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府毗鄰大運河,可能因為交通便利,這幾年采選內監頻繁坐船造訪瑤江縣城。


    縣裏的大戶擔心自家閨女被選中,籌錢買通了官衙裏的皂隸,內監們的船到武昌府時,皂隸就會敲鍾提醒,縣裏人家一聽到鍾聲,立刻連夜送閨女出城。


    古人是聞雞起舞,瑤江縣人是聞鍾喪膽,每逢選秀,小娘子夜半出逃,已成為縣裏的慣例。


    其實李綺節完全不必急著逃出城,她是訂過親的良家女,又沒纏小腳,負責選秀的采選內監就是看到她也不會選她——在以小腳為美的大明朝,大腳姑娘參加選秀的話,海選的第一輪就會被淘汰下來。


    不過李乙謹慎慣了,寧願讓李綺節連夜去鄉下躲避,也不願讓她留在城裏,免得提心吊膽。


    朝廷選秀可不會和老百姓講道理,明麵上是選容貌姿色、儀態品行,其實全看皇家的喜好,誰知道萬歲爺爺會不會突然腦子抽風,非要挑個大腳的呢?


    比如朱瞻基的正妃,原來定的是青梅竹馬的孫氏,結果朱棣聽了個算命先生的話,硬是讓秀女胡氏當了太孫妃。朱瞻基登基後,還是把皇後胡氏給廢了,另立孫氏為後。


    不過有時候不得不信命,大明江山確實差點葬送在孫氏的兒子朱祁鎮手上。一個害死大半朝臣勳貴,被異族綁票的皇帝,也算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大奇葩了。


    因為朱祁鎮的偏聽偏信和任意妄為,引發一場土木堡之變,從此京師門戶大開,明朝徹底由攻勢轉為守勢,再沒有遠征的可能。國力衰退,軍政斷層,勳貴文武死傷殆盡,三軍精銳和火器研發徹底作廢,皇室幾代內鬥不斷。


    看起來隻是一場軍事慘敗,其實影響了大明朝的百年國運。


    後世很多學者認為,土木堡之變是大明王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


    那個向朱棣諫言,讓他冊立胡氏為太孫妃的道士,到底是未卜先知,還是單純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


    李綺節沉思間,牛車已經拐進岔道,駛入李家村。


    李家老宅大門前點了兩隻大紅燈籠,有人站在燈下,朝江邊遙遙相望。


    李子恆一甩竹鞭:“三娘,咱們到家了!”


    李大嬸周氏聽到說話聲,笑嗬嗬迎上前:“可算來家了,船上冷不冷?別著涼了,喝碗薑湯,泡泡腳再困覺。”


    李子恆把李綺節抱下板車:“嬸子,我明天還得迴城呢,先去困覺了。三娘就在家裏住下,中秋阿爺和我再迴來接她。”


    周氏一把將李綺節摟在懷裏,摩挲個不停:“三娘別害怕,到嬸娘這裏來,誰都不能欺負你!”


    李綺節一頭紮進周氏懷裏,仰頭笑了笑,她才不怕呢!


    李子恆牽著老牛進門:“大伯呢?”


    周氏吩咐招財去燒熱水,又讓丫頭寶鵲去灶房把煮好的薑湯送到廂房去:“你大伯去鄉下收桂花了,這幾天都是大晴天,正好收桂花,不然等落雨,桂花都不香了。”


    李綺節在周氏灼灼的目光下喝完一碗辛辣的薑湯,漱了口,各自安歇不提。


    一夜無話,次日李子恆趕著牛車迴城,這次他走的是山路。臨走前周氏讓他帶幾擔柴米迴城,縣裏物價高,一擔幹柴賣六文錢,在鄉下隻要三文錢就能買一大捆。


    老宅的房屋常常打掃,鋪蓋枕具,鍋碗盤碟,樣樣家夥事兒都齊備。李綺節和寶珠在老宅住下,每天和大嬸周氏母女幾個一塊兒吃飯,閑時就去鄉裏或是鎮上轉轉,轉眼便過了三五日。


    眼看中秋快到了,迴村探親的人越來越多,李家村愈發熱鬧起來。


    這日傍晚,青瓦白牆外,一陣清脆鈴音由遠及近。


    李大伯撩開袍子一角,跳下牛車,招唿幾個仆從,將從各個村裏新收來的當季桂花抬進院子裏去。


    迎麵卻見窄巷那頭一個少年郎君手執一把折扇,身後綴著一個梳辮子的小廝,一主一仆閑庭闊步,遙遙走來。


    李大伯膝下沒有兒子,可這小郎君分明是衝李家而來,不曉得是不是哪家親戚來串門。


    待走得近了,隻見那小郎君頭戴一頂雪青逍遙巾,身著一襲墨綠圓領對襟窄袖長衫,底下著鬆花長褲,腰束革帶,腳蹬羅皮靴,一副時下最風流俊俏的男兒打扮。


    然而他麵色白皙,眼若秋水,杏麵桃腮,宛如珠玉,身量也細削窈窕,細看兩眼便知,這哪裏是什麽俊俏小郎君,分明是個十一二歲的清秀小娘子。


    李綺節在老宅閑極生悶,白日裏帶著丫頭寶珠去鎮上略逛了逛,剛坐船從鎮上迴來。登岸才沒走幾步,便見自家門前停著一輛滿載貨物的牛車,還有七八個長工在一旁忙亂,曉得是李家大伯迴屋來了,連忙疾步走上前,恭恭敬敬道:“大伯迴來了。”


