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先後入了白老太爺的書房, 小廝送上茶水便退了出去。


    白老太爺看了一眼坐在雕花椅上沉默的老夫人,歎了口氣, 將目光轉向了窗外,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我知道你這些年來一直對仲謙的事耿耿於懷,你私心裏甚至可能還懷疑仲謙是不是我在外麵生得孩子卻逼得你將他當做嫡子來撫養。”


    “不,我沒有懷疑過。”


    老夫人打斷白老太爺的話,冷道。


    她沒有懷疑過,過去這些年撫養次子她也問心無愧。


    “如果懷疑, 過去那麽些年我不會對他那麽盡心盡力的教養,當年我們初到京中多麽困難,我可有半點苛待過他?你既說他是恩人之子, 萬不得已才托付, 我便一直當他親生兒子般教養撫育。不過反是你,待他甚過親子,教養更是用心……”


    所以, 幾個兒子中, 卻唯有他一人成材,獨中二甲進士,然後官運亨通。


    後來雖然娶了她娘家侄女, 卻對她冷淡, 然後侄女抑鬱中不幸難產早亡, 最後還不顧她的意願一意孤行娶了那個商家女……


    她教養他問心無愧,可是他卻讓讓她屢屢堵心。


    幾個兒子中,卻唯有這個二兒子過得最好最為暢順, 反是她的長子和幼子慢慢竟要仰他鼻息生活,他的子女也都能結上比她的親孫子孫女更好的親事。


    她的親孫子孫女甚至要小心翼翼討好他才能得到更好的庇佑。


    這和當初送來的那個繈褓中的孩子完全需要靠她的施舍和照顧不同,讓她的心態不知不覺就起了變化。


    初心總是會隨著生活的艱辛和複雜而慢慢轉變,及至此次事情似乎完全脫離了掌控,讓她的情緒更加有些失控。


    白老太爺迴頭看著自己夫人沉鬱的眼色,微歎了口氣,這麽些年,她的心思,他如何不知道一二?


    可是次子比其他二子更優秀,並不是他教養不同的緣故,而是人的天資不同,性情不同,這如何能強求?且妻子溺寵幼子而不自知,養得他軟弱而依賴性極強,又能怪得了誰?


    可是妻子跟隨自己帶著幾個孩子從江南逃離戰亂,一路入京,這麽些年,她操持家務,教養子女,當初還要想方法維持生計,她也曾是大家小姐,何曾吃過這麽多苦?所以家中很多事情他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罷了。


    他搖了搖頭,道:“這些年我都沒有跟你明言仲謙的身世,是怕你聽了徒增煩惱,如今……也罷了。”


    “當年聞州城破城,容將軍帶著殘餘兵力撤離,可是當時容夫人在將軍府聞聽戰敗軍訊難產而亡,留下這個孩子,當時這孩子才出生幾日,不可能跟隨容將軍撤離,所以才托付給了我。”


    “容將軍於我白家有大恩,否則當年混亂之中白家就被匪徒給滅了門,所以容將軍有托,我自當盡力。正好當時我們那個孩子去了,便抱了他來養,想著也能慰你失子之痛。”


    這些舊事他一直未有明說,白老夫人卻大概都知道。


    當年白家是聞州城望族,和將軍府交好,她和將軍府的容夫人也算得上是手帕之交,二兒子長相既有容家又有容夫人的特征,他慢慢長大,長相越來越有他們的影子,她怎麽可能猜不到?所以她是當真沒有懷疑過白老太爺。


    江南一帶熟悉將軍府的遺老不少,次子越大,長相越像了容將軍和容夫人,這也是當年他們舉家離開江南的原因之一,當然首要原因還是想要避開戰亂,新朝建立後京中要穩定不少,也能更好的求前程。


