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四更,寒氣正濃。


    竇辛捏著銀鐲,止不住戰栗,空氣裏似乎還彌漫著絲絲血腥氣。自離了客棧,那場噩夢一次比一次真實,竇辛甚至懷疑自己親身經曆過那場劫難,所以能看清夢裏的細微之處。在那裏戎裝一身的阿冥滄桑而陌生,稚氣一臉的師父單薄而渺小,他們與竇辛記憶中的形象大相徑庭。杜大哥?擋在身前的杜大哥,那是真的嗎?在所有人都與記憶裏不一樣的夢中,杜大哥倒下前眼裏的關切和失落顯得格外突兀。似曾相識的眼神,竇辛搜遍腦海也想不出究竟曾經在哪裏看過。


    觀瀾君醒著,靜默地候著竇辛身上的冷汗褪去。直至竇辛驚醒之前,觀瀾君竟絲毫沒感覺到眼前發生的一切竟是一場夢。箭雨,巫兵,師侄,他們都曾是那樣真切地出現在那天,與當時有所差異的是,夢裏擋在箭雨前的是千年後的杜淵,而自己則換到在了肉盾之後,換做了她身處之地。世人皆當那是千年前的劫難,於自己,卻是發生在前日的迴憶。萬箭穿心碎骨絞肉之痛,仍然清晰異常。一場無由之夢,千年時光已逝。曾經眼前鮮活的一個個人,轉瞬間已隱於一段段或真或假的傳說中,包括她。麓兒坡下的點滴與沁骨的痛一同埋在了記憶深處,再不會被翻出來。長眠前,她許過重逢。如今他借身而還,她又身在何處?她還會認出他寄住的麵孔嗎?相思最為無影,觀瀾君暗歎,殊不知深藏的人迴憶已悄然浮現。


    竇辛思索中,腦海中突然蹦出一位絕貌女子,恍若站在林中,正撫著白羽墨足的大鳥。“白溪村的傻丫頭?怎麽想起她來了?”竇辛走了神,迴想起前幾日在白蛉峰的事,突然想起了一偷偷藏匿的那幾隻怪蟲。竇辛不過被那怪蟲碰了一下,脖頸上便已狼藉一片,隨後幾日都渾身無力。那怪蟲到底有什麽用處?莫非了一在這荒僻驛館還有什麽故人,需要數十裏外的這種怪蟲?不過,竇辛也在這驛館裏逛了幾天,沒看見哪位是光頭和尚。


    靜夜中突傳掩門聲,是從了一的房間傳來的。竇辛換好衣服,決定把今夜杜淵遠行的事告知了一,再問個主意,究竟是去是留。竇辛麻利地收拾好床鋪,把房間裏屬於自己的東西包好,塞在床下,用床後一塊閑置的木板簡單遮住。竇辛入住那天便看過,屋裏的大部分擺設和客棧裏相似,不過是更簡單了些。竇辛把桌上的碟盤擺設恢複如初,桌前的凳子,床上的簾子,也都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片刻之後,除了床下的包袱,整個房間再看不出有人住過的痕跡。


    月色漸弱,映在紙窗的樹影隻剩淡淡幾枝。竇辛推門前,眼睛無意從窗上瞟了過去。“稍等片刻再出去。”觀瀾君道。


    “怎麽?”竇辛輕聲疑道。


    “看兩扇窗子上的樹影。”觀瀾君幽幽道,竇辛的心微微發顫。


    竇辛覷著眼睛看了許久,突見一根樹枝倏地失了蹤影,隨後窗前便掠過一個黑影。竇辛頓時驚得向後撤了幾步,雙手緊緊捂住嘴,才沒有驚唿出來。


    “剛才有人在長廊頂上?你是怎麽看出來的!”竇辛聽外麵徹底沒了動靜,才問道。


    “去開門。”觀瀾君道,“他在門口。”


    竇辛將信將疑挪到門口,清晰地看見一個人形的影子印在門上,心口猛地震了一下。“了一,是你嗎?”竇辛輕輕把門開了條縫,了一左右環顧片刻,迅速從竇辛身邊擠了進來。


    “杜將軍什麽時候走的?”了一把竇辛從門口推進去,迴頭輕輕掩上了門。


    竇辛掐指算了算,道:“戌時前後。”


    屋子裏沒有光,竇辛看不出了一臉上是什麽神情,隻聽了一沉默許久後一聲輕歎。“辛姑娘,觀瀾君可曾醒過?”


    竇辛愣住了,心裏默問觀瀾君是否該告知了一真相,卻沒有得到迴應。了一見竇辛猶豫,心中便有了分辨。“阿彌陀佛,唉!姑娘何不隨杜將軍逃出這裏。”


    “如果我不逃,會死在這裏嗎?”竇辛直直地看著窗外的樹影,話音冰冷。


    了一沒有迴答,隻微微道了聲阿彌陀佛。“明天承天閣的人馬就會到了,祁大人等不到苦禪山人,你這徒兒能自保到幾時?現在收拾行裝,小僧尚有六成的把握帶你離開。等過了天亮,小僧連三成的把握都保不全。”


    “天瀾山還有多遠?”竇辛瞥向床底,問道。


    “辛姑娘切記,那是天山,以後絕不能稱天瀾山。最多不過半月腳程。即便二君真在山上隱居,以依山君的脾性,也未必會現身。再之,這一路兇險小僧不再多言。”了一把頭轉向窗子,看著風吹動的樹影,其間還飛過一隻信鴿,向著中庭歸寧的方向,這是今夜第五隻信鴿,了一已無暇去截獲。


