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節老婦


    放下槍,望著大角羊群絕塵遠去的方向,林翔隻能搖頭苦笑。


    這是他兩周以來的第八次狩獵。連同剛剛命中的目標在內,總共弄到了二十四隻羊。不過,前七次狩獵,除了第一槍命中的首隻獵物,所有第二槍或者第三槍命中的目標都沒有存活。盡管使用了麻醉彈,在短時間內突然爆發出強大體能的大角羊,根本無法在身體被麻痹後,強行終止這種可怕的本能反應和血液高速運轉。它們隻能睜大雙眼仰躺在地上,痛苦地承受著血液加劇流速,肌肉和身體卻無法作出同步運動而產生的巨大壓力。最終,淤積的動能隻得壓迫脆弱的血管驟然爆開,突破心髒的限製,從口、眼、鼻等部位強行湧出,四蹄抽搐著悲慘死去。


    輻射造成的異化,使這種天性膽怯的動物比舊時代的祖先更加敏感。它們隨時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除了在平靜狀態下被命中,其餘情況下,麻醉彈頭同樣隻能帶給它們死亡。擁有六星速度的林翔可以憑借敏捷的手速,控製狙擊步槍在短時間內連續發射,卻永遠隻能在對方保持安靜覓食狀態的時候,得到一頭活著的獵物。


    馴化需要活體。適量注入鎮靜劑,用青嫩的玉米杆莖加以誘惑,捕獲的活羊很快就能適應新的圈養環境。雖然這些膽小的動物無時無刻不在尋找逃跑的機會,但是相比隨時想要吃掉飼養員的豬和母雞,它們的確算得上是真正的,性情溫順的家畜。


    林翔靈活地跳進駕駛座,用力擰轉鑰匙發動了車。越野車嘶吼起來,先是後退幾米,然後幾乎是原地掉了個頭,朝著獵物所在方向狂奔而去。


    五隻母羊,兩頭公羊,一隻小羊,應該足以構成隱月鎮的第一群馴化羊種。


    夏天的荒野,氣候炎熱得可怕。即便是太陽始終藏在雲層背後,也依然能夠感受到它釋放出來的高溫。


    相比冬天令人絕望的寒冷,夏天的酷熱卻使得人們變得更加慵懶。想想那些躺在涼快的背蔭角落裏愜意休憩小睡的懶鬼,揮灑著鹹澀的汗水,在足以曬脫皮的陽光下拚命勞作,的確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殘酷刑罰。


    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弱身影從遠處慢慢走來。為了讓身體更加清楚的感受到涼意,本該係起的衣服敞開著,露出髒得像黑泥一樣,表麵布滿灰色鱗蘚的皮膚。從胸前那兩團老化皺縮,像皮袋一樣塌拽在肚皮上的乳房來看,來者顯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


    她的下身胡亂纏了塊肮髒的破布條,瘦骨嶙峋的身上可以清楚地看見緊貼在皮膚上的肋骨。她的頭發幾乎完全脫落,大團粉紅色的膿肉團,爭先恐後地從光禿的皮層表麵簇擁著生出。腐爛的瘡口流淌著令人惡心的黏稠黃液,幾隻對此抱有濃厚興趣的蒼蠅,在她的頭頂上盤旋飛舞,不時敏捷地落下,拚命吞吸幾口膿液後又迅速飛起。對於這種混雜在令人心煩“嗡嗡”聲中的騷擾,老婦似乎早已麻木。她似乎已經懶得驅趕這些該死的小爬蟲,隻是下意識地用積滿黑汙的指甲扣撓著頭頂騷癢的部位,蹣跚著腳步,朝著草叢深處機械而木然地挪動著。


    她在茂密的灌木叢中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時伸出幹瘦得像枯柴一樣的指爪,從泥土裏刨挖出某種植物的細嫩根莖,在破破爛爛的衣服表麵隨便擦抹一下,便連帶著尚未脫落的泥塊直接塞進嘴裏一陣亂嚼。也許是食物的滋味兒不太好,或者是被輻射的汁液當中的含有苦澀的輕微針刺感,老婦臉上宛如刀子深深刻出的密集皺紋,慢慢扭曲成令她很不舒服的方向。


