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節夜談


    冬天帶給人類的,不僅僅是寒冷。


    重度輻射區與核爆區域內的輻射塵,會隨著風的席卷和地麵積液蒸發,被裹挾著升到高空,形成厚重烏黑的輻射氣流層。普通積雨雲與之混合後,形成降水對生物造成致命的威脅。尤其是在冬季,飄落到地麵的積雪會幾個月都無法融化。肉眼看不見的射線,造就了一大批可怕的變異生物。耐寒、耐熱、耐輻射的新生物變種不斷出現,它們就像人類當中的進化者,擁有匪夷所思異能的同時,也劇烈擴張著自己對食物的概念和攝取範圍。正應了那句老話——“吃得越多,長得越壯。”


    與炎熱的夏天相比,寒冷的季節雖然讓衣服單薄的人感到很不舒服,卻少了許多潛在的危險。很多從舊時代延續下來的物種,依然保留著祖先固定的冬眠習慣。它們蟄伏在地下巢穴裏酣睡,等待來年春天再次降臨。這種長時間的睡眠算得上是懶惰的最直接表現,也給那些在寒冷季節裏穿越荒野的人,減少了不必要的麻煩和撕殺。


    越野車在舊公路上勻速行駛,林翔握著方向盤,專心致誌地望著正前方被車燈照得一片熾白的地麵,不時抬起眼角,從望後鏡裏飛瞟幾下坐在車廂後座上的三名獲救者。


    車上的座位很寬敞,他們卻相互擁擠在一起。這或許可以理解為天氣寒冷引發的生理反應,也可以看作是在未知情況下,恐懼和擔憂所導致的本能。


    為了避免體力透支引起暈闕,林翔給了他們各自一瓶水和一塊麵包。除了男孩手裏的那份被吃掉三份之一,其餘的,都被中年男子像寶貝一樣裝進了背囊裏。他張開枯瘦的手臂,把整個背包緊緊摟在懷中,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目光,有感激、興奮、不安……也有一絲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消失的警惕。


    他發現林翔正通過望後鏡在觀察自己,頗為尷尬地從嘴角擠出一絲瞬間即逝的笑意。同時,身子盡量朝座位前麵挪動著,直到把男孩全部擋在身體和衣服形成的屏障背後,這才略帶輕鬆地喘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卻依然帶著過於刻板的謹慎和小心。


    看了一眼反射的鏡頭,林翔隻覺得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好。


    這個時代隻存在利益。


    食物的極度匱乏,生存環境的惡化,使所有人都必須盡最大努力收集生存所需的資源。殺戮和爭鬥的來源可能僅僅隻是一口食物中毒,或者一點還不足以浸潤喉嚨的水。“關愛”和“朋友”之類的詞語早已絕跡,人們寧願相信自己的拳頭,也絕不相信一塊突如其來,沒有任何理由,卻偏偏遞到嘴邊的麵包。


    也許,在這個男人看來,自己的目的就和那些雇傭兵一樣,都是在打他妻子和男孩的主意吧?


    搖了搖頭,林翔歎了口氣,腳下狠狠一踩油門,突然得到動力供應的引擎嘶吼著,像一頭掙脫了束縛的野馬,在黑夜裏歡快地奔向遠方目的地。


    隱月鎮所在的位置很特殊。從正常的觀察,很難發現它的存在。隻有沿著零亂的岩石和破敗的灌木,從荒無人煙的曠野裏繞行,才會從陡峭的山脈邊線上,找到這片隱藏的人類定居地。


    穿過林立在小鎮外圍的警戒塔,越野車緩緩駛進了鎮子中央的空地。熄火的發動機很快停止了轟鳴,從方向盤下麵拔出鑰匙,推開車門,靴底和地麵接觸的瞬間,林翔隻覺得有種從半空落到實處的安穩和可靠。


    黑暗的天色逐漸放亮,夾雜在厚重雲層裏的幾點微弱星光徹底失去了蹤影,天幕變成了灰白色,黎明來臨了,第一道曙光已經出現。


    光線依然有些昏暗,除了幾個聽到動靜,好奇地推開房門朝外麵打量的鎮民,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影。


