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節吸引


    “還有誰需要坐車?”


    扔掉溫熱的屍體,奧斯維德掏出一塊幹淨的大手帕,慢慢擦拭著沾在手上的血,冷眼斜睨著圍站在對麵的雇傭兵。


    傭兵和骷髏騎士形成兩個完全對立的團體。前者數量遠遠超過後者,後者卻迅速分散成完整的包圍圈,三輛裝甲車分從前、後兩個方向,把所有傭兵夾在中間。架在車頂上的十二點七毫米機槍略微朝前傾斜,烏黑冰冷的槍管鎖定了場中每一個人,隻需一聲令下,咆哮的子彈便會帶著毀滅一切的快感,輕而易舉撕裂目標脆弱的身體。


    人們相互對視著,傭兵們看向奧斯維德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憤怒、仇恨,不認輸的性格促使他們解下背在身上的武器,拉開槍拴,簇擁著形成一個槍口向外的厚實圓陣,可是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從不同角度,主動或者下意識地望向站在裝甲車旁邊的奧斯維德。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進化氣息,實在太強烈了。一路上,傭兵們紛紛在猜測奧斯維德的進化等級究竟是多少?盡管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把他歸類於九級進化以上,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猜到真正的答案。對於雇傭兵們而言,九級,這已經是他們能夠想到最可怕的結論。至於寄生士……他們或許會平時吹牛閑聊的時候談及,卻根本就沒有聽說過。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離開。空氣在這種充滿敵意和仇視的環境中近乎凝固,幾欲令人窒息。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子的老兵推開擁擠在身前的人群,硬著頭皮走向滿麵冰冷的奧斯維德,在距離裝甲車三米的地方站住。


    “聽我說,我們得好好談談。”老兵的聲音很幹澀,其中還帶有明顯的顫音。看得出他說這幾句話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們隻是拿錢做事的雇傭兵。葛利菲茲先生出錢雇了我們,按照我們和索斯比亞公司簽訂的協議,這次任務隻是協助你們取得足夠的樣本,而不是被你們像牲口一樣隨意驅使,更不能被你們肆意殺……”


    “呯——”


    狂暴的槍聲響起,老兵臉上頓時綻開一朵巨大的血花,整個腦袋都被轟飛。


    麵色陰沉的奧斯維德緩緩放下手臂,手裏那把銀色的“沙漠之鷹”,顯然是從舊時代遺留下來的珍藏品。粗大的九毫米槍口還有餘煙冒出,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出槍,收槍的動作卻極慢。眼睛裏放射出兇殘和嗜血的目光,刺得雇傭兵們忍不住想要發抖。


    “還有人需要坐車嗎?”他的聲音很冷淡,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


    沒有人迴答。憤怒和恐懼情緒在內心激烈交織的傭兵,最終選擇了繼續前行。


    林翔走在人群中間,他一直把帽簷壓得很低,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兩具失去頭爐的屍體很隨意地扔在公路旁邊,他們很快就會散盡最後一絲熱量,變成兩塊堅硬的冰。


    日暮時分,車隊終於接近了九十六號廢墟。


    微紅漸暗的天空背景下,鱗次桝比的殘破大樓默默矗立著,顯出一種背棄光明,永遠沉浸在黑暗之中的死寂。隻剩下框架的樓宇和坍塌的房屋相互簇擁著,汪集在陰暗角落裏的積水,釋放出帶有強烈輻射氣息的幽瑩綠光。偶爾可以看到散落在碎石和鋼筋之間的人類遺骨,附著在表麵的磷質悄悄被燃亮,用慘淡的微光,拚命照亮自己能夠籠罩的方寸之地。


    這是一座龐大雄偉的城市,也是人類文明被徹底毀滅的象征。


    “沿著大路進入城市外圍。”


    “三人一組形成火力支撐點。”


    “打開紅外搜索裝置,機槍保持戒備狀態——”


    奧斯維德有條不紊地下達著繁瑣的指令,雖然他盡量壓製住自己的情緒,聽覺敏銳的林翔,還是從幾個不太引人注意的顫音當中,察覺到被這個骷髏騎士強烈抑製住的激動和躊躇。


    或者應該說,是足以令他熱血沸騰的興奮。


    林翔不動聲色地望著已經從裝甲車上走下的奧斯維德。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作出如此表現?他究竟想從這個古老龐大的廢墟裏得到什麽呢?


