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溫廷安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哈欠,抬首細細地觀望一番天時:“快近午牌時分了,你要燒的話?,便快些燒,我們還?等著?將?你和望鶴帶迴廣府交差。”


    阿繭太陽穴突突直跳,攥握著?火折子的力道,不經意間地緊了一緊,他望著?烏篷船、被半淹沒在海水之中的望鶴,以及手掌心之中的火折子,整個人的態度開始出現了一絲遊移。


    假令官府真的拿不出一萬兩紋銀,到最後?,他的結局注定是要被逮捕,而且是一無所得,那這一出玉石俱焚的戲碼,又?有什麽意義??


    這也豈不是意味著?,望鶴毫無利用價值麽?


    畢竟,官府已經露出一副『罔顧她的死活』的態度了。說得也是,望鶴是戴罪之身,本就罪孽深重,若是真要依律論懲,絞刑、問斬是逃不掉的,反正她的下場逃不過一個『死』字,是以,對於大理寺而言,望鶴目下的處境,不過是死在誰手上的問題,不論是死於問斬台上,還?是死於烏篷船間的火殛,本質上皆是殊途同歸。


    若是毫無利用價值的話?,那在目下的光景當中,望鶴和她腹中的胎兒,對於阿繭而言,莫不是對他構成了累贅?


    畢竟,他當下隻有兩條路可以走,燒,或是不燒。


    阿繭最初的目的,是希望以縱火燒船的手段,逼迫官府拿出一萬兩來贖人。


    但問題是,官府拿不出一萬兩紋銀贖人,擺明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態度,望鶴他們不救了,她腹中的胎兒,他們也不打算去救了,讓他去縱火,燒就完事兒了,總而言之,他是逃不掉的了。


    甫一意識到這一點,阿繭的眼角劇烈地痙攣抽動著?,他的目色從阿夕騰挪至溫廷安身上,溫廷安仍舊是一副『請君自便』的散漫態度。


    這一刻,阿繭心中確定了某一樁事體,他確信了,他燒或不燒,結局都是一模一樣的,根本不會有絲毫嬗變。


    他燒了船,大不了真的讓一屍兩命,他也逃不掉,因為周遭都有設伏。


    他沒燒船,官府遂等待他去燒,反正拿不出一萬兩紋銀,再加上他所挾持的人,是包庇過真兇的罪犯,本就該拖出去問斬的人,他挾住了她,視之為人質,對官府震懾作用其實不太大。


    簡言之,不論燒或是不燒,阿繭都不可能?獲得這一萬兩紋銀,並且,更重要地是,勢必會招來牢獄之災。


    更進一步而言,他殺了望鶴,或者是沒有殺她,唯一能?改變地是,大理寺對他的罪咎量刑。阿繭清醒地意識到,在郝容、賀先這先後?兩樁命案當中,他的身份一直是阿夕的幫兇,因於此,手上從未蘸染過人命。


    若是沒有弑害望鶴,保住母子平安,那麽,大理寺對他的推鞫與量刑,興許還?能?輕上一些,不會淪落至秋後?問斬、執行絞刑的地步。


    若是弑害了望鶴,一屍兩命,他手上蘸染了整整兩條人命,那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弑人了,這已經構不上是活罪,而是一樁板上釘釘的死罪了。


    光是想?一想?自己將?會被押入絞刑架上,劊子手各立兩端,等待盤旋於頭頂上空的鍘刀墜下來,這一幕,就已是讓阿繭眸瞳皺縮,毛骨悚然?,原是成竹在胸的心緒,逐漸被一種詭譎的畏懼感所籠罩,懼怖之感,儼若一重天穹之上的陰霾,掩蔽在他的顱頂上方。


    阿繭攥著?火折子的手,掌心腹地當中,隱微地滲出了一絲薄汗,他心口瘋狂地跌墜,他並不想?死,自己絕對不欲就這般過早死去。


    他心中開始生?出一絲強烈的悔意,開始替自己的魯莽之舉,而懊喪不已。


    他就不該挾持望鶴的!……


    這真可謂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烏篷船上的少年,態度出現了一絲顯著的動搖,關注點也不在望鶴與官船上邊,而是一直為自己未知的處境,憂心焦灼不已,溫廷安凝及此,以漫不經心的姿態,打了一個手勢。