    李乙每年中秋都是在鄉下老宅過的,李大伯看到李綺節,也沒詫異,點點頭,從牛車上找出兩枚油紙包裹,“去哪裏耍了?這是給你們姊妹幾個帶的雲片糕和麻糖糕,拿迴去分與妹妹們一塊吃罷。”


    寶珠上前接過油紙包,揣在手裏。


    李大伯和李乙自幼相依為命,感情十分親厚。兄弟倆雖然一個住在城裏,一個住在鄉下,但始終沒有分家。


    李子恆和李綺節常常陪李乙迴鄉下李宅小住,一年十二個月,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李宅度過。兄妹倆和李大伯、李大嬸周氏一直都很親近。


    尤其是嬸子周氏,因為沒有生育過的緣故,加上憐惜兄妹倆幼年喪母,待他們更是千疼萬寵,甚至可以說是溺愛。


    李綺節攙著李大伯跨過大門檻,走進院子,嘴裏道:“大伯,我今天去渡口瞧熱鬧,看到咱們潭州府那條專門往順天府運送貢品的大官船啦,那船帆一張開,就像一座山,恁般高大!”


    李大伯捋捋胡子,笑道:“我們潭州府的官船看著闊氣,其實不算什麽。你要是去到應天府和廣州府,看他們碼頭泊的那些大船隻,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就跟樓宇寶山一樣,有一座山那麽高,船帆張起來的時候,比瑤江縣最大的酒肆還要大,那才叫器宇軒昂咧!當年三寶太監率領船隊出使外洋,好多人翻山越嶺趕去看稀奇,隻可惜那時候你嬸子偏巧病了,不然我也能跟著商隊去見見世麵。”


    說著還嘖嘖兩聲,顯然是遺憾至今。


    三寶太監,應該就是七下西洋的鄭和?


    如果李綺節沒記錯的話,鄭和的七次出海大部分都在永樂年間。朱棣駕崩後,繼任的仁宗以國庫空虛為由,下令停止船隊再下西洋。直到宣宗年間,鄭和最後一次率領船隊揚帆出海,之後他未能返迴祖國,不幸病逝在萬裏之外的印度洋古裏國。


    李綺節暗暗思索:眼下是永樂二十年,朱棣是哪年駕崩的?


    也不知道她這輩子能不能有機會親眼見識一下在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明船隊。


    伯侄倆走到院裏,周氏端著一個曬筍幹的笸籮,正讓丫頭寶鵲收攏曬好的筍幹,儲存在一隻大肚圓口的青瓷罐子裏。


    長工們將桂花搬進院裏,堆在地下。


    周氏放下笸籮,抽出手帕擦了擦手,對李大伯道:“官人,夜裏怕是要落雨,這桂花還是搬到屋裏放著罷。若是淋了雨,收桂花的幾千錢可就打水漂了。”


    長工們聽周氏如此說,便又將裝桂花的竹筐全都一簍簍搬到房裏放好。


    周氏一壁讓寶鵲去煎茶,一壁笑嗬嗬道:“忙了這七八日,今年鄉下的金桂全收完了。你們也都該迴屋歇歇,明天就不用上工了。”


    長工們紛紛向東家娘子道謝,搬完家夥事,坐在灰泥院牆下歇腳。


    一時寶鵲端來熱茶和豬耳朵、糖卷果、麻葉片等幾樣果子,與長工們吃。


    長工們喝過熱茶,一人抓了一大把果子,和李大伯道聲辛苦,便迴自家屋去了。


    周氏親自端來熱湯、皂角,與李大伯沐浴,因他這幾日都在村裏人家中困覺,怕人家的鋪被不幹淨,一並連發髻也都拆開洗了。


    李大伯換了身幹淨衣裳,散著一頭毛躁長發,坐在樓下堂屋前,倚著黑漆小幾看一本市井流傳的傳奇小說。然而他手中的書冊才剛翻開沒幾頁,腦袋便一點一點——打起瞌睡。


    寶鵲卷著衣袖,露出一截雪白胳膊,坐在院子的大棗樹下漿洗衣裳。她腕上籠著一隻卡口八寶紋銀質手鐲,是周氏送的。怕手鐲沾了冷水,她往裏頭塞了張帕子,把手鐲擼得高高的,牢牢箍在胳膊上,遠看就像戴了隻銀臂釧。


    周氏頭上包著藍花布巾,腰間圍一條撒花裹肚,在灶房炊米造飯。


    劉婆子趁著灶膛裏的柴火正旺的功夫,宰了一隻大肥雞,燒上一銅壺滾燙開水,坐在牆角燙雞拔毛。


    滿院都飄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刺鼻腥味。


    李綺節把李大伯帶迴來的果子分與兩個庶出堂妹李昭節和李九冬,一人分得一小半。餘下的都讓寶珠收起來,放在鑲嵌銅扣的糖果匣子裏,預備留著後日吃。


    李昭節和李九冬是典妾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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