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瀝瀝,總不見停,小沙彌隻在李宅門前停留了幾息工夫,大概是急著迴寺裏,雨勢才稍稍柔緩,便告辭離去。


    劉婆子和寶鵲在灶房收拾了一包水靈靈的鮮棗和素油炸的麵果子,還從米缸裏摸出幾枚拳頭大漚得綿軟熟爛的柿子,用荷葉仔仔細細裹了,紮上曬幹的細草繩,送到門前。


    周氏接過捆好的荷葉包,親自送到小沙彌手中,笑道:“小師傅也太客氣了,家裏雖是茅簷草舍,避雨的屋子還是有的。“


    小沙彌不苟言笑,鬥笠下的麵容精致而疏冷,宛如泥胎木偶,神情不見一絲波動,接過荷葉包,躬身朝周氏行了個禮,轉身離開。草鞋踏在鬆軟的泥地上,留下一串清淺的腳印。


    李綺節這才注意到,小沙彌身上的僧衣*的,衣擺還在往下淌著水滴。


    寶珠湊到李綺節身邊,朝間壁朱家的方向努努嘴巴,冷哼一聲,道:“真是作孽,昨晚小師傅在朱家的門簷前躲雨,朱娘子硬說他晦氣,把他趕走了。小師傅可憐見的,整整淋了一夜的雨!“


    李綺節恍然,難怪小沙彌的臉色那麽蒼白。那她昨晚起夜時聽到的斥罵聲,也不是朱娘子在打罵朱盼娣幾姐妹,她那會兒應該是在驅趕小沙彌。


    李家村靠近竹山,山上風景秀麗。瑤江縣本地村人很務實,虔誠供佛的同時,也信神仙鬼怪,平時沒事拜拜佛許個心願,不管用的話,就去求點符紙燒符水喝,再不管用,繼續去寺廟裏拜佛,如此循環往複,端看哪家神佛有空。


    潭州府儒道佛並立,所以竹山上既有寺廟,也有道觀,還有庵堂,和尚、道士相處融洽,結伴同行是常事。


    常常有比丘、尼姑下山化緣,夜裏他們往往就在鄉下人家的草棚屋簷下過夜。村人淳樸,對比丘們很尊敬,不僅會大方送上自家最好的米糧飯菜,熱情的還會把僧人請到家中休息洗漱。


    昨晚小沙彌進村時,已經是亥時三刻,村裏人早已睡得唿嚕直響,沒人察覺。直到今天早上,去江邊放牛的村人看見小沙彌在穀場上的草堆裏困覺,才知道朱娘子昨晚不讓小沙彌在朱家門簷下躲雨,硬把小沙彌趕到村外去了。


    寶珠義憤填膺:“平時看朱娘子也是個可憐人,沒想到她的心竟然這麽狠!怠慢出家人,不會有好報的!“


    李綺節暗暗歎口氣:朱娘子遇人不淑,丈夫不學無術,婆母苛刻吝嗇,村裏人可憐她的處境,平時對她多有忍讓。隻要她眼圈一紅,哭訴起自己的境遇,連老人們都得讓她幾分。朱娘子嚐到甜頭,漸漸養出一副欺軟怕硬、愛占小便宜的脾性,她不敢反抗婆婆和丈夫,就整天打罵女兒,對外人撒潑,把自己的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村裏人覺得她實在可憐,不想也不敢和她計較。可耐心總是有限的,朱娘子再這麽作下去,隻會把村裏人對她的最後一點同情全部磨光。


    寶珠就是頭一個對朱娘子由憐愛轉為憎惡的:“咱們家逢年過節往朱家送米送肉送衣裳,朱盼娣和朱想娣還總在村裏說三娘的壞話,怪道都說人生人鳳生鳳,她們母女幾個都長了一副黑心腸!“


    李綺節眉毛微微揚起,笑了笑,扶著周氏往裏走,朱盼娣竟然還在孜孜不倦地抹黑她,她在大明朝的頭一個“仇人“,比她想象中的要執著多了。


    “十三……“周氏忽然一跺腳,喃喃念了一個數字。


    李綺節一臉莫名:“嬸嬸?“


    “小師傅!“周氏輕輕推開李綺節的胳膊,轉身跨過門檻,揚聲叫住已經走遠的小沙彌,疾步走到他身後,顫聲道:“小師傅俗家是不是姓張?“


    小師傅身形微微一滯,鬥笠上的雨珠嘩啦啦綴在肩頭,僧衣上的水跡沿著瘦削的肩背,暈開一大片。


    他頭也不迴地走了。


    李綺節走到周氏身邊,輕聲道:“嬸嬸認得他?“


    自明朝建立以來,一直奉行休養生息、鼓勵農業的國策,天下太平已久。永樂年間,明朝國力達到鼎盛,府縣鄉鎮日益繁華昌盛,商業發展蓬勃,又不是吃不起飯的災荒年間,誰家舍得把十幾歲的兒郎送到寺廟裏去苦修?