    現在距離起床的時間還太早,正常情況下,沒人會在這個時候跑到外麵閑逛。


    林翔抬起頭,衝著站在中央警戒塔上,正低頭往這個方向看的守衛舉起右手拇指。對方是個身材強壯,滿臉胡茬的男人,他微笑著點了點頭,伸手作出了同樣動作的答複。


    衝車廂裏抓起一隻裝滿物資的箱子扛在肩上,林翔對已經走下車的中年男子偏了偏頭:“跟我來吧!”


    半夜把人從睡夢裏叫醒,顯然是一種非常不道德的行為。因此,當睡眼惺鬆的王彪帶著滿臉不高興,披著大衣,罵罵咧咧地從臥室走出來的時候,林翔唯一能做的,就是苦笑。


    他的屋子裏堆滿了太多的東西。除了那些隱藏在地窖和角落裏,被磚頭和岩石掩蓋的秘密之外,桌椅和地麵早已落滿灰塵。不仔細打掃一番,根本沒辦法住人。


    “你倒是會找方便,也不看看現在才幾點?難得睡個好覺也要被你弄起來。如果這個世界真有上帝存在,我一定會祈禱他把你扔進地獄裏和魔鬼做伴……不過話又說迴來,有時候,你小子比魔鬼更可怕。”


    王彪的嗓門很大,聽起來就像獅子在咆哮。他使勁兒揉著慵懶半閉的眼睛,大得驚人的嘴巴以誇張的形狀打著嗬欠。這使他臉上那條貫穿麵部的疤痕看起來顯得更加可怕,在微弱的爐火映照下,整個人越發顯得猙獰。


    從屋角抓起幾塊劈好的木柴扔進壁爐,用火釺撥開微紅的餘燼,燃燒的旺火再次散發出足夠的溫暖和光明。


    “他們是誰?”疤臉男斜過身體從火爐前站起,暼了一眼站在客廳裏的另外三個人。


    “你未來的鄰居。”


    說著,林翔打開放在腳邊的箱子,取出兩瓶貼有黑色骷髏標簽的威士忌,塞到兩眼放光的王彪手中:“能幫我們弄點吃點嗎?”


    簡單的食物很快擺在了條木餐桌上。幾塊堆積在幹淨竹籮裏的冷玉米餅,再次證明了男人與廚房無緣這句話的正確性。當然,嗜酒的疤臉男倒也沒有用生硬的待客之道,繼續著從被窩裏被叫醒的憤怒。至少,餐桌還有幾碟鹽漬鹹菜和肉幹下口,熱氣騰騰的開水也管夠。


    三名獲救者坐在桌子對麵,望向食物的目光裏充滿了饞意和渴求,臉上卻仍然保持著明顯的拘束。


    “別客氣,快吃吧!”


    林翔招唿著他們,手裏撥弄著一塊玉米餅,把它撕成微小的碎塊,浸泡在盛有熱水的湯碗裏。


    爐火的溫暖和食物的香氣,使帶有戒備心理的客人終於擺脫了固有的謹慎。中年男人猶豫片刻,伸手拿過一塊冷餅放到男孩碗中,又拿起另外一塊撕成兩半,把其中二分之一遞給了妻子。


    “能說說你的名字嗎?”見狀,林翔笑了起來。把裝有鹹菜的餐碟朝對麵推了推。


    “我……叫楊華。”


    中年男人嘴裏塞滿了玉米餅,林翔一路上的舉動和自己身體對於食物的需要,使他徹底放下了最後一絲警惕。含含糊糊地說完這句話後,噎得實在難受的他端起湯碗,用微燙的熱水衝下堵塞在喉嚨裏的食物,長長地舒了口氣,帶著莊重無比的神情站起身來,指著坐在旁邊的女人和男孩:“這是我的妻子阿娟,兒子楊震。謝謝……謝謝你救了我們。”