    當然這中間白老夫人也曾因為家計艱辛,過得不好,在心底隱隱遷怒過次子,隻是這種情形就難以宣之於口了。


    白老夫人聽著老太爺說著舊事沒有出聲,他此時不顧避諱,突然直白的提起舊事,必有緣由。


    果然,白老太爺頓了頓,就繼續道:“前些日子,淩國公府的國公爺曾經找過我,說他知道了仲謙的身份,並以此為由,想拜托我一件事。”


    白老夫人臉色陡變。


    淩國公府祖輩也曾是前朝舊臣,但更是當朝勳貴,淩國公夫人周氏還是當朝皇後華皇後的姨表妹。


    當年皇後娘家華家是北地武將世家大族,前朝潰庸,民不聊生,華家將女兒嫁予當時的南地異姓藩王薑家,後薑家叛朝,華家舉家支持,合力在渭地殲滅退守渭地的前朝殘兵,並在渭地誅殺所有逃離京城的前朝皇室後裔。


    白老夫人嘴唇抖了抖,臉色難看,但還是壓著恐懼道:“他們想做什麽?朝中前朝舊臣舊族不知凡幾,收留的舊臣後人也有大把,就算……”


    “你不必擔心。”


    白老太爺打斷她道,“前朝被滅,容家雖沒什麽後人留下,但卻不是被當今給下旨滅族的。我們收養仲謙更是在新朝建立十多年之前,就算仲謙的身份爆出來,也不過是可能讓有些人忌諱,影響他的仕途而已。且我們當初隱瞞仲謙的身份,並不是為了瞞著當今,當時天下未定,各路混戰,容將軍為舊朝大將,這孩子落到誰的手裏都會是容將軍的掣肘。”


    “淩國公既然跟我說此事,並不是威脅我什麽,他的目的不在於此,隻是有一件事著實跟仲謙有些牽扯。”


    “淩國公道是他夫人的娘家周家族人曾在渭地收養一女,前不久帶了那女子入京,淩國公夫人以前在渭地時就一直十分疼愛那孩子,他原先也沒太過留意,隻是前些日子他偶然在千葉寺得見姝姐兒,才驚覺兩人很有些相像,覺得蹊蹺,於是特地尋了那周家族人和那孩子老仆進行查問,才得知那孩子乃是當年容老將軍家的後人,也從那孩子老仆口中知道了仲謙的身份。”


    “那孩子是容家人,她身邊有老仆知道當年我們收留仲謙的舊事並不出奇。想必當年容老將軍將此事告訴孫女也是有萬不得已,希望那孩子若是真需要時有投靠仲謙這個唯一的叔叔的意思。”


    “淩國公覺得既然那女子和仲謙有親,又和我們姝姐兒這般像,就希望我們能給那孩子一個身份,就說那孩子本是姝姐兒的雙生姐姐,隻是蜀地向來有雙生不同養的說法,就把孩子送了出去,現在孩子大了,就接了迴來。”


    “現在,收養她的那個周家族人隻是個旁支,身份不高,且若是淩國公夫人常把她接到國公府住著,將來和我們姝姐兒生得這般像,引起有心人的留意,總是個麻煩。”


    白老夫人的臉色也隨著老太爺的話一變再變,聽完後並沒有因能和淩國公府攀上關係而喜悅,反是麵色更加沉鬱。


    剛剛白老太爺轉述淩國公府的話,除了拜托他們的事以及那女子是當年容老將軍家後人之事,其他的什麽淩夫人娘家族人旁支收養的,淩國公在見到姝姐兒之前對那女子身份毫不知情等等,她一句都不信,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淩國公發現了妻子娘家竟然收養前朝死忠之臣的後人,正想著如何甩掉麻煩,然後又正好意外見到了姝姐兒,詫異之外查了他們家的底線,就想著把這個麻煩塞給他們!


    她就覺得這個孫女是個妖孽,麻煩,果然不錯!


    就因著她那長相這才引來這場禍事!那什麽大師說她和自己命相相衝,果然沒錯!不,她不是隻和自己命相相衝,她是和她們白府都相衝!


    不過她又有些疑惑,如果隻是普通的容家後人養了也就養了,以淩國公府的權勢……她突然想到什麽,臉色大變!


