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夫人衝著下人,幾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來,示意他們趕緊去把女兒找來,但轉過身對著沈嫣,又是和氣的笑容。

    她身為宰相夫人,除了宮裏的娘娘,沒有哪家女眷需要她如此客氣地對待,可沈嫣是丈夫請來教導女兒的先生,尊師重道是龐府家訓,龐夫人隻能紆尊降貴,對一個雙十年華的姑娘客客氣氣。而淺悠的失禮,也讓她毫無底氣,今晚恐怕不必丈夫對女兒動怒,她也不會有好臉色。

    沈嫣看過了自己的臥室,窗外一叢竹林,隱蔽幽靜,通過書房才能進入臥室,她很滿意。龐夫人一路陪同,問她是否合心意,沈嫣隻道:“我從簡府帶來了侍女,就不必勞煩夫人安排下人來照顧我的起居,三餐之外我沒有任何要求,有一個丫頭在身邊就足夠了。”

    龐夫人訕訕笑:“先生客氣,但我龐府豈能虧了待客之道,更何況先生是來教導小女,更不好怠慢。”她傲然露出幾分貴族夫人的威嚴,不容沈嫣拒絕,道,“先生必然是喜歡清靜,我特地擇此處為您的居所,就是這份心意。之後我也不會讓府裏下人來打攪,但如何照顧您的飲食起居,還請先生客隨主便。”

    一聲客隨主便,沈嫣知道龐夫人終究沒高看自己,但舅父早說了,無需在乎這些身外事,她淡淡一笑,答應了。

    龐夫人本是對沈嫣十分滿意,可女兒的失禮,讓她在人前矮了一截,為了高高挺起宰相夫人的腰杆,不得不說出這樣失禮的話。自己暗暗懊惱,見沈嫣淡泊,倒是更添出幾分敬意藏在心裏。

    恰是此刻,外頭腳步聲拖遝而至,龐淺悠一身綾羅綢緞富貴妖豔,發髻耳下金釵玉環,一路叮叮當當地走進門,朝母親身邊的素衣女子瞟了眼,往案幾前霸氣地坐下,嚷嚷一身:“你是新來的先生?那開始授課吧,本小姐很忙,不要耽誤了我的時辰。”

    龐夫人被女兒驚得目瞪口呆,淺悠雖然頑劣,自小跟隨家人見客訪客,總還端得宰相千金的貴氣,極少人前失禮,今天這般胡鬧,沈嫣將來迴簡府隨便說幾句,一旦傳開了,宰相府的麵子往哪兒擱?正不知開口訓斥,還是當沒看見,卻見沈嫣施施然從眼前過。

    “龐小姐,下一次,還請您恪守約定好的時辰。”沈嫣朝淺悠淡淡一笑,迴身禮貌地示意龐夫人,“夫人,您請吧,稍後再來向您請安。”

    性格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成了師徒,還不知往後是什麽光景,可她們都是深宅大門裏出來的千金小姐,生來衣食無憂,不知世間疾苦。而湘湘這般,

    自小把苦當飯吃,至今猶在困境中堅強生存的女孩子,哪怕身邊一點點的好和溫存,在她看來都彌足尊貴。

    她們本是不同的人,本不該相比較,淺悠不見得不好,湘湘也並非完美無缺,可對於齊晦來說,與淺悠相識十幾年,都不及城門下湘湘的匆匆一眼。正如富貴與貧賤,仿佛都是命中注定。

    午前,湘湘從相熟的侍衛手中接到午膳的食物,天越來越冷,送到這裏早就涼了,從前賢妃就會將就著吃冷食,自從湘湘來了,她會想法兒把食物弄熱後,才喂到她嘴裏。

    此刻,湘湘正蹲在小火爐邊小心翼翼地生火,宮門豁然被打開,她見是相熟的侍衛,才怯怯迎出來,從侍衛身後走出之前來過的中年醫女,和氣地笑著:“姑娘,太醫讓我來看看賢妃娘娘。”

    湘湘趕緊將醫女送到賢妃身邊,自己則跑出來看著火,待湯飯分別煮熱,她一樣樣端進屋子裏,見醫女俯身聽賢妃說什麽話,不願打擾她們,總是匆匆離去。

    而熄滅爐火要有技巧,冷宮裏不能有太大的煙塵氣,一下子剿滅會升起煙霧老遠都能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撲滅,正滿意地看著火光消失,醫女不知在她身後站了多久,笑道:“姑娘,你從哪兒來的?”

    “我……奴婢是個宮女。”湘湘不知如何迴答,垂首敷衍了一句,便問,“您要走了嗎,娘娘還好嗎?”

    醫女微微一笑,示意湘湘到邊上坐下,和煦的秋日灑在湘湘的臉上,醫女掏出一方幹淨的帕子給她,溫和地說:“你臉上有煙塵,這麽好看的臉蛋,趕緊擦擦才是。”

    湘湘謝過,可她不敢弄髒別人的絲帕,自己用袖口抹了抹,便主動問:“您找我,您找奴婢有事嗎?”