    盡管如此,她卻沒有吐掉嘴裏所有水份都被吸幹,已經變成渣末的塊根。仍然在不緊不慢地咀嚼著。因為牙齒脫落而向內癟縮的嘴唇有節奏地蠕動著。乍看上去,就像是屁股中央沒有洗幹淨的肛門長錯了地方。


    草叢深處發出一陣輕微的喘息,引起了老婦的注意。她本能地停下所有的動作,屏住唿吸,豎直耳朵全神貫注仔細分辨著聲音的來源。忽然,她那雙被沉重眼皮壓得快要合攏得渾濁眸子裏,意外的釋放出驚訝和狂喜的目光。透過灌木和草葉夾雜交疊的縫隙,她清楚地看見——一頭顏色灰白的大角羊,正側躺在草叢深處,翕張著嘴唇,無力地抽搐著。


    “荷荷———”


    老婦大張著嘴,喉嚨裏發出類似溺水遇難者瀕死求救般的歡唿。她幾乎是從站立的地方像饑餓的狼一樣猛撲過去,張開雙臂把已被麻醉的動物死死圈在懷中。她貪婪地撫摸著顫抖不已的羊身,目光熾熱得恍如兩輪微型太陽。滿是皺皴與淤黑的手指來迴摸索著羊腹下的兩排乳房,敏感的刺激促使母羊本能地感受到危險,它拚命扭動著想要掙紮開來,卻無法擺脫麻醉劑的控製,隻能睜大恐懼的眼睛,在老婦散發出熏人體臭的懷裏絕望地顫抖。


    “讚美上帝,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我該怎麽辦呢?切塊煮成濃湯?還是加鹽曬成肉幹?荷荷荷荷!這麽大的一頭羊,足夠吃上很久。”


    意外獲得的獵物,刺激著老婦空癟的腸胃發出不可遏製的隆隆響聲。如果可能,她現在就想從母羊身上撕下一塊鮮肉嚐嚐味道。但她並沒有這麽做,盡管嘴角已經流淌出不受控製的晶瑩饞涎,喃喃自語的同時,她卻在拚命思索著應該用什麽方法,才能獨占這一整頭羊。


    “不,不能把這個小可愛帶迴營地。巴紮羅夫那個混蛋連一絲肉渣都不會分給我。他們是一群該死的豬玀,昨天晚上這些家夥答應爽過以後給我一塊麵包,最後卻賞了老娘一頓拳頭。不,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


    就在老婦皺緊眉頭絞盡腦汁的時候,地麵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顫。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滾滾而來的煙塵。


    老婦的神經瞬間被繃緊,她瞪大雙眼,死死抱緊懷裏的母羊,恐懼的身體隨著地麵傳來的震動有節奏地顫抖。


    毫無疑問,來人肯定和自己剛剛發現的這頭母羊有關。荒野上不可能毫無理由突然出現一頭沒有行動能力的健壯大角羊,那道煙塵臨近的方向也正指向這裏——顯然,那才是獵物真正的主人。


    理智做出的判斷,卻激使得老婦內心的貪欲越發更甚。麵色蒼白的她瞪圓雙眼,劇烈顫抖的手指深深掐陷進母羊柔軟的皮肉間。仿佛想要用這種最直接,也最簡單的方法,留住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從煙塵中躍出的越野車,在臨近老婦約莫五米遠的地方驟然減速。巨大的慣性推動車體橫向滑行出去,寬大堅固的輪胎在粗糙沙石的阻礙下,穩穩地停在與目標近在咫尺的距離。幾叢被碾得稀爛的灌木粘黏在輪胎表麵,流淌出帶有刺鼻氣味兒的淡綠色汁液。


    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望著身體劇烈發顫,卻還死死抱住母羊不肯放手的老婦。林翔那兩條很好看的眉毛略微皺了皺,旋即又很快舒展開來。他取下鼻梁上的墨鏡,推開車門,靴底與地麵接觸的瞬間,清楚地察覺到沙石傳來的粗糙質感。