    “你們是怎麽被賣做奴隸的?”林翔點著頭,舀起一勺泡開的餅子送進嘴裏。


    “事情要從一周前說起。”


    楊華麵色陰沉地撫摸著旁邊的男孩肩膀:“我們是從東部地區遷徙過來的流民。幾天前,在西麵一個聚居營地交換食物的時候,對方突然變卦,他們用槍威脅我們交出所有財物。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我們隻得答應他們的條件。那幫家夥搶走了我們的一切,又把我們全部捆綁關押起來,當作奴隸出售。”


    林翔有些驚訝:“除了你們,還有其他人嗎?”


    “我們總共有五十六個人。如果不是那些雇傭兵把我們三個從囚籠裏提出,準備天亮就帶走的話,我根本沒有機會逃離那裏。”說到這裏,楊華臉上充滿了痛苦和仇恨。


    “抓你們的都是些什麽人?”疤臉男拿著五個木頭酒杯坐到林翔身邊,張開滿是粗硬胡須的大嘴,用強勁的牙齒咬開威士忌的瓶塞,把淡黃色的酒液倒進杯子,順序擺放到幾人麵前。粗聲粗氣地補充道:“天冷,喝點酒暖暖身子。”


    “和我們一樣,都是流民。”


    楊華接過酒杯,在幹瘦的手心裏來迴晃動著,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交換食物的時候,他們表現得非常友善,甚至邀請我們進入營地一起共進晚餐。這種虛假的表麵氣氛欺騙了我們每一個人,等到發覺情況不對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林翔放下了手裏的勺子,靜靜地望著他。王彪仰脖把杯中的酒倒進嘴裏,陰沉的臉上很快浮起一片暗紅。餐桌對麵的女人和孩子也停止了咀嚼。屋裏的氣氛,很快變得沉默下來。


    過了很久,被叫做楊晨的男孩使勁兒吞了吞喉嚨,用與他年齡明顯不相符合的仇恨口氣低語道:“他們……還殺了魏伯伯。”


    “老魏是我們的隊長。”楊華的雙眼因為迴憶而充滿了憎惡:“那些家夥早有準備,他們打暈了隊伍裏最強壯的幾個人。為了立威,當著我們的麵,砍掉了老魏的腦袋。把他的身體切成一塊一塊的,煮在鍋裏熬成肉湯……他們足有好幾百人,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反抗。”


    遊蕩在荒野上的流民大都會遵守最基本的規則。但是這種情況通常隻會在彼此實力對等的情況才會發生。當某一方的力量或者人數過於強大的時候,弱小的一方就會成為食物,或者被他們當作換取其它物資的籌碼。


    “他們的營地坐標在哪兒?”林翔麵色平靜地拿過自己的背包,從裏麵取出一張從d212基地弄來的區域分布圖,平攤在桌麵上。


    楊華仔細端詳著地圖,良久,伸出手指用力點壓在距離隱月鎮西麵的一處位置,神情鄭重地說道:“就是這兒。”


    林翔把地圖轉到麵前。那裏距離自己救下三個人的地點不遠,約莫有二十公裏左右。


    他神色凝重地比對著圖麵上的坐標,頭也不抬地問:“對方有多少人?武器配置如何?”


    “人數至少在兩百以上。武器很雜,基本上以自製槍械為主。至於數量……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個時候,我們都被關在木頭籠子裏。”


    說到這裏,楊華臉上流露出淡淡的悲哀:“如果你打算去救他們……我隻能告訴你,現在已經太晚了。”


    “為什麽?”王彪和林翔同時抬起了頭。


    “除了那些雇傭兵,還有另外一批人在稍晚些的時候來到營地。他們開著一輛卡車,買下所有人後,全部裝進車廂,天亮前就離開了。”


