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七節會長


    “……嘉……嘉嘉?”


    猶豫和掙紮的心理相互糾纏著,林翔自己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待麵前的女孩。盡管現實和想象中的差距實在太大,可這畢竟是夢盈魂牽最為期盼的時刻。悲傷、興奮、失落、喜悅……無數種思緒交織雜陳,像一團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又仿佛一團比空氣還輕的雲絲繚繞上升……一直過了很久,他才以近乎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地囁嚅出徘徊在喉嚨已久的名字。


    一絲驚訝的喜色,悄然浮現在女孩凝潤如同細瓷般的臉上。她張了張微紅的小嘴,帶著同樣猶豫且不太肯定的口氣,怯生生地輕聲道:“……爸爸。”


    林翔笑了。是無可奈何的苦笑。


    眼前的女孩體內,流著和應嘉完全相同的血。那臉,那皮膚,那頭發,活脫脫就是縮小版的應嘉。如果將她放大、成年,與記憶中的白色身影的確能夠做到一絲不苟完全吻合。可是現在……她隻是一個幾歲大的孩子。“爸爸”這個稱唿,合情合理,再正常不過。


    現實,終究無法做到夢想那樣完美。但是無論如何,殘缺的現實總比虛假的幻想要好得多。我需要一個戀人,上天卻賜給我一個女兒……她和她,都是我所愛的人。


    “嘉嘉——”


    和剛才不同,這聲唿喚拋棄了所有遲疑和猶豫,充滿了堅強和肯定。


    女孩笑了,展露出如同晨曦般的容顏。輕盈的腳步飛快縮短著橫攔在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躍而起,直接撲進林翔微張的雙臂中,讓他切實感受到一團擁擠在懷裏的溫熱與柔軟。


    無比精致的麵孔,輕輕摩挲著林翔的脖頸,有種非常舒服的,略帶清涼的光滑。這使他渾身一震,身體不受控製的開始顫抖。瘋狂跳躍的心髒像一團熾熱的烈火,燃燒著身體,沸騰著血液,催促著他的黑玉般的眼眸裏來迴蕩漾著鹹熱的淚,極力控製住的情緒迅速收迴。


    “爸爸……”


    女孩的聲音很輕,非常悅耳。她綣縮在溫暖堅實的臂膀中央,溫順得像一隻小貓。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麽,這個從未謀麵,剛剛進入自己視野的陌生男人,卻能給自己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靜和溫暖。


    “我在她大腦皮層的記憶空間裏植入了你的影像。潛意識當中,你就是她最親近的人。這是她最原始的記憶。嬰兒孕期在母體子宮感受到的特殊親切感,已經被轉換成為你的個人信息。你的身體、外形、頭發顏色、聲音等等,是她腦海深處永遠也不會磨滅的存在。她最愛的人,就是你。”


    身後傳來劉宇晨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


    女孩緊緊抓住林翔的衣服,似乎生怕他隨時從身邊消失。林翔的身體在顫抖,他把女孩抱得很緊,臉上柔和的玉色皮膚表麵,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滿足。


    寧靜的晨曦中,飄蕩著輕柔舒緩的微薄水氣。淡紅的光幕從遠處地平線盡頭冉冉散發開來,給沉悶的雲層罩上一片勉強能夠遮擋灰暗的亮色。泥土略微有些潮濕,鞋底踩在布滿沙石的地麵上,能夠感受到一股輕微的鬆軟。


    十餘輛卡車組成的龐大車隊,從白色拱圓的蛋殼形狀建築底部緩緩開出。遠遠望去,仿佛一條正在蒼茫荒野上蠕動前行的多節蟲。


    雙手扶著方向盤,腳尖有節奏地輕點著油門。由於要兼顧滿載卡車的緣故,越野車的速度不是很快。然而林翔卻有種心曠神怡的愉悅,撲麵而來的微風使他神清氣爽,絲毫感覺不到疲勞,頭腦輕鬆,精力格外充沛。


    應嘉翹著兩條細嫩的小腳,像可愛的洋娃娃一樣坐在副駕駛位上。柔軟的雙手扣著卡在腰間的安全帶,不時偏過頭來,用明亮忽閃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林翔。後者也如同心有靈犀,恰在此刻轉過臉來,兩人同時綻露出溫和絢暖的甜甜微笑。


    二十四號生命之城的建築,都擁有完全相同的外觀和形狀。唯一的區別,僅僅隻在於彼此不同的高度。


    在城市中央最龐大的“蛋殼”頂部,有一個帶有拱形穹頂的寬敞大廳。與城市裏的其它房間一樣,這裏的裝修風格非常簡潔。除了一張用合金製成的橢圓形辦公桌,一套形狀棱方的布藝沙發,再也沒有多餘的擺設。


