是個精明的商人,他不懂得戰爭的藝術,對指揮更是一竅不通,但他卻能憑借商人的本能,以及對流金城周邊幾大勢力的熟悉和早已構織的貿易關係網絡,把反叛份子們硬生生地壓製在北區這片看似占有地利優勢,其實沒有任何生機的死地。


    整整半年時間,沒有一支商隊進入北區進行交易,反叛份子隻能依靠迴收彈殼進行二次裝藥重複使用,以此來填補彈藥方麵的損耗。食物方麵的補充情況也不樂觀,北區居民早在戰亂初期已經大量外逃,少部分被控製的平民,則被強製在城內空置的土地上進行耕種。由於土壤貧瘠並且充斥大量輻射,再加上沒有足夠的水對其灌溉,種植的作物根本談不上什麽收成。饑餓的武裝份子們甚至等不到完全成熟,就連忙割下青嫩的苗株混合雜糧以求果腹。現在,城裏那幾塊耕地早已荒蕪板結,除了灰黃色的幹硬土塊,再也看不見任何與植物有所聯係的東西。


    貪婪會讓人類的智慧變弱,王燚已經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如果自己不是那麽急於求成,不是妄想著攻下整座城市獲得絕對統治權,不是為了滿足部下的欲望任由他們肆意虐殺……現在的局麵,絕對不是這個樣子。


    他曾經有很多機會可以得到收益。


    戰爭初期,所羅門曾經派人要求談判,依據各自勢力在流金城內劃分而治。環境城市周邊其它勢力也以暗中支援物資的方式,要求得到對應比例的控製權。可是王燚無一例外全部加以拒絕,那個時候的他極其狂妄,除了拿下流金城,獨自享用這塊肥美的蛋糕,腦子裏再也沒有多餘的念頭。


    誰也沒有料到局勢急轉直下。慘敗,損失,再敗,退卻……時至今日,反叛份子的人員數量已經急劇縮減,彈藥和各種儲備品幾乎告罄,即便按照最樂觀的估計,食物也僅僅隻能維持三天。


    狂暴的風,裹脅著長長的軍用大衣下擺在半空中上下翻卷,刺徹骨髓的冰寒毫不留情地把緊貼身體的溫熱驅趕開來。然而王燚並不覺得冷,他隻感覺到疲倦,感覺到對無法預知前途的恐懼和茫然,甚至就連額頭和鼻尖上上也開始滲出汗珠。


    狂妄的人,都有狂妄的資本。


    王燚也不例外,他的倚仗並非源於自己或者擁有的武裝力量,而是來自於蘇特。蘭德沃克。


    最初來到流金城的時候,他自稱是個醫生。這個終年穿著黑色大褂的家夥目的非常直接,他找到王燚,聲稱正在進行一項所謂的醫學實驗,要求獲得足夠的物資支持。作為迴報的代價,他會製造出一種擁有強大作戰能力的“玩具”,幫助叛亂份子奪取南區。


    王燚並不相信這種場麵上的話,抱著試探和好奇的心理,他把這個叫作蘭德沃克的中年男子帶進了屍體冷凍庫。也就是在那裏,他真正明白了“恐懼”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蘭德沃克把一種經過培養的生物溶液滴進死者胸腔,剛剛結束化凍的柔軟屍體,居然從冰冷的停屍床上歪歪扭扭地爬起,走到自己麵前,舉起右手,以不太標準的姿勢,行了一個勉強過得去的軍禮。


    王燚看得目瞪口呆。


    這絕對不是馬戲團或者走江湖魔術師玩弄的障眼法,更不是利用金屬機械對死者身體構造進行修改後造成的結果。按照蘭德沃克的說法——那是細胞的力量,是地球生物本源被激發的潛能,是生命形式的另外一種轉嫁。


    “它們不會懼怕死亡,隻要不命中要害,子彈和爆炸對它們毫無作用,即便是強大的進化異能者,與它們近身戰鬥也隻會落敗。它們不需要給養,不需要食物和水進行補充,活化的細胞再生能力可以把死者的身體運動能力提升到極限。它們是最優秀的戰士,不會反抗,不會置疑,隻會毫無保留執行任何自殺性的命令。它們是我製造的“玩具”,也是你征服這個城市必須的精銳戰力。”


    蘭德沃克的這番話充滿赤裸裸的鼓惑,當然,他所說的也並非實情。“玩具”的確擁有令人匪夷所思的強大戰鬥性能,可是它的缺陷也同樣明顯——動作遲緩,不具備反應變化能力。不會思考,隻能按照最初的聲音導向直線進攻。它們的感知範圍非常有限,探測距離外的對手很容易就能用密集火力對其進行壓製。最糟糕的是,由於身體機能已經全部壞死,細胞控製隻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一旦身體腐爛或者韌帶、骨胳部分出現脫落、缺失,它們也將徹底喪失行動能力,變成一堆綿軟發臭的爛肉。


    王燚根本顧不了那麽許多,和所有利欲熏心的統治者一樣,他對這種強大的生物兵器充滿渴求與幻想。輻射世界死者與活人之間的界線本來就不是非常明顯,除了供活人充當食物,誰能想到——冷硬的屍體居然能夠在戰場上發揮作用?


