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來於縣城村鎮之間的渡船輕巧便捷,速度卻算不得快。一來一去的兩船在江心迎麵遇見,船槳慢悠悠的在水麵起伏,等兩隻小船錯開的工夫,船上的客人能夠從從容容地互相見禮問好,寒暄一陣。


    孟雲暉小小年紀得中秀才,十裏八鄉的人都聽說過他,於是一路上總有其他船上的船客向他打招唿。


    潺潺的水聲中,時不時便響起孟雲暉和人應答的聲音。


    船行到一半時,李綺節讓寶珠掀開船艙前的藍布簾子。一大早就趕路,彎彎繞繞從周家村到李家村,先坐牛車、再坐船,然後再坐牛車,晃晃蕩蕩走了一個多時辰,又從李家村匆匆坐船出發,她這會子隻覺頭暈目眩,心口悶悶不舒,大概是暈船了。


    潭州府雖然不是江南水鄉,但水網密布,河流湖泊星羅棋布,加上山路崎嶇不好走,密林山匪又多,這個時代的人們出行都是走水路,不管遠近,去哪兒都得坐船。


    李綺節原以為自己坐了這麽多年的船,應該練出來了,沒想到還是會犯惡心。


    寶珠在褡褳裏摸了半天,懊惱道:“孟家人催得太急,走的時候忘帶清涼膏了!“


    隻得打開水壺,讓李綺節喝幾口香花熟水。


    甘甜清冽的香花熟水下肚,李綺節覺得略微好受了一些,慢慢舒了口氣,捂著胸口道:“我去外頭吹吹風。“


    李乙不放心,讓寶珠跟出去摻著李綺節,免得她不小心跌下船。


    才到船尾,寶珠便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江麵上風大,風裏裹挾著一股刺骨的涼意,冷得人手腳直發顫。


    李綺節身上裹了兩層厚實的棉綢襖子,都覺寒意入骨,寶珠隻穿著青花布比甲和薄襖,更是冷得瑟瑟發抖。


    李綺節伸手在寶珠臉上一握,觸手冰涼,連忙道:“你進去吧,別吹出毛病來。“


    寶珠攏著衣襟袖口,說話的聲音都在打顫:“我、我不冷。“


    李綺節不由失笑,伸手把寶珠往船艙裏推搡:“你進去添件衣裳,蕉布皮包袱裏頭有件糙米色的細氈裹衫,是我穿過的。“


    寶珠隻得進去。


    噠噠幾聲,是長靴踩在船板上的聲音,孟雲暉從船頭走到船尾,一手提著細布襴衫衣擺,防著被濺起的江水淋濕,一手托著一隻藍地白花雞冠花紋小瓷罐,往李綺節跟前一遞,柔聲道:“七娘病得厲害,非要見你不可,倒是難為你了。“


    李綺節不語,接過圓口小瓷罐,揭開來,撲麵便是一股濃烈的刺鼻氣味,熏得她眼鼻發酸,淚水漣漣。·


    她這副臉頰薄紅,淚眼汪汪的模樣,嬌憨之餘,又有些可憐可愛,讓孟雲暉不由得想起幼時兩人在一處玩鬧的情景。


    那時候她走路還不大穩當,搖搖擺擺,像隻蹣跚學步的水鴨子,緊緊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孟哥哥“、“孟哥哥“,聲音像夏日裏遙遠悠長的蟬鳴。


    等他終於舍得停下腳步,她就攥著肉嘟嘟的手指頭,仰起小臉蛋,滿含期冀地望著他:“孟哥哥,你帶我去湖邊摘荷花吧!“


    那時候孟雲暉還小,整天隻惦記著四處調皮搗蛋,渾身上下使不完的精力,偏偏就是不耐煩和嬌滴滴、軟糯糯的小娘子們一起玩。


    他嫌李綺節累贅,不耐煩搭理她,總是隨便扯個謊敷衍她,然後答應下次一定會帶她去湖邊摘荷花,但一次都沒有兌現過。


    可李綺節每次都信了,拍著小巴掌,笑得眉眼彎彎:“好,我等著孟哥哥。“


    直到離開潭州府,孟雲暉都沒能履行自己的承諾。


    恍惚記得走的那天是個大晴天,江麵上波光粼粼,和風陣陣,因為臨著水,並不覺得燥熱。他頭戴笠帽,竹杖芒鞋,背著簡單的行囊,懷裏揣著母親四處求告借來的幾十個銅板,跟在先生背後,在渡口登上烏篷船。


