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變異()


    車輪碾壓在遍布沙石的泥土路麵上,帶起陣陣傾側搖曳的顛簸。這也使得車廂裏剛剛經過生死拚殺的士兵臉上,更增添了幾分淡淡的疲憊。


    變異人沒有持續對車隊的圍堵。當偷襲者的屍體從突擊車上被拋下後,它們仿佛受到了很大驚嚇一般,從原來占據的位置紛紛讓開,綣縮到周圍房屋的陰暗角落裏。默默地注視著人類車隊從自己麵前飛馳而去。


    林翔仰著頭,靠在堅硬的車廂甲板上沉默著。直到現在,他腦子裏所充斥的,仍舊還是十幾分鍾前所發生的一切。


    那個聲音,絕對不是什麽虛幻。他敢肯定自己確實聽到了。可是……怎麽說呢,那個出現在腦海裏的聲音,並非慣常熟識的漢語。而是一種他從未聽到過,也極其陌生的另類語言。


    但是,他卻偏偏能夠聽懂。


    或許,這不能算作是聽。怎麽說呢!仿佛是一個潛伏在腦子裏的聲音,一種神秘的意識,用這種特殊的方法,讓他“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這實在太詭異了。林翔覺得:這簡直就是隻在電影裏才會發生的場景。


    還有,被殺死的變異人,望向自己的眼神是那麽古怪。它眼睛裏映射出來的熾紅血光,刹那間似乎變得隱隱有些淡化。其中也沒有以往那種猙獰與兇殘。取而代之的,似乎……似乎是畏懼,還有……還有尊敬……。


    這可能嗎?不,聽起來,這更像是一個笑話。


    基因鎖……寄生士……見鬼,這到底都是些什麽啊!


    “唿——”


    林翔狠狠地扯開防護服領口的扣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把所有奇怪的想法從腦子裏清除幹淨。可是,越這麽做,各種各樣紛亂而至的念頭,更是如同來迴盤旋的蒼蠅一樣,讓煩躁不已的他片刻不得安寧。


    就在指頭剛剛擰開衣扣的一刹那,林翔的身體忽然猛地微微一顫。正要把衣領分朝兩邊狠拽的手掌,也仿佛觸電受驚一般,頓時硬生生地僵在那裏。


    肩頸……傷口……對了,那道傷口,那處在逃離昆明城的時候,被變異人刺傷的位置。難道說……我終於還是變成了那些怪物中的一員了嗎?


    他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左手。發現柔軟的五指絲毫沒有粘合並攏的跡象。裸露在外的皮膚雖說有些發黑,卻仍舊保持著固有的本來顏色,而並非像變異人那樣,呈現如煤若墨一般的死樣漆黑。


    也就是說:現在的我……仍然還能算是一個正常的人類……


    坐在顛簸搖晃的車身裏,額角冒出的陣陣冷汗,已經徹底浸透了發梢。也正因為如此,不由自主的身體顫抖,才完全被車體的震動所遮掩。


    林翔可以肯定——自己已經被那種不知名的病毒的所感染。可是令他感到疑惑的是,身體並沒有像那些被殺的死者一樣出現變異。


    這不正常。


    那麽多人都死了,唯獨我是個例外?


    答案,究竟是什麽呢……


    “嘎吱——”


    突然,橡膠輪胎與地麵之間劇烈摩擦帶起的刹車響聲,在逃難隊伍中引起陣陣驚亂和恐慌。透過突擊車的玻璃前擋,可以清楚地看見:十餘名斜提骨刃的變異人,正從街道的對麵緩緩走來。那一雙雙深陷眼窩的眸子裏,充滿了對淋漓鮮血和渴求和欲望。


    齊越沒有下令,也沒有人開槍。除了不明就裏躲在母親懷中號哭的孩童外,所有人都在用複雜而畏懼的目光,望向這些可怕的索命者。


    所有變異人的身上,都穿著破爛不堪的灰綠色軍製防護服。其中幾個甚至還戴著血跡斑駁的m5式軍用頭盔。就在防護服左臂上端的位置,赫然貼有一個紅底黃邊的五星圖案,以及用醒目黑線繡出的“陸軍”字樣。


    “他們,曾經是我們的人……”


    上校麵色發青,口中下意識地喃喃著,緊捏著槍托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發抖。


    身為最精銳的軍人,他可以勇敢的麵對任何對手。可是,眼前出現的這些怪物,卻是活生生的昔日同袍啊!