    三米多高的落地窗前,站著一個麵容已經有些蒼老的女人。寬鬆的綿質便袍罩住她頗顯嬌小的身體,從頭頂滑落下來的金色發絲頗為稀疏,露出皺縮皮膚在眼角留下的歲月痕跡。她倚靠著粗大冰冷的窗架,凝視著荒野上逐漸遠去的車隊,布滿皺紋的嘴角,隱隱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嗬嗬……一個很有趣兒的年輕人。”


    這句話應該是在自言自語。距離她身後大約三米遠的地方,右手背在身後,身形微躬的劉宇晨眼睛裏,也同時閃爍出如釋重負般的輕鬆目光。


    “東西都給他了嗎?”女人沒有轉身,目光依然追隨著遠處那一團高高飛揚,又逐漸淡去的塵土。


    “按照您的吩咐,已經全部如數支付。”醫協執事畢恭畢敬地答道。


    “他很聰明,懂得以相互交換的方式進行合作。而不是態度生硬的直接要求給予或者幫助……無論舊時代還是現在,有智慧的聰明人,都應該得到獎勵。”


    女人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柔和,也充滿不容置疑的沉穩:“不過,這種事情隻有一次。如果他想繼續玩弄不入流的小花招,繼續享受這類免費午餐,我會給他安排一頓足夠豐盛,但是足以把人活活撐死的豪華宴席——”


    劉宇晨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認真地點了點頭。


    “其他人對這件事情怎麽看?三人決議的結果如何?”女人從窗前轉過身,淡淡地問。


    “和以前一樣。一票讚成,兩票反對。”劉宇晨躬著身,言語簡短,沒有一個多餘的音節。


    “萊斯爾讚成,蘿拉和克裏克斯反對?”女人的聲音仍然平淡,其中多明顯多了幾分略帶陰柔的冷厲。


    “萊斯爾副會長認為,林翔提出的要求合乎規矩,應該給予滿足。而蘿拉和克裏克斯副會長要求直接占領隱月城,以終生監禁作為威脅,或者使用物質利誘的方式,迫使林翔交出配方。”年輕的醫協執事把已知的答案更加詳細化。


    “……他們實在太心急了。真的以為我人老不中用了嗎?”


    女人的聲音很平淡,但卻有著拒人千裏的冷淡,聽不出憤怒,也沒有其它的情緒。良久,她才慢慢地問:“對於這件事,你怎麽看?”


    “六級強化藥劑的配方極其重要,一定要掌握在我們手裏。”


    停頓片刻,劉宇晨繼續說道:“那種藥劑擁有近乎完美的特質。它適用於所有體質的人類。不會產生抗性,沒有常見的生理排斥作用,細胞逆反和神經衰弱現象幾乎不存在。根據我的測試結果,與血液的融合程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八六。尤其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它不會對基因鏈產生常見的阻斷排列效果,甚至會修複、填補那些已經破裂或者生理缺失的部分。相比我們製造的強化藥劑,它的效果更溫和,更顯著,也更加具有強大的變異能力。這已經不是一種簡單概念上的普通藥物,而是真正能夠使人體產生進化效果的增強劑。約瑟芬會長,我建議……”


    突然,被叫做約瑟芬的女人猛地伸出手,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用近乎顛狂的語氣咆哮著:“如果你的建議像蘿拉還有克裏克斯那兩個蠢貨一樣武斷,最好不要說出口,就讓它永遠爛在肚子裏。我已經聽夠了太多自以為聰明的蠢話。夠了,我受夠了——”


    劉宇晨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猶豫片刻,又重新接上被中斷的部分:“……我建議,加強與隱月城方麵的合作。林翔身上應該還有其它值得挖掘的成份。我有種感覺,六級強化藥劑隻是他拋出來用於物資交換的工具。就算從他手裏得不到真正的配兌數據,我們自己的研究進度也已經趨於完成。如果從他手上得到更多的高級藥劑,比如七級、八級、甚至九級強化液……這樣的合作,對於我們永遠是利大於弊。”


    “七級藥液?如果他真有那種東西,何必向我們要求得到那麽多五級強化液?”約瑟芬已經重新恢複平靜。她淡淡地搖了搖頭,似乎不太相信。


    “為了掩人耳目——”


    劉宇晨一針見血指出問題核心:“他必須有更多,更合適的理由掩蓋自己的秘密。醫生聯合協會,就是最好的掩飾品。”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約瑟芬輕捂著嘴唇打了個嗬欠,看上去似乎有些疲倦。


    “先加強彼此之間的聯係與合作,我們對他實在太陌生了。”


    帶著貴族般的特殊氣質,劉宇晨以特有的悠揚音調說:“林翔的來曆非常神秘,有關他童年或者時間更久遠一些的資料完全空白。正常情況下,隻有複製人或者從剛剛離開避難所的人才可能做到這一點。但是,根據我們在岩石鎮收集到的相關情報顯示,他最初在那裏出現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有。這與擁有大量後備資源可供發展的避難所幸存者並不相符。不過,也正因為他的出現,隱月鎮的發展速度才得到出乎意料的提升。我仔細研究過他的每一個行動步驟,他似乎從一開始就刻意經營,想要把那塊甜水之地發展成為牢固的定居點。這種經營策略與紅色共和軍非常相似。綜合各方麵的情報和資料,我把他歸於為第一種類型——複製人。”


    “你的意思是,紅色共和軍在基因和生物研究方麵,擁有比我們更先進的技術?”