    小船行到擁擁簇簇的荷池附近,他不顧先生責備的目光,伸手掰下一朵含苞待放的淺粉色荷花,想著李家三妹妹肯定會喜歡,可惜他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和她說一聲,也不曉得她會不會哭哭啼啼的到處尋他。


    他把荷花拋入水中,看花瓣浮浮沉沉,一朵一朵飄散開來,心裏暗暗道:等迴來的時候再帶三娘來摘荷花好了,自己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一定會說話算話,答應小娘子的事情,不能食言。


    匆匆數載過去,眨眼不過幾迴春秋。


    孟雲暉學有所成,迴到瑤江縣城,頭一件事就是向母親五娘子打聽李綺節。


    五娘子說三娘出落得愈發可人疼,性情也好,然後細細看他一眼,特意加上一句:“三娘也大了,李家大嫂子已經在為她預備成親要用的新被子,棉花是他們家大官人親自挑著收的,被麵都是用的杭州府和應天府那邊的新鮮綢麵料子,一匹得幾吊錢呢!花樣呢,也是費鈔請蘇州府的師傅描的,真真闊氣!也難怪,他們家不差這個錢,三娘要嫁的,又是楊家少爺,楊家的高大姐愛挑理,三娘的嫁妝要是簡薄了,高大姐八成得甩臉子。“


    不論是家大業大的楊家,還是殷實富裕的李家,都不差錢鈔。


    而他們孟家,一年到頭,總是入不敷出、捉襟見肘,好容易攢下一點錢鈔,全都用在為孟雲暉置辦筆墨文具上了。


    孟雲暉身著體麵的紵絲衣袍,在武昌府和同窗們吟詩對句、高談闊論的時候,他的弟妹們在家中忍饑挨餓,五六歲就天天下地勞作,一身粗布衣裳縫縫補補,補丁摞了一層又一層,連一套齊整的衣褲鞋襪都湊不齊。


    他們家是地裏刨食的窮苦人,哪裏比得上楊家風光得意,人丁興旺。


    孟雲暉把母親的提醒聽在耳朵裏,但並沒往心裏去。楊天保那個人,不過是個唯唯諾諾的假正經罷了,怎麽可能配得上三娘?


    不過姻親已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經地義,輪不著他這個外人說三道四。


    他沒想過要對楊天保做什麽,可每次看到一本正經的楊天保坐在先生家的書房裏搖頭晃腦背誦文章時,總覺得他的聲音難聽至極,像尖利的瓦礫刮擦在牆上,異常刺耳,非常想把他拖到牆角、摁在地上胖揍一頓。


    尤其是聽到同窗們私下裏說起楊天保和胭脂街的小黃鸝勾連之事時,他憤慨之餘,心底竟有種難言的竊喜和慶幸。就像初春抽芽的柳樹,一旦冒出一點綠意,很快就綠滿枝頭,那一絲幸災樂禍就像在心底最深處發了芽、生了根,怎麽都抑製不住。


    思量過後,他先托人把事情悄悄透露給李乙知道,然後觀察李乙的反應。接著徑直找到楊家,以關心同窗為借口,直接把楊天保流連胭脂街的事情捅到高大姐麵前,高大姐為人暴躁,最是個不肯忍氣吞聲的主兒。


    孟雲暉相信,高大姐不僅不能幫楊天保掩飾流連風月的事兒,說不定還會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難以收場。


    就像他猜測的那樣,高大姐怒不可遏,直接帶著十數個家仆,浩浩蕩蕩去胭脂街教訓小黃鸝。


    而他隻需要適時地楊天保麵前說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就能刺激這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衝動之下,犯下更大的錯誤。


    他以為楊天保激憤之下,會和高大姐當麵起爭執,沒想到楊天保沒有那個膽量,在高大姐麵前吱都不敢吱一聲,不過他到底還是有幾分骨氣,連夜帶著小黃鸝私逃。


    孟雲暉的目的算是達成了。


    楊家人的種種反應,李家世叔的消極應對,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都像他預料好的一樣發展著。


    卻沒想到,唯一的一個變數,竟是李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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