    骷髏騎士團毀滅了舊時代。對此準備充分的他們,帶著新世代人類難以想象的強大科技和物質基礎,像神一樣君臨充滿輻射的新世界。


    無論他們想要的是什麽,應該早已得到。戰爭已經過去了近一個世紀,上百年的時間,足夠他們尋找任何想要的東西。可是奧斯維德這個骷髏少校仍然對被劫走的血液樣本如此緊張?甚至不惜耗費大量人力再次返迴廢墟,重新收集新的樣本?


    他和舊時代自己遭遇的所有寄生士,都在做著同一件事。


    這是否可以理解為——雖然時間流逝了近百年,骷髏騎士團仍然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很令人費解,但這卻是唯一符合邏輯的答案。


    也許是急於完成任務,奧斯維德沒有答應雇傭兵們就地紮營休息的要求。他把積載在裝甲車裏的各種軍用高熱食品和針管式抽取器全部下發,命令所有人在半小時內解決晚餐,隨後對廢墟外圍展開搜索。


    經曆核爆幸存下來的變異生物,絕大多數對於強烈的光線和熾熱,都有著本能的抗拒。這種生物特征會隨著dna遺傳到下一代或者新的被感染體身上。它們像傳說中的吸血鬼一樣懼怕白晝和陽光,為了躲避紫外線的致命傷害,它們隻能隱藏在幽深的地底和背光的角落。隻有太陽從天空被驅逐,大地重新恢複黑暗和冰冷的時候,才會從藏身之所小心翼翼地爬出,用異常發達的鼻子和不受黑暗影響的眼睛,貪婪地尋找能夠填飽轆轆饑腸的獵物。


    奧斯維德的用意非常明顯——無論廢墟還是荒野,黑夜中出現變異生物的機率,都要比白天大得多。其間出現未知品種的可能性也比平常更大一些。在他看來,葛利菲茲派出的這些雇傭兵是最好的誘餌。如果不是顧忌騎士團禁止大規模征用附屬領地武裝人員的嚴令,他甚至會把整個愛瑪城的全部居民驅趕到這裏殺掉,讓潛伏在廢墟中的變異生物全部引誘出來,趁那些從人類變化而來的怪物大飽口福之際,再細細挑選自己所需要的目標。


    廢墟裏的怪物擁有強大的攻擊性。不僅僅是雇傭兵,也許手下所有骷髏騎士都會死在這裏。但是在奧斯維德看來,這其實是取得樣本必須付出的代價,死再多的人都沒問題。


    何況,他是強大的四星寄生士——別人會死,他不會。


    黑拗拗的廢墟,像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等待獵物自己走進來的怪獸。


    三輛裝甲車形成一個倒立的三角,在寬達十數米的馬路上緩緩前行。前麵兩輛車頂上的重機槍已經撤掉了防塵罩,用圓形艙蓋護住後背的機槍手,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安裝在車前的大燈敞開著,射出四條長達十多米遠的白色光柱,把整個街麵照出一片向後傾斜的黑色殘影,隨著車隊慢慢駛過,迅速迴縮的影子又再次消失在建築物背後,沉寂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雇傭兵們沒有像平時作戰那樣,分成獨立的戰鬥小組。他們相互簇擁著,盡量放緩腳步尾隨在裝甲車後麵,緊張地注視著周圍詭異的環境。任何動靜或者從廢墟深處傳來的奇怪聲響,都會引起他們本能的警覺。


    廢墟作戰不同於野外,可怕的變異生物也不是手持簡單武器的暴民所能相比。除了陽光,它們幾乎沒有任何弱點。倒不是說子彈對這些家夥不起作用,而是它們不會像人類一樣產生恐懼。甚至就連死去的同伴,也會被當場瓜分、食盡。