    她緊盯著白老太爺,聲音都帶了些顫意道:“容將軍府,容老將軍和老夫人的孫女,當年容老將軍的長子忠勇大將軍尚主,誰人不知?淩國公這麽在意那女子的身份,怕旁人疑心,那女子是不是和那前朝公主有什麽牽連?”


    容家後人身份其實就算是揭穿了也沒大礙,當朝官員不少都是前朝舊臣大族,收養的也有不少前朝舊臣之子之女的,想扯總能扯出些關係來。


    就是當今皇族也曾是前朝異姓藩王,和朝中各大家族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更別說當今皇後華皇後出自前朝渭地武將世家華家,和舊朝舊臣都有各種聯姻關係。


    那些舊事,當真是扯也扯不清楚關係。


    但是,誰又不知道當今皇上因殺父殺母殺兄之仇,對舊朝皇室恨之入骨,若是,若是那女子竟是忠勇大將軍之女,也就是公主之女……


    白老太爺沉沉點頭,道:“淩國公雖未言明,但我也猜出來了。容將軍家子嗣不豐,當年容夫人除了仲謙,也隻另有一長子,就是後來尚主的忠勇大將軍。那女子既能和姝姐兒生得很像,必是血緣很近,不可能是什麽遠房族人。”


    “且能讓容老將軍把我們抱養了仲謙這樣重要的事都告訴了那女子的老仆,想來她的身份必不簡單。”


    白老夫人一聽此言,就斬釘截鐵道:“不行,既如此此事就決不能同意,容家之恩,我們撫育了仲謙這麽多年,教導他成人成才,又替他娶妻生子,這恩也早就還清了。我們卻絕不能和前朝皇室牽扯上關係,此事鬧出來,以當今的脾性,說不得可就是滅族之罪!”


    白老太爺看自己夫人一眼,麵色陰沉道:“此事我何嚐不知。可是那女子既知道仲謙是她叔父,她若有心,此事要拒絕就不容易。且…..”


    “且淩國公暗示,淩國公府想給她一個堂而皇之的身份最主要的原因是,淩夫人和世子都很喜歡這女子,淩夫人有意為世子聘她為媳。”


    “可是據淩國公說,當初收養那孩子時為了不太過紮眼,選的隻是周氏族內一個很遠的旁支,身份委實太過低微。若是淩國公府直接聘了她為媳,必然十分紮眼,且若是那女子將來為世子夫人,必是要在京中走動的,她那長相,必會引起有心人的疑心。”


    “且朝中舊族不在少數,總有人對忠勇大將軍和容老夫人有些印象,屆時……還有她和姝姐兒長得那般像,怕是到時候連我們家都會惹上麻煩……”


    “可若現在就認了說是仲謙的孩子,姝姐兒的姐妹,她和姝姐兒生得像,都承繼了一些仲謙的樣貌,我們白府和淩國府又素無來往,背景更無牽扯,如此反是沒什麽好讓人懷疑的。”


    白老夫人聽了此話仍是沉著臉,並未有多動心。相比這件事的好處,風險實在太大。


    而且淩國公府是否真會聘了那女子為世子夫人,她十分懷疑。


    白老太爺歎了口氣,他如何不知道此事風險太大,隻是他當年收養了仲謙,然後那女子又知道這麽一個叔叔的存在,她有心拉上關係,想脫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隻能繼續勸道:“有容,淩國公府直接想聘那女子為世子夫人,的確風險很大,但若是我們認了那女子,風險就會很小了。因為誰都知道姝姐兒是仲謙的親女,這事再查也查不出問題來的,就是仲謙之事,時隔這幾十年,若不是那女子身邊舊仆相告,當年又做得隱秘,誰能查得到?”


