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嫂——不,應該說是白雨屏的盒飯店打工,張小霜已經習慣了,習慣了白雨屏對她的冷漠。在張小霜的眼裏,白雨屏再也不是她心中的大嫂了,而是一個與她隻有雇傭關係而沒有親情的人。見了白雨屏,她也會像大眼睛等人那樣心中不起一點兒波瀾地恭恭敬敬地叫上一聲白經理。張小霜每天拚命地幹活,心中隻有父親教導的四個字——為了生存。她意識到,對自己來說,周圍的環境怎樣,老板是誰,都無所謂,任何計較都沒什麽意義,她需要用汗水掙錢,養活悅悅和自己。本來她就不是那種浪漫的人,如今變得更實際,生活目的更單純。張小霜算了算,她在盒飯店幹了四十一天,這是從未經曆過的四十一天。在這四十一天裏,她覺得自己是個機器人,手腳不停閑地重複著簡單而繁重的工作。擇菜、洗菜、切菜、裝盒、送飯,往複循環,永無休止。加工間裏,彌漫著刺鼻的蔥蒜味兒,還有許多蔬菜混雜在一起,發出那說不清是什麽味道。一天下來,她的身上、頭發裏都是這種揮之不去的怪味兒。乘公共汽車時,隻要人不多,她總是湊在車窗前,怕其他乘客討厭她身上的怪味兒。迴到家裏,她第一件事就是洗頭洗臉,盡管這樣,悅悅還總說她身上有股洋蔥味兒。四十一天,張小霜如同在夢魘中度過的,一進盒飯店的加工間,她的神經就變得麻木了,隻是不停地幹活,什麽也不想。一天的樂趣就是下班後的那一段時間,做點兒飯,與悅悅在一起吃飯,聽她講學校裏的趣事。

    張小霜非常懷戀在日雜商店工作的日子。那時,她的心裏沒有任何負擔,沒有任何壓力,十幾年裏上班下班,沒想過什麽是生存,更沒品嚐過艱辛。即使有不如意的時候,也可以向周姐發發牢騷,周姐呢雖是主任,更像一個老大姐,既有涵養又有度量,不像白經理那樣和下邊的人保持著好遠的距離,且彼此間像隔了一重永不融化的冰山。姐妹間也有一些齷齪,風一陣,雨一陣,但過後就雲消霧散了,相互間地位平等,都是同誌。張小霜現在很難找到那種感覺了。在白雨屏的盒飯店裏,張小霜很難和那些女工們敞開心扉,總處於一種戒備狀態。大眼睛對張小霜說,我看你這個人不錯,不然打死我也不對你說,那個胖姚簡直不是個玩意,簡直是個工賊,見縫就下蛆,誰來晚一會兒,誰說了句抱怨的話,她都要向白經理匯報,得提防著點兒她。大眼睛說有一個叫小梅子的女工,隻因說了一句話,就讓胖姚給出賣了,被白經理給開出去了。其實小梅子那人幹活挺賣力的,就是說話有口無心,有幾個人誇白經理精明,小梅子傻乎乎地來了一句——精明是精明,就是沒把自己的老爺們兒看住。胖姚把這句話告訴了白雨屏,白雨屏二話沒說,就把小梅子炒了。大眼睛還說,在這兒,白雨屏是慈禧太後,胖姚是李蓮英,雖然白雨屏沒委任胖姚什麽官兒,但極有可能給她發“紅包”。不然的話,像胖姚那麽奸猾的人,能那麽賣力嗎?其實白雨屏雖然對人嚴厲些,可心眼並不壞,就是有點兒耳朵軟,胖姚說什麽她信什麽……

    在和徐臨風送飯的過程中,張小霜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說不清是怎麽迴事,隻是覺得和這個人在一起很快活,似初戀又不似。喜歡看他那粗壯有力握方向盤的大手,喜歡嗅他身上散發的男人氣味,喜歡瞧他開車時專注的目光,喜歡他遭遇紅燈時粗魯的叱罵……有時她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害羞,罵自己不要臉,是不是兩年沒挨男人的邊,耐不住寂寞了,想男人了?她曾告誡自己,你張小霜是沒有丈夫的女人,行為舉止應與別的女人不一樣,可一上了徐臨風的車,就按捺不住那種感覺。張小霜有一種預感,自己和這個男人要發生點兒什麽故事。有一次,張小霜送盒飯時,腳扭了一下,上汽車時說什麽也抬不起腿,是徐臨風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車。上車後,張小霜覺得麵頰陣陣發燒,心裏狂跳不止。在手與手接觸的一刹那,張小霜感覺像觸電了一樣,身體出現了不可名狀的顫栗,這感覺既讓人激動又讓人害怕。自陳育剛死後,兩年來,她沒與男人接觸過,也不敢去想男人。雖然與老曹接觸了幾次,可是除了厭惡沒有其它的感覺。