    對付它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可能集中火力。


    奧斯維德沒有幹預傭兵的行動。他大步走在裝甲車旁邊,潮紅的臉色像吸食過量毒品一樣興奮,偶爾還會捏起拳頭用力朝前揮舞,從咧開嘴唇裏顯露出來的森白牙齒,充滿了餓獅捕獵前異乎尋常的狂熱和衝動。


    林翔斜端著巨大的g180s,插在背包裏的霰彈槍早已裝滿子彈。他邁著靈貓一樣幽雅的步伐,在距離車輛不遠的廢棄人行道上走著,眼睛在捕捉角落裏異動的同時,也在飛快打量著每一幢從身邊後退的建築物,尋找所有可供利用的掩護和障礙。


    他的大腦像一台功率強大的計算機,默默記錄下廢墟的整體外觀和所有行進途中的道路。即便是坍塌的樓房和斷裂的屋頂,他也會在心裏迅速計算著能否將其用作通行或者隱蔽的可能。地麵的裂縫,橫在街道上的汽車殘骸,麵目全非的側翻公車,在他看來都是能夠利用的陷阱和撤退的捷徑。


    活命的關鍵不在於你比對手強大多少,合理利用環境,同樣能夠發揮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需要無比的冷靜和耐心,還有臨危不懼的鎮定和巨細無遺的謹慎。這些都是他從無數次死亡和戰鬥中得到的寶貴經驗。


    臨近街口的時候,車隊停了下來。


    這是一個由兩條寬闊街道交叉形成的十字路口。借助裝甲車上射出的光亮,勉強可以分別出,從路邊道杆上延伸出來,被鏽斑和灰塵覆蓋的橢圓形三色信號燈框。一輛掛有“奔馳”標誌的轎車殘骸,與道口的傾斜交通崗亭緊密貼合在一起。癟縮得不成樣子的車頭和扭曲的車身,似乎是釀成這一慘劇的真正原因。


    從對麵黑暗的道路盡頭,傳來一陣仿佛野獸受傷喘息的低吼聲。細細聽來,又好像氣流從狹窄通道裏迅速穿過的撕裂聲,抑或是哮喘病人發作時,喉嚨裏沉重無比的唿吸。


    “戒備——”


    傭兵們本能地站住了腳,依托裝甲車或者殘留在地麵的混凝土碎塊形成防禦。骷髏戰士把掛在胸前的紅外夜視儀戴在頭頂,懷抱長槍的狙擊手靈活地躍進路邊的矮牆,順著樓梯或者電杆飛快攀上附近的製高點,把冰冷的槍口對準路口,眼睛則湊在高倍標準鏡前,恐懼而期待地望著十字鏡前即將出現的目標。


    所有人都在掃視著黑沉沉的路口。


    唿嘯而過的夜風還在不斷傳來更多,更密集的響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從模糊可辨到清晰可聽。其間還明顯攙雜著沉重腳步踩在道路上發出的撞擊,以及上下牙齒咬合、摩擦的刺耳聲響。


    幾分鍾後,一個搖晃不定的身影,出現在車燈照耀下的遙遠光暈裏。


    他的個頭很高,過於瘦弱的身體表麵,可以清楚地看到從皮膚下麵高高凸起的排狀肋骨,癟縮的肚皮緊貼在骨盆上方,兩條異常粗大,幾乎沒有任何肌肉包裹的腿腳支撐著身體,從肩膀延伸下來的胳膊很長,一直垂落到超過膝蓋的位置。至於頭顱,萎縮得好像經過防腐處理的幹屍,僅僅隻有正常人類三分之一大小,深陷的眼窩幾乎看不到眼球的存在,大得不成比例的鼻孔在拚命聳動,靈敏的嗅覺足以代替退化的眼睛。