    趁著?阿繭全然?沒反應過來,一道玄色衣影,儼若雁過無痕一般,悄無聲?息地掠至他身後?。


    脖頸上,陡地覆上一抹冷峻肅殺的寒意,這一種感覺,就像是遊蛇一般,盤踞於脖頸之上,阿繭感受到了騰騰弑氣以及鋪天蓋地的壓迫感,整個人觳觫一滯,驚駭地垂眸下視,適時發現,一柄如霜雪般鏨亮的軟劍,緊緊懸在了他的脖頸皮膚上。


    阿繭唿吸猛地一震:“你是!——”


    溫廷舜嗓音冷淡如淒寒凍骨時節的寒霜,一字一頓地道:“熄掉火折子。”


    阿繭本欲循從本能?掙紮一番,但他稍一掙紮,那一柄抵在脖頸上的軟劍,便是深入了他的頸部脈搏之中。


    空氣之中,陡地撞入了一陣熏鼻的血腥氣息,一陣切膚的疼楚,從傷口處劇烈地蔓延開來。


    阿繭驀然?意識到了身後?青年的可怖與震懾感。


    這是宣武軍新晉的少將?,在這短兵相接之間,此人身上的凜然?氣勢,已經瓦解了阿繭內心所有的詭計,阿繭絲毫不敢動彈。


    待真正迴過神,阿繭適才意識到,為何溫廷安方才會對他道出那一席話?,原來是聲?東擊西之計策。


    故意降低了自己的警惕和戒備,故意擾亂他的心理,就是為了要給溫廷舜製造靠近烏篷船的時機,因為溫廷舜輕功極好,對付阿繭,全然?是綽綽有餘。


    真正意識到了這一點,阿繭委實憤岔不已,他不敢擅自惹怒身後?這位教?人聞風喪膽的少將?,隻得遙遙對那一艘官船如沐春風的少年,睇去怨毒的一眼。


    溫廷安僅是嫻淡地報之以笑?,她關注的地方,並不在阿繭身上,溫廷舜行事,她素來是極其放心的,在目下的光景當中,她比較擔慮望鶴以及她腹中胎兒的身體情狀。


    長時間在冷瑟寒濕的海水之中浸泡,對懷有孕事的女?子而言,無疑是巨大的酷刑。


    一股極細的絲弦,橫懸在她的心口之中,袖袂之下的手,亦是微微攥握成拳。


    阿繭的身側,傳了動靜,阿繭看到兩位隨扈,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烏篷船上,甫桑與鬱清,利落地撤走阿繭手指的纖繩,將?望鶴迅疾地救了上來。


    但接下來的情狀,可謂是一波未平,一波另起。


    望鶴被救上了岸,她衣衫浸濕,額庭心深處綿密的汗漬,雙眸緊闔,整個人還?殘存著?一絲薄弱的吐息,但羊水破了,她緊實地捂緊肚腹,倒吸一口涼氣,不住地痛吟著?。


    穹空當中霾雲密布,醞釀已久的滂沱,再一度傾盆而至,瓢潑的雨絲怒砸在原是如鏡湖般平寂的海麵?上,魚鱗般的海浪,將?橫亙在海麵?上的兩艘漁船,衝蕩得顛來簸去,這就儼似兩座與世隔絕的孤島,無數危難皆在雨水之中噴薄欲出,淅瀝淒切的暴雨聲?,堪堪鎖住了烏篷船與官船上一切喧囂與躁動。


    直覺告訴溫廷安,望鶴這是行將?要生?了!


    因為被阿繭長時間浸泡於海水之下,受了不少寒涼與恫嚇,加之望鶴本就身軀孱弱已極,曆經了方才那一出挾持之局,定然?動了胎氣。


    她心中的某一種不妙的預感,正在逐字逐句地化成了冷穆的現實。


    暴雨淒切如注,眾人紛紛撐起傘來,周廉行至溫廷安近前,替她遮起了一柄傘,遮蔽住了所有風雨,但到底是有一些連綿濕冷的雨絲,潑打而至,將?她額庭處的發絲濡濕了去,黏成綹,軟趴趴地覆在額庭上。


    風雨如晦,但溫廷安已然?是感知不到它的存在了,舉目四望過去。


    此處是地居於山陰處的大海,布局難免有些荒僻,距離鵝塘的市坊終究是有一段不淺的距離。


    溫廷安凝聲?問道:“最近的醫館在何處?”