    每天到盒飯總店打工,張小霜多了一份期待,盼望中午快點兒到來,盡管與徐臨風隻有一個多小時的接觸,也使她感到非常滿足。連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注意打扮自己了,盡管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但搭配很得體,臉上抹點兒護膚霜,嘴唇上淡淡地塗點兒口紅,整個人變得嫵媚而不妖豔,樸實而不失俏麗。她還上美發廳花二十多元錢染了染頭發,把在腦後拖了兩年的“馬尾巴”梳成了一根辮子,一下子顯得年輕了好幾歲。每天送盒飯,她要特意換上一件雪白的新大褂,頭上係一塊白色方巾,整個人顯得更加出眾。女工們都說,瞧人家張小霜長得就是漂亮,稍加拾掇就見靚,一樣的白大褂穿在人家身上,不像大夫也像科研人員!徐臨風見了張小霜,開玩笑說:糟了,你打扮得這麽耀眼,這不是成心和我過不去嗎,我開車非走神不可!女工們說:那你就往電線杆子上撞!

    胖姚趁張小霜和徐臨風送盒飯之機,向白雨屏“下蛆”,說張小霜打扮得像個“雞”,哪像個幹活的。白雨屏說那是工作需要,她張小霜出去是代表咱們盒飯店的形象,要是你胖姚這模樣出去送盒飯,匯通大廈裏的小夥子連食欲都沒了。胖姚一下子沒電了,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如果不是白雨屏的話把胖姚的情緒弄沒了,胖姚還想把徐臨風牽連上,說這兩個人有“節目”。女人心細,胖姚已經注意到張小霜看徐臨風時,目光有些異樣

    轉眼間,張小霜在“大眾盒飯店”幹了兩個月。當她第二次從白雨屏的手裏拿過三百五十元工資時,覺得這薄薄的幾張紙幣的分量很重。這三百五十元裏不僅有汗水,還有淚水。

    一天下班,張小霜在路上遇上了周姐。

    周姐問她怎麽樣,張小霜說湊合吧,便把在大嫂盒飯店打工的事說了一遍。

    周姐說:你不管怎麽說還算找著了事做,不像我,現在還在家裏閑著呢。唉,四十多歲的人了,又沒什麽技術,找了幾個地方,人家都嫌我歲數大。現在有些事都他媽的邪了,連刷碗洗盤子也不要歲數大的。

    張小霜問那幾個姐妹都幹什麽呢,周姐說都和她差不多,都沒找著合適的活,可能有個人給一個商廈掃廁所,一個月二百五。周姐苦笑著說:你瞧瞧,咱們都成“二百五”了!

    張小霜說:給人家打工不容易,不能大富大貴,隻能是對付碗飯吃,我看你不如湊點兒錢,上哪兒弄節床子,賣點兒小百貨之類的東西,一個月下來,怎麽也比打工強。

    周姐說:這事說著容易做起來難,首先咱們手裏沒有本錢。我和你姐夫都是小老百姓,沒權沒勢,上了這麽多年班,摟不著錢,也沒人給咱“上貢”,根本沒積攢幾個錢。

    張小霜歎了口氣:現在人活著可真不容易。

    周姐笑著說:等著吧,說不定哪天我摔個跟頭揀個十萬八萬的,也開個什麽買賣,到時候你來給我打工!

    張小霜摔了一個跟頭,摔得很重。

    盒飯店附近的那條馬路,有一個下水井,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水,一直沒人管,天一冷,路麵結了冰,像鏡麵一樣光滑。張小霜每天上班都要經過這條馬路,走路時,她格外加小心,因為腳上的那雙棉皮鞋已經穿了好幾冬了,鞋底的花紋都磨沒了,一不小心就會摔跟頭。那天過馬路時,有一個男人騎自行車從她身邊擦過,嚇了她一跳,身體不由一斜,腳下一滑,臉朝下實實在在地摔了一跤。她沒有手套,天冷,她總是把手插在舊羽絨服的口袋裏。沒有手的支撐,身體的重量全都集中在頭部,她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團漆黑。幸好後麵沒有汽車,因為她從家出來的早,路上還沒有多少人,汽車也少。當她掙紮著爬起來,隻覺得左臉火辣辣的疼,用手摸了摸,鮮血把手掌染紅了。她急忙從口袋裏取出衛生紙,胡亂地揩了一下,見有人走過來了,把頭上圍巾解下來,包住受傷的半張臉,急匆匆地走了。

    張小霜一進門,解下圍巾,把大眼睛她們嚇了一跳,從她們的眼神中,張小霜感覺出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駭人。

    大眼睛關切地問:你這是怎麽弄的?你進門時,我都沒認出來是誰。

    張小霜說:摔的。前麵馬路上有冰,一個騎自行車的把我晃了一下。

    大眼睛說:瞧你滿臉是血,像被害人似的,怪嚇人的,快去洗洗吧!