    他實在下不了手。這簡直就和親手開槍,結果自己的兄弟一樣難受……。


    “都給我讓開——”


    突然,林翔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從車廂裏撲躍而起,猛地搶過旁邊士兵手中的g180s遠程狙擊步槍,重重架放在車頂的橫梁上。隨著沉悶的槍聲,走在最前麵的變異人頭部,已經爆開了粗如碗口的血洞。


    “他們已經不再是人類。一定要殺了他們,快動手啊——”


    林翔一麵聲嘶力竭地咆哮著,一麵透過瞄準鏡上的十字,將一發又一發子彈準確地射出。兩行奪目盈眶的熱淚,早已順著麵頰滾落而下。


    那些變異人,都是自己的戰友。如果沒有他們,自己恐怕早就已經死在昆明城中,成為在廢墟間尋找獵物的行屍走肉。


    林翔至今清楚地記得:隊長臨死時對自己說過的話。


    “趁著我還清醒,快砍掉我的腦袋。別婆婆媽媽像個娘兒們。老子是軍人,要死得堂堂正正。求你,別讓我變成那種冷血的怪物——”


    死,是最輕鬆的解脫。屍體的變異,卻是對死者最大的侮辱。


    “射擊——”


    多管機槍噴射出的密集彈雨,把逼近的變異人打得步步倒退。狂暴傾瀉的金屬彈幕,把它們強悍的身體撕裂得支離破碎。洞穿身體的彈頭,帶著溫熱的腦漿和柔軟的心髒碎片四散飛濺……幾分鍾後,寬敞的街道上,隻留下一具具躺臥在血泊中的黑色殘屍。


    林翔擦幹眼角的淚水,麵無表情地跳出車廂,快步走到距離最近的變異人屍體旁。拔出腰間的匕首,對準還在抽搐的脖頸用力插下。隨著一陣骨肉割離的肢解聲,他從腥臭的血肉中撿取出一條方形掛墜,小心翼翼地放進胸前的衣袋裏。


    那是共和國軍人的身份銘牌。上至將軍,下至士兵,每人都有。


    第二具。


    第三具……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製止。直到他把所有屍體身上的銘牌全部收集完畢,重新迴到車上的時候,運載難民的車隊這才再次啟動,在轟鳴的馬達聲中,順著原路飛快駛離了這座和廢墟無異的死城。


    灰色的屋頂,懸掛著一盞半尺見方的吊燈。朦朧的燈光從磨砂玻璃罩麵映射出來,顯出一種近似於琥珀般的淡黃。


    自從執行任務迴來,林翔就一直躺在床上,木然地望著頭頂的天花板。一盞吊燈,幾塊用塑料壓條分隔開來的水泥頂麵,已經成為他眼睛裏絲毫不會變化的唯一內容。


    床前刷著軍綠色油漆的木桌上,放著一隻蓋子敞開的飯盒。透過凝固的油脂和擠壓在一起的肉菜,可以看到被壓在下麵的飯粒已經冷硬。盡管如此,在饑餓者的眼中,它們仍然具有最原始的誘惑力。


    雖然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可是林翔卻絲毫沒有胃口,隻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不想說話,思維也是一片空白……仿佛,是一具沒有意識不會動彈的僵屍。


    保持這種狀態,已經整整兩天了。


    有很多人來看過他。


    好奇的軍官和士兵、想要挖掘獨家報道的記者、對其身體狀況感到憂慮的醫官……所有人無一例外都被齊越擋在了門口。麵對諸多不滿的麵孔和充滿質詢的目光,上校隻說了一句話。


    “如果被迫親手殺死自己的朋友和親人,那麽,你也會變得和他一樣。”


    也許是長時間保持同一種姿勢,讓身體感覺有些麻木的緣故。下午的就餐號吹過後,林翔終於從躺了近五十個鍾頭的床上爬了起來。


    “餓不餓?想吃點兒什麽?”上校神情淡然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手裏像往常一樣夾著點燃的香煙。


    這幾天,他一直守在這裏。


    林翔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疲憊和憔悴從蒼白的皮膚下顯露出來,長時間沒有梳洗過的頭發散亂在額前。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用沙啞的嗓音,猶豫而低沉地問道:“……能帶我去靶場嗎?”


