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淵靈活地揮著刀,把箭雨擋迴去了大半。到底是久經沙場,杜淵絲毫未慌亂,掃視幾眼就看清了箭雨的源頭。明宮裏原來躲著數十人,甚至包括本應與杜淵會和的那支隊伍。


    杜淵嗅到苗頭不對,匆忙中衝著兄弟們的方向大喊撤退。竇辛軟塌塌地緊跟在杜淵身後,像是活死人一般。情急之中,杜淵沒時間發現竇辛的異常。


    白頭老翁鎮靜地看著箭雨中漸漸消失的二人,手一抬,將機關撥迴原來的位置。數數地上橫著的馬匹,一共六匹馬五具屍體。明宮裏走出來位穿黑色夜行衫的人,把地上的屍體拖迴了明宮,與明宮裏數十具屍體擺到了一起。“這是最後一隊?”白頭老翁問。


    “慢了兩天,”黑衫人答道,“除了杜淵和那個孩子,已經齊了。杜淵手下的其他人不足為患。多謝南翁留杜淵一命,他於我有恩,我到底沒法對他下手。”


    “杜氏一族雖已衰落,但畢竟是世代的功臣,祁大人手裏有分寸。可憐我這把老拐杖,替他擋箭白白遭了箭傷。”白頭老翁笑了笑,心疼地撫著降龍木拐杖,“平子,記得叫你爹爹給我做把新的,不許拿花椒木糊弄我。”


    “等我先迴了祁大人,最好能給你換個正經屋子。明宮透風漏雨,玄宮陰氣過重,實在不是養老的去處。”黑衫人扶著老翁進了明宮。


    “跟著祁大人半輩子,善事惡事都做盡了,天罰我無後,哪還有什麽養老,有口飯吃就是祁大人的恩惠了。老兒我也看明白了,祁大人這麽殺下去,再忠心的人都留不住。反正我這輩子是死忠給了祁大人,來日陰間這幾百條冤魂來找我,我也不怨。要不是祁大人嘔心瀝血對抗巫國,哪還有這世道太平。這恩別人不記我記。”白頭老翁笑得慈祥,看著當年一手建起的南閣棧一層層被浸滿血腥氣,從繁盛異常到無人問津,連老掌櫃祁大人都要舍棄這裏,心酸之至。


    “孩子,這是封密報給你爹帶去。以後別再來了,小老兒我也終於該清閑了。”白頭老翁坐到了草炕上。


    “南翁,等薛平迴來。”黑衫人起身拜別,因為杜淵的耽擱,時間已經所剩不多,再不去祁大人那裏交差,恐怕也難逃一難。


    “走吧走吧。”白頭老翁卷了條深灰色的破棉被蓋在了身上,躺到了炕上,笑盈盈地目送黑衫人離開了南閣棧。初冬未至,南翁已經燃上了新柴。爐火裏劈劈啪啪地熱鬧著,火焰的暖風與深秋的冷風絞成了一股。


    “老身本該命盡於此,好孩子,何苦婦人之仁?”南翁苦笑道。讓南閣棧不複存在,連同五支隊伍,連同白頭老翁,正是祁大人交代給薛平的事。薛平做的很好了,隻是這最後一步,還得南翁最後幫一次忙。南翁打開了明宮裏最後一個機關,明宮裏珍藏多年的好酒被一壇壇打碎,酒水覆滿了地麵。


    新柴的火焰放肆地飛濺,歡脫的火苗敏銳地捕捉到了地上遍布的酒水,撒歡似的蔓延開,連同五支隊伍的亡靈,連同近百年的南閣棧,都靜悄悄地灰飛煙滅。南翁安然睡去,與自己的畢生的心血一起在熊熊烈火之中化成了灰燼。可歎:半世苦雨半世風,半世煙雲半世空。秋蝶不知春色盡,枉對殘芳盡餘忠。


    “薛公子,你看。”黑衫人漠然看著山下升起的黑煙,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少廢話,趕路。”黑衫人平靜的聲音裏夾著沙啞。


    一路狂奔,杜淵發現身後並沒有人追來,就停了腳。這一路竇辛一聲都沒吭,杜淵才覺得奇怪。隻見竇辛雙眼迷離,以異於平時的姿態走了過來,連說話的聲音都略有變化:“千箭弓弩。薛家人能不能有點新意。”


    杜淵恍然大悟,雖然明宮裏像是埋伏了不少人,但以箭雨飛來的方向和數量來看,絕不是幾十人就能做到的。細細想來,能瞬時間發出千支箭的,恐怕隻有千箭弓弩。這千箭弓弩是薛家的傳家之技,怎麽會在南翁手裏?