    張小霜覺得大眼睛有些大驚小怪,隻不過摔了一下,頂多是破點兒皮罷了,有那麽嚴重嗎。張小霜走到牆上掛的一麵大鏡子前,鏡子裏的景象把她嚇了一跳:天哪,怎麽摔得這樣慘!左邊的臉鮮血模糊,眉骨和顴骨處正在往外滲血,眼皮也腫了,左眼隻剩一條縫。

    姐妹們勸張小霜去醫院看看。

    張小霜說:沒事,我的皮膚愈合得快,幾天就長好了。說完來到自來水龍頭前,用冷水洗去臉上的血跡。

    大眼睛說:你的臉腫成這樣,就別幹了,找白經理請個假,迴家休息休息。

    張小霜什麽也沒說,拿起菜刀去切大頭菜。

    胖姚湊過來,不懷好意地對張小霜笑著:我看你不像摔的,好像是讓誰揍的。

    張小霜沒理她。她知道這家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胖姚依然“不吐象牙”:說實話,是不是讓你老公揍的呀?

    張小霜沉下臉,對胖姚說:你這人說話怎麽這麽難聽呢?

    胖姚不笑了:我問問有什麽不對的,開個玩笑,犯得著撂臉子嗎!

    張小霜把菜刀重重地往砧板上一剁,冷冷地說:你以後少和我說什麽老公老公的!我告訴你,我沒有老公,他死了!

    胖姚愣了一下,不吭聲了。這是她第一次被人頂撞,第一次被人教訓,第一次在眾人麵前折了麵子。

    大眼睛低聲責怪張小霜:你頂她幾句可以,可你不能咒你愛人哪。

    他真的死了,死兩年了!張小霜說。

    大眼睛歎了口氣:我以為就我命苦,沒想到,你比我的命還苦!

    聽了大眼睛的話,張小霜也歎了口氣。大眼睛的丈夫盡管有病,但畢竟是個完整的家,可她張小霜的家殘缺了一半……

    快到中午的時候,白雨屏到加工間來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看見張小霜臉上的傷,白雨屏冷冰冰地說:你這是怎麽搞的,就你這個樣子,一會兒能去送飯嗎?

    絲毫沒有憐憫和同情,不管怎麽說她們之間還有一層姑嫂關係,即使沒有這層關係,是單純的老板和雇工的關係,也不能如此無情,哪怕是假惺惺的詢問也行啊,連溫情脈脈的麵紗也沒有,完全是赤裸裸的金錢關係。

    張小霜的心完全涼了,她昂起頭,堅決地對白雨屏說:我能去!

    白雨屏擺擺手:你能去也不讓你去,那樣會影響店裏形象的。

    她瞧了一眼大眼睛:中午你去送盒飯,先替她幾天!

    大眼睛有些膽怯:我……我怕送不好。

    白雨屏不耐煩地一揮手: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你的眼睛倒挺大,可沒有一點兒神,像兩個玻璃球。

    聽了白雨屏的話,大眼睛的臉一下紅了。女工們偷偷地掩嘴笑。

    中午,白雨屏穿上張小霜的白大褂,和徐臨風送盒飯去了,張小霜和大眼睛她們推著幾輛兩輪車分頭去幾家小單位去送盒飯。

    沒有和徐臨風去匯通大廈,張小霜心裏若有所失……

    下班了,張小霜朝公共汽車站走去,她用圍巾把摔傷的半張臉包上,怕凍傷了不愛好。

    一輛麵包車駛過來,在張小霜的麵前停下,鳴了幾聲車笛。

    張小霜抬頭一看,是徐臨風。

    徐臨風打開車門,一擺手,說:上車吧,我送你迴家!

    張小霜心裏一熱,絲毫沒猶豫,跳上車坐在徐臨風的身旁。

    徐臨風說公共汽車太冷,你的臉摔破了,容易凍傷。如果凍傷了,以後年年犯病。

    張小霜感激地說:真是太麻煩你了。

    徐臨風笑了:這麽客氣幹嘛,我一個人迴家那麽早也沒意思。

    張小霜問:你迴家自己做飯嗎?