    楊華雙眼瞪得通紅,他用雙手握緊盛酒的杯子,把辛辣的液體一滴不剩全部倒進嘴裏。帶著口鼻間噴出的濃濃酒氣,趴在冰冷的桌麵上,像受傷的野獸一樣顫抖、喘息。


    壁爐裏燃燒的木柴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搖晃的火焰在對麵牆壁上照出幾個巨大的黑色身影,屋子裏的氣氛沉悶得足以讓人窒息,偶爾有微弱的氣流穿過,似乎也被這種無聲的憤怒和悲哀所感染,隱隱散發出一絲很淡的,若有若無的血腥。


    林翔拿起一塊玉米餅,剛剛舉到嘴邊,又慢慢放下。看似平靜的唇線中央,散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卡車上有沒有什麽明顯的標誌?或者是記號什麽的?”王彪麵色猙獰地又灌下一杯酒。披在身上的衣服不知什麽時候滑落在地上。他似乎並不覺得冷,憤怒的情緒使肩膀和胳膊上的肌肉陡然膨脹起來。


    神情淒然的楊華默默地搖了搖頭。忙於逃離營地的他,不可能有時間去注意更多的細節……


    淡淡的晨光照在裱糊在窗戶上的紙麵上,透出一片朦朧的白色。


    從窗外傳來一陣輕微而有節奏的腳步聲。漸漸的,鞋底與地麵接觸的聲響越來越多,其間也偶爾攙雜有勉強可辨的交談,各種雜亂的聲音相互交匯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明白無誤地顯示——又一個新的早晨,已經到來。


    “在這裏住下吧!你們會有一個新家。”疤臉男用粗糙的大手在滿是倦容的臉上來迴摩挲,張開大嘴用力咬了咬有些發酸的牙齒,略微有些發漲的眼睛,認真地看著對麵的三個人。


    這句話仿佛帶有無比神奇的魔力,讓三名聽眾為之一顫。充滿悲傷的眼睛裏,也陡然釋放出期待和驚訝的神采。


    他們沒有說話。女人和男孩都在看著坐在旁邊的男子。顯然,他才是拿主意的人。


    “這樣做……合適嗎?我,我們什麽也沒有……”楊華幹瘦的臉上充滿了激動,他努力控製著內心想要一口答應的衝動,惴惴不安地望著對麵的林翔和王彪。


    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白白施舍的好事。被林翔救下,已經欠了天大的人情。如果再被收留……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麽呢?我又能夠拿出什麽東西進行交換?


    這是很正常的思維。


    “前提條件隻有一個。”疤臉男的話讓他略微放下的心再次被提高。然而,對方的迴複,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隱月鎮,隻歡迎勤勞的人,不要吃閑飯的懶漢。”


    鎮上的空屋並不多,騰出一間作為楊華一家暫時的蝸居倒也勉強還夠。幾個熱心的鄰居成為了幫助新住民的主角,他們帶著三名新加入的鎮民離開之後,小木屋裏隻剩下並排坐在餐桌前的林翔和王彪。


    “這是給你的。”林翔解開上衣口袋,摸出一支精致的玻璃試管擺在桌麵上。


    那是他答應過的全抗輻射藥劑。


    疤臉男眼睛裏頓時流露出意外的驚喜,他拿起試管,仔細看著管壁上的文字,認真地說道:“我欠你一個人情。”


    林翔沒有像往常那樣開口說笑。他麵無表情地望著敞開的房門,捏在手裏的勺子,木然地舀起已經糊化的湯水,在嘴巴和湯碗之間,往複著單調機械的動作。


    “你在想什麽?”王彪有些畏懼地看著他。每當這種時候,都意味著林翔的內心充滿了強烈需要爆發的憤怒。


    “那些強化藥劑都發下去了嗎?”林翔沒有迴答,而是提出了另外的問題。


    疤臉男點了點頭:“二十個三級進化異能者,他們現在分別輪流擔任警戒。”


    “在下一個耕種季節來臨前,我們還需要準備一些別的東西。”林翔扔下手裏的勺子,從桌前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門口,望著遠處蒼茫的大地。


    “你指的是什麽?”王彪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


    “有很多。比如,一道足夠結實、牢固的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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