    更何況小沙彌生得如斯俊秀,瑤江縣,不,整個潭州府應該都找不出第二個人品這般出眾的少年郎了。


    縱是上輩子見多識廣,閱遍網上各種美男的李綺節,也不得不誠心讚一句小沙彌生了一副好相貌。她要是有這麽個哥哥,恨不能天天把好吃的好玩的都讓給他,絕不可能讓他流落到夜宿荒野的境地。


    周氏看著小沙彌遠走的背影,幽幽歎了口氣,“他是張家十八娘的兒子,從小送到西山廟裏養大,我上一次看到他時,他連話都不會說呢,抱起來和小貓咪一樣,輕飄飄的。一轉眼,已經長這麽大了。“


    語氣頗為唏噓。


    張十八娘?


    李綺節仔仔細細迴想了一遍,確認自己沒聽過這個人。想要問問周氏,周氏卻忽然忌諱起來,怎麽都不肯往下說了。


    李綺節發現周氏難得露出幾絲傷感,眼中的疑竇之色更濃。


    古代交通不便,加上安土重遷的思想觀念和變態的戶籍製度,遠行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


    首先,想出門旅個遊必須先跟官府打個招唿,然後得做好家裏長輩的思想工作,最後備上銀兩、幹糧、鋪蓋、衣物、馬桶、照明取暖工具等等林林總總一大車行李,辦好各種文書路引憑證,終於可以出行了,路上還必須提心吊膽、時刻警惕——因為有各種各樣的天災*,天氣預報是不可能有的,洪水、山火突如其來、防不勝防,野豬、老虎、野狼、毒蛇神出鬼沒,山裏有山匪,江上有水匪,醫療水平又低,淋個雨、摔個跤都很可能翹辮子。


    在明朝,如果來一場想走就走的旅行,結局基本上是走不迴來了。


    徐霞客能到處遊曆,還不是因為他家老母親持家有道,思想也開明,能夠供得起他的全部花銷,對於土豪來說,什麽問題都可以不成問題。一般人,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家鄉比較實在。


    所以,在這個時代,除了靠南來北往販賣貨物生財的商人、書生遊子和富貴人家,大部分人往往一輩子都蝸居在一座小小的縣城當中,有些人甚至幾十年不會走出小山村。


    本地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一座小小的瑤江縣中,自然而然的,各大宗族和姓氏之間形成了非常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叔叔家的堂弟娶了舅舅家的表妹,姑姑家的侄兒嫁了間壁鄰家大郎,一家幾個妯娌是同族姐妹,都是常事。


    比如李大伯和李乙兄弟,雖然父母早逝,近親所剩無多,但如果從太爺爺上麵一輩算起,還是能找到幾戶親戚。


    於是每到紅白喜事時節,去別人家赴席,李綺節基本上是見人就笑,看到長輩就行萬福禮,所有同輩異姓兒郎都叫表哥表弟,所有同輩異姓小娘子全喊表姐表妹,因為她知道鄉鎮所有人家幾乎都是自家遠親。基本上,從瑤江縣迴李家村的路上,站在船頭舉目一望,凡是有農田的地方,必有人家,凡是有人家的地方,都可能有她的親戚。


    因為親戚太多太難記,怕在人前失禮,李綺節特意列了一張單子,把所有和李家沾親帶故的人家全部列成表格,時時翻看,加深印象。


    據她初步估算,她目前記下的那些有名有姓的表兄弟,已經突破了三位數——表哥們的數目實在驚人,她暫時隻能用外號去記憶,才不會弄混。


    未婚夫楊天保,是悶葫蘆表哥。


    孟四郎孟雲暉,是假正經秀才表哥。


    花相公家的花大郎,是腦袋很大的大頭表哥。


    而張十八娘這個人,李綺節可以確定是頭一次聽說。


    李家和張家的來往算得上親近,張大少奶奶昨天才來李家擺了一迴少奶奶的譜兒,李綺節自信對李家村的張家這一支還是很熟悉的。


    張家人口多,論排行,十八這個排名不出奇,可李綺節以前曾經悄悄和寶珠八卦過,說張家陽盛陰衰,每一輩都隻得兩三個小娘子,所以張家女兒都格外尊貴。就像現在的張二娘張桂花,是寶字輩唯一一個長大的小娘子,張老太爺那麽扣扣索索的一個人,都快把她寵上天去了,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隻要是張桂花喜歡的,張老太爺恨不能堆滿她的屋子。媳婦張大少奶奶天天要領著丫頭去灶房炊米造飯,而張桂花,獨獨有四個丫頭服侍,長到十二歲,從未踏出過張家門檻一步,是鄉裏出了名的嬌美人。


    小娘子和小郎君是分開排行的,有張十八娘的話,那肯定還會有十六娘、十七娘,張桂花是寶字輩的二娘,那十八娘,隻可能是上一輩的了?


    又或者是另一個張家的十八娘?


    接下來的一整天,李綺節圍在周氏身邊,幫忙拿東遞西,做小伏低,極盡討好之意。周氏剛坐下,她趕緊湊上去為她捶腿。周氏要出門,她立刻撐起油紙傘在前麵引路。周氏嗓子幹,她一溜煙去灶房提熱水,親手沏一壺香甜的桂花茶,送到周氏手邊。


    周氏白天看到小沙彌單薄可憐,原本有些傷懷,一天下來,硬是被李綺節逗笑了,輕輕一捏她粉嘟嘟的臉蛋,嗔道:“罷了罷了,總歸才過去十幾年,你要是有心探問,總能打聽到一點蛛絲馬跡,這事瞞不了人。“


    李綺節迅速抓住周氏話中的重點:“為什麽要瞞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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