    從槍擊地點到母羊所在位置的這段距離,有一條寬敞的幹涸河床把荒野分成了兩半。生長茂密的灌木擋住了觀察的視線,車子開到近前的時候,林翔才發現這條天然阻礙的存在。不得已,他隻能順著河床一直走,從一處地勢稍微平緩的坡麵橫穿過來。為此,他足足耗費了近半個多鍾頭的時間。


    林翔不是一個吝嗇的人。如果是一頭死羊,他會毫不猶豫地讓給對方。畢竟,這個瘦弱的老婦人看起來實在可憐。


    但是現在情況不同,這是一頭活著的母羊。如果被成功馴化,將意味著未來有更多的羊羔誕生。新鮮的羊肉、奶酪、羊毛織品……很多隻存在於想象中的東西都可能變成現實。這種簡單的等量換算關係,使林翔必須拿迴本該屬於自己的獵物。


    “嗨!”


    他上前幾步,努力尋找著適於這種場合交談的詞句:“謝謝你幫我看護它這麽久。子彈飛得實在太快了,我跑了很久才找到這兒。謝謝,謝謝你的幫助。”


    老婦的目光冷得嚇人。盡管身體因為恐懼在不受控製的顫抖,她依然死死咬緊牙齒,滿是皺紋的臉上也充滿威脅和敵意的神情。


    沉悶的氣氛加上酷熱,安靜得讓人有些窒息。


    林翔皺了皺眉,轉身從車廂裏拿過背包,取出一大塊足有兩公斤重的玉米餅幹。想了想,幹脆把包裏所有的食物都拿出來,大步走到老婦麵前,和顏悅色地說道:“我用這些和你交換,行嗎?”


    老婦人的臉色瞬間變了變,很快又恢複正常。隻是盯著林翔的目光中,出現了一點罕有的柔和意味,同時也攙雜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狡詐。


    “……把槍和子彈留下,羊歸你。”她幾乎是搶過遞到麵前的餅幹,連啃帶吞地狠咬了一大口,帶著喉嚨裏濃重的喘息和咀嚼的含糊,指著斜放在越野車副座上的ak步槍,語音不明卻清楚無誤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圖。


    林翔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眸深處的黑色閃出一絲淩厲。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別太過分。這本來就是我的獵物。”


    從溫和瞬間變為冰冷的語調,讓老婦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毫不懷疑再繼續爭執下去,這個英俊的年輕人會拔出口徑驚人的手槍打爆自己的腦袋。但是她卻絲毫沒有想要放手的意思。她一手扣緊母羊的脖子,一手抓過食物,幹癟無牙的嘴唇以驚人的速度飛快吞嚼著餅幹,閃爍著畏懼目光的眼睛卻在狡猾地轉動著。


    “留下槍和子彈。否則,我就捏死它——”


    貪婪的老婦看穿了林翔最為擔心的問題關鍵。她很清楚,有槍有車的人絕對不是自己能夠招惹的對象。她隻是想要賭一把——事實上,如果這個年輕人像巴紮羅夫一樣蠻橫,她早就讓出這隻本不屬於自己的母羊。可是,林翔腦子裏那種從舊時代延續而來的禮貌,還有對老弱本能的同情心,卻成為她此刻坐地起價的最大要挾和倚靠。


    “夠了——”


    冷冷地看著貪婪的老婦,林翔全身肌肉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隆起,爆發出強大力量的雙腿推動身體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飛掠出去。未等老婦做出反應,強勁靈活的手掌已經捏起她扣在母羊脖頸上的爪子,朝著旁邊用力一甩。在慘叫和驚唿聲中,把這具瘦的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身體,狠狠扔進了數米外的草叢裏。


    “巴紮羅夫——基克——快過來,我在這兒——”