    之所以稱其為“他”,那是因為在兩腿中央的最高點上,還懸掛著一條拗黑粗大,像香腸一樣的柱形物件。


    “一百二十八號標本,瘦弱型活屍,行動緩慢,幾乎沒有任何威脅力。這種樣本不值錢。”


    一名中年傭兵臉上長籲了口氣,緊張的臉色也緩和了不少。


    就在他剛剛說完這句話的瞬間,車燈能夠照及的路口,又湧出無數幹瘦的活屍。它們相互簇擁在一起,邁著遲緩的步子,張開牙齒幾乎快要掉光的肮髒臭嘴,喉嚨裏發出令人畏懼的“荷荷”聲,朝著光亮發出的源點,亢奮異常地蹣跚過來。


    “嗖——”


    排列在三角形隊列末尾的裝甲車首先開火。粗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被抬高到最大仰角,粗大的炮彈從人們頭頂唿嘯而過,在肉眼無法看穿的黑暗街道深處轟然炸開,大蓬鮮紅色的火光在夜幕下搖晃燃燒,強烈的爆炸震撼著地麵,意義不明的各種聲音也從四麵八方驟然響起。仿佛這是一個信號,把所有陷於沉睡中的惡魔全部喚醒。


    “自由射擊,別讓這些混身腐臭的家夥靠近——”


    奧斯維德抱著雙手,獰笑著望向爆發出嘈雜亂音的廢墟深處。腳上擦得鋥亮的高腰皮靴有節奏地輕點著,似乎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你……你這個……難道你想讓所有人都陪你一起死在這裏嗎?”


    中年傭兵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想要爆發又明顯被壓製住的憤怒,把整張臉憋得一片血紅:“超視距開炮,你,你究竟想幹什麽?你要把廢墟裏所有的怪物都引過來嗎?”


    “老子需要樣本——”


    心情大好的奧斯維德沒有對傭兵痛下殺手。他跳上裝甲車,抓起架在車頂的重機槍,狂笑著狠狠扣動扳機。


    “噠噠噠噠——”


    沉悶的槍聲如狂風暴雨般響起,密集的子彈以驚人的高速飛掠出來,尖銳的彈頭嘶吼著鑽進活屍脆弱的身體,打出一個個酒盅大小的可怕傷口。粗大的機槍噴吐出長達一米的火焰,以每分鍾數千發的速度傾瀉著彈雨,狂暴的火力飛快縮減著屍群的數量,頃刻之間,車燈照及的範圍內,隻剩下一堆破爛的碎肉,以及從不斷抽動的屍體身上,緩慢流淌出來的暗黃色膿漿,醬色的血水。


    林翔沒有開槍。


    他一直在用刀鋒般森寒的目光,隱蔽地打量著奧斯維德。


    這些活屍與舊時代相比,外觀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頭部似乎不再是唯一的弱點,緩慢的動作也無法對重型武器構成威脅。與其白白浪費子彈,不如靜觀其變。


    黑暗籠罩的路口深處,仍然散發著令人恐懼的氣氛。


    短暫的戰鬥滅殺了上百頭活屍,唿嘯的夜風把戧鼻的硝煙和血腥飛快傳播到廢墟的所有角落。大滴的冷汗從人們額頭滑落下來,他們睜大眼睛,豎直耳朵,用汗濕的手心握緊武器,等待著下一波危險的來臨。


    幾道黑影從遠處路口劃過,雖然沒有看清楚那是什麽東西,卻在神經高度緊張的人群當中,引來不必要的騷動和幾聲憤怒的咒罵。


    林翔抬高了手中的狙擊步槍,銳利的目光透過瞄準鏡孔,警惕地搜索著可能潛藏目標的角落。


    那是幾個很淡的影子。它們的動作極快,高速運動帶起的氣流唿嘯在林翔靈敏的耳中聽來,清楚得沒有任何雜音。


    它們的運動沒有規律,從樓頂到地麵,快得靈敏的貓鼬。它們不時變幻著行進方向,令人難以捕捉痕跡。最可怕的是,它們似乎一直貼著牆壁爬行,角度垂直、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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