    醫女道:“娘娘方才問我,芙蓉居的靜美人怎麽樣了,說與你是故交。你別多心我剛才的話,我隻是隨口一問,我知道能來這裏的人,一定不簡單。”

    湘湘才明白剛剛她們在嘀咕什麽,感激賢妃的體貼,對娘娘來說這些都是添麻煩的事,可她一直為自己著想。

    醫女自顧自道:“靜美人的腳趾頭再也無法複原,康複後還需要一段日子適應正常的行走,因為傷口會一直疼,至少幾個月內每天都要承受疼痛。其他並沒有不妥當的,我雖然不負責照顧她,但太醫院裏其他人進出,芙蓉居一切用的都是最好的,看得出來,皇帝很疼靜美人。”

    “那就好。”湘湘沒有表露自己知道的真相,芙蓉居的好和皇帝毫無關係,都是

    太子在照應著。

    “雖然不該問,可還是好奇你為什麽在這裏。”醫女說罷了靜姝的事,上下打量湘湘,“真是漂亮的孩子,可惜了。”

    湘湘笑而不語,那醫女又道:“你要多多小心。”

    “您來這裏,也不安全,可您還是來了。”湘湘道,“奴婢和您一樣的。”

    “我比你還小些時,就在宮裏當差,娘娘對我有知遇之恩,龐大人找到我時,能以此迴報娘娘,是我的榮幸。”醫女起身要走,她又看了眼湘湘,歎道,“娘娘如今拒絕醫藥,我隻有幹著急,可我知道娘娘最放心不下二殿下,娘娘若去了,將來誰能扶持殿下為自己正名呢?”

    “正名?”

    醫女笑道:“難道讓殿下,一輩子被廢棄在冷宮裏?什麽不祥,娘娘是被冤枉的,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湘湘沒說話,她想醫女應該不知道他們要走的事,齊晦並沒有打算為自己正名,他並不在乎皇子的身份。跟著醫女到門前,破舊的大門被栓上,聽見醫女在門外與侍衛的話,湘湘突然問自己:他真的不在乎嗎?

    宮外,莫府已被重重包圍,哭聲喊聲從早晨起不曾停歇,男人們或大義凜然或掙紮著尋想要尋一線生機,女人們護著兒孫,官兵前來帶人,拉拉扯扯一度還鬧成一團,昔日繁華龐大的家族,一夜之間灰飛煙滅,正午陽光漸漸斜移,大宅子裏也越來越安靜。

    世峰和齊晦,比官兵更早一步到達莫府,帶走了幾個甫出身的嬰兒,和五六歲的稚童,他們本想帶走更多的人,可是莫家女人激動的情緒阻礙了他們的計劃。

    把這些孩子送走後,齊晦再迴到莫宅外,看著官兵一排排地帶走男丁,女人們被脫下錦衣,個個兒白衣素服地圈在一處,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絕望。他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握拳,世峰不經意看到,在他肩上輕拍:“沒事吧?”

    世峰跟著他爹,早就見識過官員落馬的慘景,對這些無動於衷,冷靜地說:“女人們或許無辜,可這是她們的命,是代價。莫家的家財來路不正,她們過著奢華安逸的日子時,災民和邊陲的將士,都在受凍挨餓,你若看到那樣的景象,才會真正握起拳頭。”

    齊晦漠然搖頭:“我不是同情這些女人,我在想,莫家尚能看到家宅傾頹,可我的外祖家,悄無聲息地就消失了。”他苦澀地一笑,“誰生來願意受苦,我也會想,倘若慕家尚存,倘若我娘是個厲害的人,我們母子不至於如此。”

    世峰倒是看得開:“想那些又如何,你看我錦衣玉食,可我在那個家,快活過嗎?我們父子母子間的情意,不及你和娘娘一分。這世道有得有失,若你二十年辛苦,換來一輩子安樂,你願意嗎?”

    齊晦目色深遠,卻道:“那我娘的晚年,怎麽算?”

    世峰笑:“你怎麽了,這是多愁善感,還是學簡風那樣,沒事傷春悲秋?”

    齊晦搖頭:“我娘的身體每況愈下,我怕來不及帶她去見宮外的海闊天空,可時不時會矛盾,她究竟想看到我往後自在安逸的人生,還是曾經期許的問鼎天下,我現在糊塗了。”

    世峰想起他曾對曦娘說的話,果然被他猜中了,在齊晦心裏,還隱藏著昔日的抱負,他從未對齊晦說過什麽狠話,此刻定下心道:“我不是不喜歡那個叫湘湘的姑娘,可你曾說自己是給不了別人將來的人,不配談論兒女情長,現在你們兩情相悅,我從心裏為你高興。可你們在一起,我沒有覺得你變得更果敢,反而會說出我從來沒聽過的話,對你來說,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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