    “轟——”


    麵無表情地瞥了一眼被炸得四分五裂的移動靶,手掌一鬆,打空的彈匣從槍柄順勢滑落。緊接著,又從旁邊的裝備台上取過新的彈匣,填充,上膛,射擊。


    半小時過去了,散落在林翔腳下的彈殼到處都是,裝備台上的彈藥箱也徹底清空。坐在監控室裏的觀測員,則大張著嘴,目瞪口呆地望著屏幕上單手舉槍的林翔。


    “特六”手槍的手座力極大,短時間內連續發射,會對肩、頸等部位造成巨大的震動。在這種情況下,麻痹的神經不僅難以讓射擊保持精準的命中,還會對關節和韌帶造成撕裂性的損傷。


    眼前的這個年輕準尉,竟然在三十分鍾出了超過七百發特製爆裂彈。不僅彈無虛發,而且,一直都保持著單手射擊的姿勢。


    這徹底顛覆了觀測員對槍械的認知。


    七百次沉重的後座撞擊,連全鋼護肩都能震得粉碎。難道,這家夥的骨頭比高強度合金還要堅硬?


    齊越雙手交叉坐在觀眾席上,一言不發地望著林翔。


    雖然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可是他的內心同樣充滿了巨大的震撼。


    身為六十四機動戰隊的指揮官,他當然很清楚各種槍械的具體參數和威力。


    用特製爆裂彈射擊,自己的連續射擊記錄是兩百七十一發。至於射擊精度,則保持在百分之七十五左右。這已經是自己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也是目前為止,各國軍方經過核實後的精英級記錄。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卻整整超過自己的記錄一倍以上。更可怕的是,命中率竟然達到了百分之百。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齊越根本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這讓上校覺得很迷惑。


    七十五步兵師隻是乙種作戰部隊,怎麽會擁有如此優秀的士兵?暫且不論別的方麵,光是剛剛表現出來的射擊能力,就足以最精銳部隊的一員。


    他很清楚,林翔之所以要求來靶場,完全是想要在彌漫的硝煙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讓內心的痛苦和沉悶得到淋漓盡致的釋放。難道,這種強悍到讓人覺得恐懼的實力,來源於麵臨死亡之時的潛能爆發嗎?


    上校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林翔是什麽時候放下了手中的槍,帶著滿麵的堅毅和果決,慢慢走到了自己麵前,並攏五指行了標準的軍禮。


    “六十四機動部隊準尉林翔,請求參加下一次行動計劃。望批準——”


    在人類的字典裏,“秋天”往往和“收獲”之類代表美好的詞語聯係在一起。在人們的習慣性思維當中,這個季節應該是充滿了非常舒服的金黃色彩,到處都洋溢著溫暖的陽光,還有掛墜在枝頭梢尖沉甸甸的果實。


    “那些所謂的作家都是睜眼的瞎子。如果能活著離開這兒,老子一定要讓這幫該死的家夥知道,真正的秋天究竟是什麽樣兒——”


    伸手抹了一把從屋外濺落在臉上的雨水,張萬成罵罵咧咧地半開的窗戶拉攏少許,感受著那雨滴與皮膚接觸瞬間產生的陣陣冰涼,他越發抱緊了摟在懷中,已經被捂得有些溫熱的m5g43突擊步槍。


    雨,已經下了整整四天。


    以專業氣象員的眼光來看,這場雨其實並不大。雖然陰暗的天空中布滿了厚重的烏雲,卻沒有形成磅礴的雨勢。細密的微小水珠從半空中飄落而下,慢慢地浸潤著幹燥的泥土。它們在天地間形成一道淺灰色的簾幕,給所有的東西添上了一層淡淡的朦朧。


    張萬成幾乎每天都要用最惡毒的語言,拚命咒罵著掌控天氣的神靈。在這種無法抗拒的自然影響下,觀察的視線和子彈命中目標的精確度,都被縮小了近三分之一。


    守在這個半舊的防空洞裏,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星期。除了張萬成和另外八名士兵是正規軍人,其餘的一百多人,都是這座城市僥幸生還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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