    “你也不必太過懷疑淩國公府是否有聘那女子的誠意,你仔細想想,當年下嫁給忠勇大將軍的是哪位公主?那是永惠公主。她的母妃是周妃,就是出自渭地周家,淩國公夫人的姑母,所以淩國公夫人疼愛那孩子也是真的,據說以前淩國公一家在渭地的時候,那孩子便是住在渭地的淩府的,和世子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我們認了那女子,她嫁入淩國公府,這對我們家來說卻是一件極好的事。淩國公勢大,又是皇親國戚,淩國公夫人又和華皇後親厚,以後子孫的仕途,還有姝姐兒和其他姐妹的婚事,也都不能差了。”


    白老夫人聽著這話,好半晌才道:“此事,此事還是容我再想想。”


    雖然知道老爺子這般仔細跟自己說,淩國公府又勢大,這事怕是拒絕不了的。


    她隻覺太陽穴隱隱作痛,伸手慢慢揉了揉,突然又想起什麽,緩緩抬頭,眼睛盯著白老太爺,道:“此事你可有跟仲謙說過?你有沒有想過,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女子,其他人罷了,仲謙那邊要如何解釋?還有陳氏那邊,會不會出什麽紕漏?”


    此事一出,次子不可能不懷疑那女子的身份,弄個不好,他就會知道自己並非自己親生骨肉,她含辛茹苦養了他這麽些許年,可不是到最後要失去這個兒子的!


    另外,陳氏必會以為這女子是仲謙的私生女……私生女,白老夫人卻是心念一動。


    她想到,白老太爺未說出口的話必然還包括,外人即使懷疑那女子的身份,也隻會當她是仲謙的私生女,甚至陳家還有陳氏她們必然都會如此認為,所以此事對他們白家來說,的確風險不大。


    老太爺搖頭,道:“這事我隻略略跟仲謙提了提,讓他有個心理準備。隻說是淩國公府的國公爺偶在千葉寺見了姝姐兒,和他們收養的孤女長得有些像,就想將她按在他的名下取個身份,將來也好婚嫁。”


    “這事,我們不提,仲謙孝順,就算心中有疑惑,必也不會提起,你隻當不知,如何安排便讓他如何信罷了。”


    “至於姝姐兒,我觀那孩子生得很是出色,若是將來那女子果嫁人淩國公府為世子夫人,她就是淩國公府世子夫人的胞妹,身份自然也會隨著上去,將來嫁得必然不會差。”


    “淩國公也親口說了,若我們認了那女子,將來必不會薄待白家,就是姝姐兒的婚事,必也會幫她挑一戶門第高的……且我還隱隱約約的聽說,皇家似乎準備選秀,今上有意為諸藩王子賜婚,各王子妃便是從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員家的女兒中挑選……我們家,現時也就姝姐兒一個夠資格而已……”


    說到這裏,看老太太臉色又是一變,他怎能不知她的心事,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嫡親孫女的婚事能強過姝姐兒罷了。可是她也不想想,她們哪點又比姝姐兒強?


    白老太爺歎了口氣,道:“姝姐兒她到底還是白家女,她好了,白家一樣好,她不好,白家難道又能好?且不過是個孫女,你待她好些,又能怎麽樣?她的婚嫁,又半點不需要你貼妝,你何苦為難於她?”


    白老夫人聽了心裏真是各種滋味難言,她,她一開始也不是不想對那丫頭好一些,可是卻不知為何,見到她就覺得隱隱不舒服,聽她說話更是常常被噎得氣悶,怕這就是天生相衝,佛祖總不會錯的。


    不過,這且罷了,她此時已經開始想,這事之後,二房格局會變得如何,她又該如何拉攏兒子和拿捏陳氏那邊,才是對他們白府最好了。


    白老太爺看著自己夫人麵色轉換,沉吟不語,心中隱隱其實也是有些不安。


    此事事關重大,他之所以這般詳細跟自己夫人說了,也是知道次子突然多了個女兒之事必會引得府內眾人多番懷疑,以後那孩子畢竟要在內宅生活,跟自己夫人說了,也好讓她妥善處理此事,擺平各方的複雜聲音,更萬萬不可猶如對待姝姐兒那般慢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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