    鵝塘知縣見得此狀,亦是心急如焚,抓耳撓腮好一番,適才道:“鵝塘洲乃屬偏僻庳濕之地,縣鎮主要分布在山陽一帶,此處居於山陰,山陰距離山陽的距離,相信少卿爺來時一目了然?,程途距離近百裏,順水而行的話?,少說也要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就是不知望鶴師傅,能?不能?熬得住……”


    呂祖遷蹙眉道:“廢話?,肯定熬不住!”


    楊淳道:“之前,元昭不是給我們看過,她所寫的關於女?子產子的一篇折文麽,上麵?就有寫,羊水破了,或是感受到明顯的胎動,這一節骨眼兒上,便是亟需行生?產之事,不可再有延宕。”


    周廉道:“這艘官船上,並沒有產婆,烏篷船就甭提了,


    眾人遂是如熱鍋上的螞蟻,愁得一籌莫展。


    “快先將?望鶴抬迴船艙去,別?讓她再遭受雨淋!”溫廷安遙遙朝著?烏篷船的甫桑和鬱清吩咐道。


    甫桑與鬱清聽聞過後?,依言照辦,速速銜命而去,將?痛不欲生?的望鶴,抬迴了嚴嚴實實的船艙之中。


    磅礴的風雨將?官船震得既是飄搖,又?且動蕩,現在就是一種缺乏了主心骨的狀態,因為在場的官差,都沒有接生?胎兒的經驗。


    溫廷安身為女?子,其實也沒有接生?的經曆,但她此刻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斬釘截鐵地道:“我們四個驅船至烏篷船處,親自幫望鶴師傅接生?。”


    一語掀起了千層風浪。


    眾人駭愕地看著?她,眸底俱是震悚。


    呂祖遷不可置信,指了指自己地道:“我們,幾個幫望鶴師傅接生??”


    楊淳道:“可我們都是男兒郎,就隻有你是女?嬌娥……”


    隻有周廉真正理解了溫廷安的意思:“少卿想?讓我們怎麽做?”


    溫廷安道:“我們出發去廣府之前,元昭不是給我們看過了那一篇折文麽?裏中巨細無遺地介紹了如何接生?的過程,大家都看過,那我們便是依循折文上麵?的方法?來做。”


    第177章


    親自幫望鶴接生?!


    眾人極是匪夷所思, 不僅是大?理寺官差,還囊括在官船上的廣府知府豐忠全、禎州知州、鵝塘縣的知縣,以?及楊書記楊佑, 這對於眾人而言, 全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畢竟他們?皆是男兒,怎的可?以?為一個女子接生?最主要地是,他們?毫無接生的經曆或是經驗,萬一, 此一過程之中,教望鶴有個好歹,那就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


    他們可不敢擅自開這種玩笑!


    “諸位大?人沒有接生的經曆, 我們?同?樣也?沒有, 但在這種節骨眼兒上,我們?至少要為望鶴做些什麽, 要全力以?赴地嚐試救人,這總比枯立於此處, 焦灼得一籌莫展要好太多,不是嗎?”


    溫廷安眉心?微微鎖凝,又道:“此外,我讀過相關的書牘與?諫文, 我知曉接生胎兒基本的工序, 在具體實踐的過程當中,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狀,我會教你們?怎麽去做。”


    暴雨傾盆如注, 愈落,愈是滂沱, 雨水儼若一圍綿密的織線,齊齊鋪陳在風起雲湧的海麵上,封鎖住眾人的喉舌,彼此的心?律,亦是隨著這漫天大?雨,一起悄然震落而下。


    眾人原是生僵的表情?,一時之間,出現了一絲顯著的撼動?與?搖曳。


    周廉道:“諸位大?人不妨想一想,情?狀已經是十萬分火急了,附近又無法?尋覓到合適的醫館,產婆更是連半個人影都見不到,假令要去抵鵝塘縣的縣坊,至少要半個時辰,這個根本趕不及。條件極是有限,事已至此,唯一能救下望鶴的人,有且隻?有我們?和?你們?,目下有兩條活生生的人命,悉數拴在我們?手上,我們?不能無動?於衷,我們?要救人,不是嗎?”