    蘭德沃克不是天使,“玩具”也並非無償贈送,作為交換代價,他需要王燚給予研究的各種便利。場地、電力、清潔的水,以及大量、新鮮的屍體。


    按照他的說法,“玩具”的性能並不穩定,他需要時間重新研製更為強大的活化細胞,這些要求王燚全部予以滿足,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流金城南、北兩區的封鎖線附近,經常可以看到被機槍打爛的屍體。


    ……


    雇傭兵的推進速度越來越快,震耳欲聾的槍聲和爆炸堵塞了每一條聽覺神經,站在樓頂的王燚死死盯著百米外那些越來清晰的士兵身影,心中充滿焦慮和不安。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自己一方全無消息動靜。強大的進攻火力把街壘上的反叛份子死死壓製,根本無法動彈。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時間已近下午三點,按照與蘭德沃克的約定,半小時前就應該有兩百名剛剛完成的“玩具”投入戰鬥,然而直到現在,這些被寄予厚望的生物兵器卻絲毫不見蹤影。


    “去,催一下蘭德沃克,讓他立刻發動進攻——”煩躁不已的王燚衝著身邊的警衛大聲咆哮。


    警衛應聲衝下樓梯,盡管奔跑的速度很快,王燚仍然覺得動作實在太慢,他不停地看表,反複計算雇傭兵和街壘之間的推進距離。就在這個時候,一發破空襲來的迫擊炮彈在大樓頂部轟然炸開,王燚連忙側過身子避開火焰和硝煙熏烤,就在剛剛彎下腰,想要繞過旁邊矮牆作為掩護的一刹那,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一個從大樓底層快步衝出,朝著城市北麵出口迅速奔跑的身影。


    黑色的外套,黑色的皮靴,甚至就連頭上戴的禮帽也是黑色。也許是想要最後再看一眼這座堅固的舊時代廢墟,他在街道拐角站了下來,轉過身,目光碰撞的瞬間,王燚清楚地看清楚那張熟悉的臉,還有對方嘴角那一抹略帶嘲諷的微笑。


    “蘭,德,沃,克——你這個該死的雜種——”


    瞪著被血絲充斥的雙眼,王燚咬牙切齒地嘶聲怒吼。這種時候,出現在那個位置,隻能說明一件事——他想逃跑,遠遠離開北區。


    再也不會有什麽“玩具”,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樓下,傳來密集的槍聲和接二連三的慘叫,不用迴頭看,王燚也知道那是據守街壘武裝份子臨死前的哀鳴。雇傭兵擁有壓倒性的戰力優勢,缺少生物兵器作為支撐,失敗隻是時間問題。


    狂暴的槍聲在城市上空到處迴蕩,王燚眼中燃燒的熊熊火焰卻逐漸變得暗淡,他艱難的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走到大樓邊緣,神情呆滯地望著沿著南麵街道潮水般湧來的軍隊,絕望地拔出手槍,對準自己的頭顱右側,用力扣下扳機。


    ……


    林翔走進銀行大廈的時候,亞爾曼正用匕首從屍體上割下王燚的腦袋,隔著一條用碎石和雜物堆成的塌毀胸牆,數十名荷槍實彈的雇傭兵與幾個“禿鷲傭兵團”的成員們相互對峙著。


    一個魁梧的傭兵大步走上前來。這是一個非常高大的男人,粗獷的麵頰上密生著紮手的硬須,粗大結實的胳膊上抱著一挺仿製m5g43突擊步槍。他身上穿一套磨損嚴重的戰鬥服,膝蓋和胸口淤積了大片黑灰色的油汙。肥厚的嘴唇中間叼著一支快要吸完的香煙,偶爾有氣流從人群裏刮過,立刻飄散開濃烈嗆鼻的劣質煙草氣味。


    所有人的眼睛裏都釋放出貪婪的目光,每一道視線焦點都死死落在那具從樓頂墜下,在水泥地麵上幾乎摔成肉醬的屍體。很幸運,頭部落點恰巧位於兩名戰死反叛者身體中央,這才出於意外的得以保存完整。


    盡管所羅門發布的任務帶有一定欺騙性質,但是雇傭兵們並不想和他計較那麽多——北區已經被攻下,守衛南麵封鎖線的流金城警衛部隊不可能對他們造成威脅。剩下來的事情,就是清點戰利品,繞道返迴城市中央,結算自己應得的報酬。