    滾落在地的老婦聲嘶力竭地叫喊著,雙眼瞪得通紅的她看上去活像是傳說中邪惡的巫婆。她用力撓抓著頭頂越來越癢的膿瘡,胸膛裏發出唿嚕唿嚕的響聲,活像拉著一組老式風箱,幹癟髒黑的乳房隨著身體來迴顛抖著。一麵喊叫,一麵卻張開枯瘦的手臂,把散落在地上的所有食物,拚命聚攏填塞進滿是破洞的衣兜裏。


    拽著母羊的腿,把它擺進車廂後部特意留出的空間。神情慍怒的林翔順手從副駕駛座上拿起ak步槍,用力拉開保險,把烏黑冰冷的槍口,死死指向背朝老婦身後的草叢深處。


    一群人,正從數百米外的距離迅速接近這裏。雖然不明白老婦究竟在狂唿亂叫些什麽,但是這些不請自至的陌生來者,顯然和她脫不了關係。


    不到十分鍾的功夫,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已經踩碾著脆弱的灌木,出現在視線中央。看到手持突擊步槍的林翔和癱坐在地上的老婦,他們先是一楞,隨即舉起手中棍棒之類的簡單武器,眼睛裏也充滿了警惕和敵意。隨著目光接觸到地上的食物和越野車,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有些興奮和驚喜,口鼻間的唿吸也越發顯得粗重起來。


    “巴紮羅夫,就是他,他搶了我的羊——”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瘦弱的老婦從地上騰的一下跳了起來,死死抱住流民當中一個特別粗壯的男人,像打了雞血一樣尖聲叫道。


    “瑪特梁娜,你他媽的給老子閉嘴——”


    巴紮羅夫嫌惡地掙開老婦的手,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皺起眉頭打量著站在麵前的林翔。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操著不太確定的語氣問:“你是誰?究竟怎麽迴事?”


    “你覺得,我會搶她的東西嗎?”林翔冷哼一聲,抬高了槍口。


    作為這一舉動的反應,騷動的流民群中,立刻伸出幾支口徑驚人的老式火藥槍。這種舊式武器雖然裝填速度緩慢,在近距離對射中卻擁有可怕的威力。


    見狀,林翔頗不在意鬆開握住槍柄的左手,平平向前伸出。在無數疑惑目光的注視下,從光潔柔滑的掌心中央,猛然竄起一團高達米許的熾熱火焰。像龍一樣升騰狂躍的火苗,頓時在流民群裏引起一陣明顯有些失音的驚唿和慌亂。


    “……你是異能者?”巴紮羅夫眼角一陣抽搐,他忽然覺得喉嚨幹得厲害,苦澀得像是在沙漠裏生存了一個星期。略微猶豫片刻,他最終什麽也沒說,陰沉著臉,轉身朝著來路走去。


    “他隻有一個人,有什麽可怕的?”


    看到這一幕,老婦人瑪特梁娜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高高揮舞著幹瘦的胳膊,尖酸刻薄地嘶聲尖叫起來:“異能者又怎麽樣?我們有這麽多人和武器,足夠把這家夥像螞蟻一樣碾個粉碎。瞧瞧這輛車,瞧瞧他身上漂亮的夾克,殺了他,分光所有的東西。巴紮羅夫,你這個沒膽的慫包。拿出你捅老娘屁股的狠勁兒來,砍掉這個小白臉的腦袋,今天晚上我隨便你怎麽玩都行——”


    流民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盡管那一雙雙望向林翔和他身後越野車的眼睛裏,充滿了赤裸裸的貪婪和占有欲,卻沒人真正按照瑪特梁娜所說的去做。他們不傻,老婦人的蠱惑和現實對比,很容易就能分清其中顯而易見的差別。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就算瑪特梁娜不說,他們也會亂刀齊下把對方剁成肉醬。可對方偏偏是個強大無比的異能者……就必須認真考慮肆意而為所帶來的可怕後果。


    搶劫歸搶劫,並不值得把命搭上。


    巴紮羅夫惱怒地衝過來,飛起一腳狠狠踢在瑪特梁娜的屁股上,瞪圓眼珠咆哮道:“你這個不要臉的老婊子,給我乖乖滾迴營地去。再胡說八道,信不信老子一槍把你下麵轟得更開一些?滾!滾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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