    呂祖遷與?楊淳紛紛加入勸解的陣列之中。


    終於,豐忠全、楊佑、禎州知州與?鵝塘知縣,被深切地說服了去,眾人吩咐艄公,命他操槳,將官船速速驅策於烏篷船近前。


    原是沉寂如石像的阿夕,此一刻,猝然掙紮一下,她的骨腕因是掙紮得劇烈無比,冷白?的皮膚上被那鐵色的枷鏈,磨勒出一道稠血淋漓的豁口子。


    這一動?響,引起了溫廷安的主意。


    禎州知州與?鵝塘知縣,以?為阿夕是要趁亂潛逃,忙不迭吩咐加多一些胥吏,急急地鎖銬住她。


    “老實點!——”胥吏狠硬地將阿夕扣押在地。


    “溫少卿,”那蓬亂的鬢發之下,是一臉被雨水滌濯的濡濕麵容,嗓音亦是被雨水浸泡得蕭瑟沙啞,“能不能,也?讓我去幫忙為阿朝接生?”


    這是一張萬念俱灰的麵孔,但麵容上洋溢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前所未有的決絕與?深沉,溫廷安見罷,心?中生出了一絲觸動?。


    不由?想起阿夕昨晌夤夜之時,所述的一席話——


    阿夕與?阿朝共同?結為姊妹夫妻,一生一世永不相離,今生今世,兩人不會嫁作他人婦,對彼此永遠忠貞,秉執『始終不渝』之念。


    這是堪比『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詩句,阿夕對胞妹的感情?水勢,有一種堪比暴雨般的洶湧。


    溫廷安看著阿夕,她雖被扣押,但那一身脊梁骨,仍然挺得筆直如鬆,這是一具居於而立之年的女子骨骼,骨骼之中,卻是流淌著江河。


    直覺告訴溫廷安,望鶴絕對不會出逃。


    為了待產的胞妹,她不可?能會隻?顧及自己的命途。


    “給她鬆綁。”一片人籟俱寂之中,溫廷安倏然道。


    禎州知州與?鵝塘知縣,以?為是自己聽岔了,不可?置信地望著這位大?理寺少卿,神態出現了遊移,仿佛覺得自己出現了錯覺,一行一止之間,俱是有一些舉棋不定。


    溫廷安重申了一迴,道:“給阿夕鬆綁。”


    少女的嗓音清冽淡寂,音色是清和?柔潤的質地,像是棉絮,很?舒適,這一份話辭之中,卻包藏著一份深篤與?堅定,天然有一種懾服人心?的力量,這樣的力量,是教人根本無法?抗拒的。


    禎州知州與?鵝塘知縣,兩人聽罷,俱是震動?不已,當下遂是吩咐兩位胥吏,給阿夕解了綁。


    這廂,烏篷船的舢板之上。


    阿繭雖然被擒拿住,不過,當下仍舊是恣睢地笑起來,仿佛某陰謀詭計得了逞,他說:“你們?救不了望鶴的,她整個人被我在海水之中浸泡了這般久,早已動?了胎氣,那一個名曰羊膜的物事,應當是早就破了,近遭的地方,除了海水,還是海水,就跟蠻莽之地無異,你們?如何救得了她?”


    溫廷舜的眸心?,悄然掠過一抹寒凜之色。


    阿繭覺察到了青年情?緒的細微變化,但阿繭已經落入了窮途末路的窘境,他便是如此道:“少將,我們?打個商量唄,隻?消你們?放了我,我便驅船送望鶴抄近道,迴鵝塘縣鎮的醫館如何?”


    阿繭不僅對廣府珠江水係輕車熟路,並且對毗鄰廣府的諸多州府之水係,熟稔無比,其?中,就囊括了禎州的東、西兩條枝江。


    溫廷舜眸底浮起了一道晦暗之色,確是,阿繭走禎州東枝江的水路,江應當是不止一次,他對鵝塘縣鎮的水係應當是極為熟悉的,否則的話,他不可?能會一次性,載著望鶴跑這般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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