    “你個小丫頭知道的還不少,你師父給你講過千箭弓弩?”杜淵疲憊至極,坐在了地上,打量著竇辛。竇辛雙眼依舊無光,幾乎是跌坐在樹樁上,“千箭弓弩的滋味,還用的著師父來講?”這一下,竇辛的聲音已經徹底變了,活脫一個男子的聲音。


    杜淵警覺起來,以迅雷之速拔出刀,橫在竇辛頸前。竇辛似乎早有防備,小腦袋靈敏一躲,從刀下縮迴來,右手猝不及防地捏住杜淵的手腕,對準腕骨縫狠狠一鎖。杜淵吃著疼,手一鬆的功夫,刀已經進了竇辛的手。


    “丫頭!”杜淵驚叫一聲。竇辛脖子一抖,意識迴來了大半,隻見自己握著杜大哥的刀,全身都不聽使喚。“杜大哥,救我……”竇辛又恢複了女聲,緊接著癱倒在地。那股力量控製竇辛的手,竇辛用最後的意識把手從刀柄上拿開。


    杜淵看著竇辛痛苦的樣子,倒驚得手足無措,隻得把刀撿了迴來,別在了腰上,防止竇辛突然發狂。“看來這丫頭真的會中邪。”杜淵抱起陷入昏迷的竇辛,沿著密林去找水。


    夜幕如時而至,入秋之後這樣陰蒙蒙的夜還真是少見。本是好好的十五圓月,全連個影兒都沒有。“這丫頭好生輕。”杜淵把竇辛放在溪水邊的石頭上,痛快地喝著甘甜的溪水,洗掉一臉的泥土。杜淵故意捧了一小捧水,輕輕灑在了竇辛臉上。


    竇辛被冷水一激,倒也睜開了眼睛。“杜大哥,我們逃出來了嗎?”竇辛的聲音雖輕,但女孩的聲音畢竟好聽。


    “嗯,”杜淵聽見竇辛的聲音恢複了正常,心裏的石頭落了一半,“你中邪了,去那邊洗把臉,緩緩。”


    竇辛聽話地站了起來,走到溪水邊,跪了下來,看見了水裏自己的倒影,心猛地抖了一下。“杜大哥,你看到什麽了?”竇辛指著水麵,聲音發顫地問。


    “除了一個傻丫頭的臉,幾條魚,沒了。”杜淵不耐煩地迴答。


    “就這樣?”竇辛死死盯著水裏,除了自己的臉,她還看見了沉在自己倒影下麵的,一張男人慘白的麵孔,與前夜在客棧梳妝鏡裏看見的一樣。


    “此生為傀為儡……”觀瀾劍的誓言觸痛了竇辛的神經,原來觀瀾君的魂魄已經這樣附在自己身上,或許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身體就是觀瀾君的了。竇辛瞪著那張陌生的麵孔,眼淚斷了線一樣流了下來。憑什麽?惡人殺百人千人都能好端端活著,而自己逼不得已殺掉師父一人就要受這種苦難。


    “丫頭,你怎麽了?”杜淵看竇辛跪在水邊掩麵哭泣,不知何故。竇辛一言不發,極力掩藏啜泣聲。


    許久,竇辛從水邊挪到了杜淵身邊,臉上的淚痕還未完全被擦幹。“杜大哥,我想家了。”竇辛坐了下來。


    “那我送你迴去。反正我現在也沒有事可做。南翁老兒能用千箭弓弩對付我們,就一定有薛大人撐腰,說白了,始作俑者就是祁大人。我這蠢人,一心想著邀功,卻連兔死狗烹的書都沒讀好。”杜淵狠狠敲著腦袋,想到了薛平的死狀,再仔細想想,終於想通了。薛平一開始就是一個誘餌,把自己引到這裏悄悄解決才是他真正的任務,難怪祁大人會讓自己一行人無功即返。


    “迴不去了。”竇辛枕著杜淵的手臂,淚水順著杜淵的袖子流到了手腕,嘴裏隻重複著這四個字。杜淵不知如何相勸,隻能像對待妹妹一樣,用長滿粗繭的大手撫著竇辛散落出帽子的長發。


    “迴不去了。”她笑得淒涼,長發裏流出的汩汩鮮血也如此般染紅了杜淵的袖子。半夜剛過,杜淵沉浸在了噩夢之中。竇辛呆滯地望著月亮從黑雲緩緩掙脫出來,而月光下,自己還是沒有半點影子。


    靜夜無人知曉,與他共度之夜,曾是誰的難圓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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