    徐臨風說:有心情時自己做點兒,沒心情時就去飯店糊弄一口。

    張小霜說:你總這麽對付下去也不是個事呀。

    徐臨風說:也許將來會好的,我這人挺樂觀,也許是盲目樂觀。

    張小霜沉默了。同徐臨風在一起,她有許多話要說,可又不知說什麽好,因此他們在一起時,張小霜經常沉默。現在,她覺得隻要能和這個男人坐在一起,就是一輩子不說一句話,她也感到滿足。

    徐臨風告訴張小霜一個消息:白雨屏要把盒飯店兌出去!

    張小霜大吃一驚:為什麽?

    徐臨風說,白雨屏和她丈夫已經辦完離婚手續了,她有個哥哥,在南方給她聯係了一個合作夥伴,辦一個生產襪子的工廠,廠房設備都是現成的,白雨屏隻需要注入八十萬元的資金就行了。這幾年,白雨屏賺了七十來萬元,隻差十萬元了,隻要她把盒飯店兌出去就夠了。

    張小霜聽了這個消息,立刻心慌意亂。白雨屏盒飯店兌出去了,很可能影響到她張小霜的飯碗。盒飯店易主,新老板會不會用她,這是個未知數。

    徐臨風說:你能不能湊點兒錢,把店兌下來?靠給別人打工,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最好是自己當老板!

    張小霜笑了:我的天哪,你能不能不鬧?那是“點兒錢”嗎,我就是不吃不喝,一輩子也攢不上十萬元哪!她覺得徐臨風是在和她開玩笑。

    徐臨風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你手裏一點兒錢也沒有嗎?

    見徐臨風那認真的樣子,張小霜不笑了:有個幾萬元,在我婆婆手裏,可那還差老多了……不行不行,我那點兒錢哪夠呀!

    徐臨風說:你知道,你如果把店兌下來,弄好了,用不上一年就會把本錢弄迴來,還能賺個十來萬!

    張小霜說:我哪有那個本事,這種事我想都不敢想。

    徐臨風說:如果是別的生意,我是不能勸你幹的,可這個生意你不幹那太可惜了!你知道,白雨屏打下了多麽好的江山,你接過來馬上就賺錢,那幾年她為了打開銷路,下了多少心血……十萬元錢,根本不貴!另外,就我開的這輛車也值個兩三萬,你要是當了老板,我給你開車。

    張小霜不置可否。

    到家了,張小霜請徐臨風進家坐坐,徐臨風說以後再說吧。

    張小霜站在樓前揮手再見。

    徐臨風從車窗探出頭來,叮囑說:我說的那件事,別忘了和你老公商量商量!

    張小霜真想告訴徐臨風,說自己沒老公,可話到嘴邊,就是沒勇氣說出來。

    晚上,張小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徐臨風的話總在她耳邊響起,弄得人心煩意亂。

    拿出十萬元把盒飯店兌下來,這對張小霜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如果勸她的人不是徐臨風而是另外的一個人,張小霜肯定認為他是有意拿老實人開涮。正因為是徐臨風相勸,而且態度極其誠懇,才攪得她心神不寧。張小霜像喝醉了一樣,竟盤算起怎麽能湊足十萬元錢:現在手裏有五萬元錢,那麽還差五萬,可以向父母借,老兩口子至少也能拿出一萬元,二哥呢,他的手裏肯定也有點兒錢,我向他借一萬問題不會太大,這樣就有七萬了,差三萬元錢,和白雨屏商量商量,晚幾個月給她,她也許會答應的,不管怎麽說,畢竟姑嫂一場,這點兒情分總該有的吧。如果白雨屏不答應的話,向徐臨風借,他肯定會幫忙的。可是,徐臨風一個人,沒家沒業,怎好意思用人家的錢,另外人家是個單身男人,你把人家的錢借過來,如果傳出去,肯定有人會說三道四的……不行不行,我不能借徐臨風的錢!想到徐臨風,張小霜胡思亂想起來。徐臨風為什麽慫恿我兌盒飯店,既然是這麽好的事,他為什麽不兌下來?他對我這麽好,是不是有什麽想法,難道他知道我沒有丈夫,故意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如果他真心想對我好,那倒沒什麽,隻怕他……現在的男人的心都挺花花的,愛占女人的便宜,不能輕易接受他們的恩惠,得提防著點兒,免得上當受騙。不管什麽時候,在這種事情上,吃虧的總是女人。不過,徐臨風好像不是那種人,和他送了一個多月盒飯,沒發現他對自己有什麽放肆的舉動,憑感覺,他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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