    王燚的頭顱是整個任務當中最值錢的部分,足足高達五十萬索斯比亞元,這是一筆令人眼紅的財富。


    “我是“熾火傭兵團”的a級持牌雇傭兵克羅瓦。”魁偉的男人向前走了兩步,捏緊比暴熊還要碩大的右拳在空中威嚇性地揮了揮,用雷鳴般的聲音說:“是我們先看到這具屍體,他必須歸由我來處置——”


    “放你媽的屁——”


    重重一揮匕首,用力割斷屍體脖頸上最後一條完整的肌肉,亞爾曼抓起王燚顱頂的頭發,破口大罵:“這條進攻路線是我們用人命和子彈打出來的,有本事別跟在老子屁股後麵,從哪兒來迴哪兒去,從你們的方向自己衝去。”


    克羅瓦臉色一變,瞪起發紅色眼睛盯著他看了半天,那種恐怖猙獰的神情,仿佛要把對方生吞活剝。


    亞爾曼說的事實。


    夜幕掩護下進攻的屍人使雇傭兵傷亡慘重,為了抵擋這種不死怪物,傭兵們消耗了數量驚人的彈藥,如果尋和槍聲和爆炸的方向,集結在裝甲卡車周圍,尾隨“禿鷲傭兵團”為主力協同進攻,他們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衝進反叛份子盤據勢力的核心。


    憤怒讓克羅瓦的臉瞬間染上一層黑色,他端起手裏的突擊步槍,瞄準對麵數量明顯不占優勢的亞爾曼等人,獰笑道:“我沒那麽好的耐心陪你玩文字遊戲,胖子,你說得沒錯,不過那又怎麽樣?現在老子這邊的人比你多得多,放下槍,把那顆腦袋給我扔過來,動作輕一點兒,那可是整整五十萬索斯比亞元——”


    “你這個不要臉的混蛋——”


    亞爾曼仿佛狂怒的野獸一樣咆哮著,他放下手裏的人頭,拎起挎在肩膀上的多管機槍,粗重的氣息不斷從粗大的鼻孔中噴出。他現在就象一頭紅了眼的公牛,隻有殺掉眼前的對手才能發泄憤怒。


    一隻纖長白晰的手,從背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亞爾曼本能的朝旁邊退縮半步,露出林翔那張充滿冰冷,卻明顯能夠感覺到柔軟和陽光的臉。


    “傭兵有傭兵的規矩,現在,給我離開這兒,我可以當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林翔淡淡地說。


    克羅瓦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他自上而下的睨視著林翔,確定從對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異能氣息之後,肆無忌憚地幹笑兩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小子,說這話的時候,你應該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拳頭。”


    “沒那個必要——”


    林翔冰冷而快速地迴應:“最後再說一遍,馬上離開這兒,滾——”


    傲慢的威脅話語徹底激怒了雇傭兵,他們紛紛抬起手裏的武器,把無數槍口指向林翔。克羅瓦卻出奇的沒有立刻動手。不知為什麽,眼前這個出奇漂亮的年輕男人總給他以隱約的威脅感,就象是被猛獸盯著,讓他不敢輕舉妄動。這種感覺令他很不舒服,最重要的……這隻是一個絲毫無奇的普通人。


    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林翔卻輕聲歎息著搖了搖頭,在所有人注視下,他黑色眼眸裏猛然亮起火焰般的光芒。沒有任何預兆,身影一陣模糊從原地消失,重新出現後,已經閃至克羅瓦背後,人們隻能駭然地看到他握緊一把鋒利的匕首,把金屬刃口表麵反射的寒冷光芒,盡數隱沒在克羅瓦粗壯的脖頸裏。


    隨著驚愕的頭顱掉落在地麵,澎湃的力量也從身軀中瞬間爆發,斷頸中噴射出濃密的血泉,克羅瓦晃了晃,勉力想要站起來,可是思維已經無法指揮身體,終於重重栽倒。


    恐怖的速度,根本沒人能夠看清楚林翔的動作,完全是瞬息即至。


    看著被鮮血浸透的泥濘,林翔長長地唿了口氣。隻有力量和暴力才能解決問題,輕聲緩語隻會帶來負麵效果,這就是廢土世界的本質。


    ……


    清理過後的街壘中央,被挖開一道數米寬的豁後,魚貫而入的裝甲卡車在銀行大樓門前形成防禦,尾隨而來的雇傭兵與這裏被遠遠隔開,已經進入其中的人們也被強行解除武裝,帶著臉上的畏懼和憤怒,由隸屬於隱月城的武裝部隊順序押解出來。


    蘭德沃克站在數百米外的一幢六層大廈內部,透過殘破的窗戶,用望遠鏡聚精會神地望著這裏發生的一切,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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