    想到那日大殿中的一群瘋人已然向自己攏來,竇辛不自覺感到脊背發冷。“麓兒坡在哪邊?”竇辛強撐著發冷的語調,滿不在乎地問道。那片綿延的紅豆林,亮紅的的相思豆,每一次入夢都會帶來難以名狀的溫存。那段恬靜的時光一定是他最懷念的吧,即使不能讓他看到自己曾經的家——天瀾宮,至少也要讓他見一眼那片相思林。竇辛暗想,嘴角微露笑意。


    “小僧從未聽過此地,怕是千年前的古地,無處可尋了。”了一想了想,搖頭道。


    竇辛又想再問,卻聽見空中響起了幾聲怪異而尖銳的鳥鳴。了一慌忙把竇辛推到桌下,斂聲道:“一個時辰以後我迴來,不論外麵有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來。”


    未等竇辛問清緣由,了一已掩好門,衝進了夜色。從了一少見的慌亂中,竇辛不難猜到,這聲鳥鳴擾亂了一的計劃。即便一個時辰後他迴來,兩個人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竇辛從桌下探出頭,看見窗前跑過六七個人,他們映在窗上的影子,是絳紫色的,與那日偷襲自己的應該是同一夥人。這些人腳步匆匆,竇辛趁他們跑遠,偷偷從窗縫瞄去,他們跑進了最長的那條迴廊,正一路向南。驛館裏的驛兵才聽到了不尋常的動靜,成群地拿著火把跑來跑去。


    竇辛盤腿坐在桌下,把桌布掀起一角,看窗前晃過的雜亂的火把,臉上露著死寂的神情,隻有眉頭隨著窗外刀劍碰撞的尖銳聲微微擾動。此刻恍若那夜被觀瀾劍穿心之時,默默數著水滴的心境。嘴裏不斷累積的數證明著時間的流逝,除此之外,自己就是一個被扔在天地之外的孩子,與怪相橫行的天地毫不相關。如果足夠虔誠,那個天地或許會想起自己的存在,把自己重新拉迴去。上一次,是觀瀾劍,在綿亙的絕望裏猝不及防地喚醒了自己。這一次,竇辛竟有些暗喜,這次的自己終於沒被拋棄,她還有一個了一可以盼望。


    粘稠的血緩緩從窗欞上流下,那個人的頭從潔白的窗紙上滑下,在窗上畫下難看的一筆。竇辛拉下桌布,雙眼冷冷地看著正前方,似是能看穿桌布一般。雙手血汙的驛兵搖晃著竇辛的屋門,全然沒注意身後裹在紫衫下的屠刀。竇辛聽著門外尖刃刀穿過血肉的悶聲,腦海裏幻想出門外的地獄般慘狀。血從門縫滲了進來,腥氣在屋裏散開。竇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貪婪地捕捉空氣中的血味。“原來是這種感覺。”竇辛閉上雙眼,竭力迴想剛剛驚醒的噩夢。


    “不要再想了。”觀瀾君怒道,“這一排客房,隻你這一間上了鎖,他們會想盡辦法闖進來。快把桌子倚到門口!還剩不到半個時辰,一定要拖到那和尚迴來!”


    話音剛落,鐵鎖落地,紫衣人奪門而入。竇辛雙手牢牢地抓著地麵,牙死死地咬著嘴唇,不敢發出半點聲音。竇辛的心髒已經忘了正常的跳動,隻會敷衍地抽動,每抽動一次都會帶來一陣暈眩。黑色鑲金絲的靴子緩緩走近桌子,絳紫色的風衣拖在地上。竇辛臉色蒼白如紙,汗珠緩緩匯成一縷,從額角留下。


    腳步聲漸漸雜亂,屋裏不止一人。他們不停地走動,翻動,暫時還沒聽到桌下顫抖的唿吸聲。“嘭!”床下的木板被踢開,竇辛被驚得險些昏厥。她把整個身體盡量放低,幾乎全部伏在地麵上。這一聲之後,那雙金絲靴漸漸從竇辛的視線中走遠。


    “苦禪。他居然迴來了。”竇辛聽見自己的包袱被丟在地上,獵人的鏢也落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


    “這是……”紫衣人拾起鏢,摩挲著鏢上的藕狀紋絡。


    竇辛豎著耳朵,聽紫衣人的下一句話,他會不會也認識那枚鏢,也認識“竇五齡”?


    “剛才我們進來的時候,屋裏的擺設就像是被刻意擺好一樣,桌上沒有落灰,門是鎖上的。還有,桌上少了一根筷子。他在抹掉屋裏有人住過的痕跡。哼,他還在屋裏。”兩個紫衣人環顧,搜過床下和櫃子後,把目光齊聚在桌子下。


    桌下瘦小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腦海裏一片混沌,聽不清漸近的腳步聲。無限的恐懼聚集,哀嚎從桌下炸裂。尖細的女聲毫無預兆地轉成詭異的男聲,一副魂魄在驚懼中睡去,另一副掌控了整個身體。


    “活著都不容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紫衣人瞪圓了眼睛,聽桌下爬出的女兒身從喉間傳出的雄厚的聲音。她沒有男人的體貌,她沒有影子,她冰寒的雙瞳正注視著自己,眼裏沒有驚懼,隻有一閃而過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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