    突然,約瑟芬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臉上滿是恐懼和狂怒的神情。她高高舉起雙手朝著天空拚命揮舞,神經質般聲嘶力竭地吼道:“不!這絕不可能!我,隻有我才是世界上唯一的天才——”


    “閣下!您過於緊張了。”


    見狀,劉宇晨連忙上前幾步,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支小巧的便攜式真空注射器,敏捷地抓住約瑟芬的胳膊,照準正在膨脹隆起的肌肉中央狠狠紮下。以最快的速度,把針管裏顯示刻度為十毫升的透明藥劑全部注入。


    約瑟芬心髒在劇烈跳動著,強勁有力的心髒以高得可怕的頻率,將血液擠壓竄流到全身。進入身體的透明藥劑迅速製止著這種瘋狂的非正常刺激。它冷卻著狂熱的心髒,使湧動的跳速驟然收縮,緩慢的重新恢複到正常的生理機能。


    約瑟芬大張著雙眼,茫然而呆滯地望著天花板,身體仍在不斷地抽搐著,起伏的幅度卻已經很小。膨脹的肌肉完全平複,唿吸也趨於穩定。劉宇晨把癱軟無力的她慢慢扶近沙發,那雙帶有顯著女性特征的雙手,自始至終一直低垂。


    平躺在沙發上的約瑟芬微張著嘴,蓬鬆的頭發散亂地攤開,僵硬的身體已經變得柔軟。如果能夠撫平皮膚表麵那一道道密集的皺紋,應該可以重新顯露出一張令人心顫的絕世容顏。


    打開注射器側麵的卡槽,取出已經空置的針管,從口袋裏隨手摸出另外一支新的換上。劉宇晨默默地望著那張無神的臉,悲哀地搖了搖頭:“發作時間又提前了……從上一次到現在,間隔還不到四十八小時……約瑟芬會長大人,我該怎麽辦?”


    從旁邊拉過一把金屬合金椅,重重坐下,劉宇晨隻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幹,空虛、無力、惆悵……


    他呆呆地望著如同死人一樣暫時沒有知覺的約瑟芬,垂下頭,把臉深深埋在雙手之間。細長白晰的手指用力插進頭發深處,仿佛惡魔之牙死死咬齧著頭皮。用顫抖的聲音淒苦無助地喃喃著:“……該怎麽辦……我究竟該怎麽辦?幫幫我,不管是誰,請幫幫我——”


    當天空被黑暗籠罩的時候,也就意味著距離光明越來越近。


    無論在任何時代,新建城市都是一項龐大繁瑣的工程。


    荒野上到處都是忙碌的人群。沿著用石頭和泥灰砌成的排水溝,數以千計的房屋正被逐漸完成。不斷有人推拉著簡單的木頭板車,從高大城牆中央大門進出著。車上滿載著一塊塊經過簡單切割的方形石料,沉重的車身把寬大的輪軸半壓進地麵,在連通牆壁內外的沙礫道路上,碾壓出一條條清晰的轍線。


    厚實的圍牆,把整個城市分為內、外兩部分。內城裏側連綿的山脈蘊藏著數量龐大的優質材石。作為城市發展不可或缺的資源,采石場需要的工人越來越多。按照規定,城外的平民可以通過貨物交換或者以工代酬的方式,獲得修築自己房屋必需的石頭。事實上,他們不可能,也沒有第二種選擇——荒野上隻有泥土,如果想要得到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就必須服從隱月城頒布的法令。


    夏天已經基本結束。在沒有任何遮擋的情況下在荒野上過冬,唯一的結局,就是被活活凍死。


    平民們已經不再談論離開或者關於逃亡之類的話題。播種在地裏的土豆很快就能收獲,除去必須上繳的部分,剩餘的存糧應該可以吃到明年。這裏的土質不錯,水量也很充沛,在荒野上繼續流浪下去雖然自由,卻很難找到像這樣水草豐美的富饒之地。至於那些荷槍實彈守護在城市邊緣的武裝巡邏人員……有他們在,也是一種安全的保障。


    人們開始忘記烈焰城,也逐漸淡忘剛剛進入荒野時遭遇的粗暴、野蠻、搶劫。他們用各種不同類型的理由說服自己,用眼睛能夠看到,並且實際接觸到的利益進行對比——其它定居地也許有著隱月城難以比擬的各種便利,然而在食物和水源這兩個滿足生存的最基本條件方麵,隱月,的確能夠做到自給自足。


    在荒野上,擁有水和食物,就意味著擁有生存的權力。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湧向隱月,每天都有流民群體在城市邊緣徘徊。他們在觀望,在期待,或許,腦子裏也在醞釀著別的什麽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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