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廷安垂下眼睫:“這些問題,待翌日將人帶入官府之中,才細問也不遲。”


    外頭冷不防響起了一陣驚雷之聲,少時?,狂風怒號咆哮,凜雨傾灑而下,鏨亮的驚雷劃入了窗扃,其中裹藏著風,稍息之間,將案台上的燭火給吹熄了,整座司房,驟地陷入一片昏晦的死寂之中。


    溫廷安本?是要吩咐眾人去官邸好生?休憩一下,行將開口,翛忽之間,她覺知到一陣陰鷙毿毿的視線,在此一瞬間錨定住了自?己,她後背處的皮膚,迅疾浮起涼颼颼的大片寒意。


    這種被視作獵物的眼神,委實?是太有壓迫感與威脅感了,溫廷安容色一沉,數個時?辰前,去夕食庵查案的路途上,她也感受到這種沉重的壓迫感,當時?她便是覺知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心悸。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又開始感受到了這等極具壓迫力?的心悸。


    她隔著重重晦暗,往四遭遙遙睇望而去,但是遍尋無獲,她根本?尋到這等壓迫力?的源頭。


    換言之,溫廷安尋覓不到這道視線的主人。


    這種敵暗我?明的感覺,委實?教人心生?不適。


    偏生?周廉他們並不知情,他們重新掌了燭火,將被大風吹亂的案牘重新整飭好,抱著胳膊打了個哈欠,周廉道,“查了一整夜的案子,乏了乏了,咱們都先眯一會兒罷。”


    呂祖遷和楊淳遂是先去官邸歇息去了。


    周廉覺察到了溫廷安的異樣,下意識停頓住步履:“溫兄?”


    溫廷安迴過?神來,換上一副相安無事的容色:“我?無礙,周寺丞先去休息罷,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周廉以?為她是一個人壓力?太大了,想要獨處,遂是道了聲好:“那我?先去休息了。”


    剛要走,不知是想起了什麽,複又踅迴來,道:“少卿,你可?別一個人單獨行動,這可?是阮寺卿交代過?的,明白嗎?”


    溫廷安失笑,展了展眉心,道:“你可?是多想了。”


    周廉這才安心離去。


    待偌大的司房恢複一片岑寂之時?,溫廷安麵容之上的笑色,消隱得無影無蹤,情緒淡到幾乎毫無起伏。


    她步出了司房,四處兜轉了一圈,挑著燭燈尋覓了一遭,終於,她在後院尋到了一串濡濕的履痕,以?及被傾折至一旁的花木,她循著花木摧折的方向佇望而去,在橘橙燭火的照徹之下,她瞅見了一封裹藏內在枝杈之間的折子。


    似乎剛藏放上去的,折子上的還殘留著指溫,墨汁未幹。


    顯然是那個視線的主人,故意放在此處,教她來尋,專程是給她看的罷?


    溫廷安觳觫一滯,左右凝視了一番,四遭並無人,想必那人早已離去,她斂迴視線,拂袖抻腕,將這一封折子,從枝杈的罅隙之間迅疾地取出來。


    攤開一看,頭一眼,便是教溫廷安悉身的血液,凝凍成霜。


    『溫廷猷在我?手上,鼓角牌分,水磨青泥板橋上見,隻你一人來』。


    雨夜如絞索般漫長?,折子上冰冷的白紙黑字,教溫廷安唿吸陡地一滯。


    直覺告訴她,這個折子上的『我?』,肯定是阿夕無疑了。


    阿夕她,這麽就?快下手了麽,居然還是對她的族親下手!


    至於下手的時?間,肯定是在數個時?辰以?前,那個時?候,他們正在前往夕食庵,而溫廷猷還留在府衙之中。


    溫廷安還明晰地記得,溫廷猷對她說得最後一句話是——


    『長?兄盡管(將這幅畫)拿去用好了!』


    溫廷安此前一直勞碌於查案,也因於此,她竟是疏忽大意,完全罔顧了家人的生?命安危!


    她心中陡地升起了莫大的愧意,後脊滲出了一片潸潸冷汗,自?己此番真?的是疏忽了!


    溫廷猷是夕食庵之中,專司於采米的米商,他應該是不知曉阿夕的存在的,但阿夕偽飾成望鶴,去尋他時?,他定不會有所防備,這也給予阿夕以?可?乘之機。


    豐忠全說過?,阿夕的脾性素來是乖戾桀驁的,二十年前在牢獄之中,以?她纖瘦的小身板,能赤手掀翻一個獄卒。因於此,她挾持走溫廷猷,挾持一個少年,在她而言,根本?構不成絲毫的難度。


    說是在鼓角牌分見麵,目下是四更天,那就?是還不到一個時?辰了。


    溫廷安頗感自?己心緒,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亂成了一鍋粥,大腦嗡嗡作響,她冒著瓢潑大雨迴至公廨之中,悉身皆是陰冷無比,本?想尋個座兒緩緩坐下,好生?靜一靜心神,殊不知,她看到有個熟稔人影,一直靜佇在支摘窗的邊緣。


    溫廷安凝眉:“周廉?”


    周廉容色微沉,直接對她道:“我?都看到了,你手上那個折子是什麽?”


    溫廷安故作若無其事,將折子掩藏袖袂之中,搖搖首,雲淡風輕地道:“你不是去歇息了麽?怎的還會留在此處?”


    “溫少卿,咱們有近一年的交情了,你臉上有什麽異樣,我?會看不出來麽?”周廉行上前來,“折子是誰寫?的,寫?得什麽?”


    溫廷安仍舊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沒什麽,不是與案子有關的事,你不必掛心,且快去休息罷。”


    周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溫廷安以?為對方不會再管,哪承想,他這個人直接動手了,俯身傾近,一手摁錮住她的肩膊,一手探入她的袖袂之中,敏捷地繞開她的骨腕,徑直撈住了那一枚折子。


    少年與少女之間的力?量,是非常懸殊的,溫廷安哪怕此前在九齋之中,跟隨朱老□□過?一段時?間的功夫,但她有些高估自?己的身手了,麵對變得強勢的周廉,她憑蠻力?,居然拚不過?他,在這短兵相接之中,她感到自?己並沒有那般遊刃有餘。


    真?正迴過?神時?,袖囊已是空空,她怔然,繼而抬眸朝著周廉望去,這廝已經將折子細細閱覽了一迴。


    “阿夕劫走了溫廷猷,邀你去青泥板橋上相見,這就?不是察覺到大理寺的破案動向,打算要將你滅口,甚或是,將此前兩樁兇案的作案手法,對你施加一遍。”周廉麵色黯沉,沉聲問,“這般天大的事,溫少卿,你不僅不告知我?們,還竟是打算自?己去見她?”


    溫廷安劈手奪迴折子,淡聲說道:“講到底,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我?考慮欠妥,教族弟受此迫害,我?這個長?兄當得並不稱職,一切責咎自?當由?我?來承受,我?並不想拖累大理寺。”


    空氣有一瞬的沉寂。


    司房之外,簷雨如注,夜色暝蒙。


    司房之內,燭影搖紅,氣氛凝滯。


    周廉被氣笑了,倒吸一口涼氣,他看了一眼支摘窗外的雨色,又看迴了她,揚起被貓咬傷的手掌:“那這個算什麽?我?被花狸抓傷罷了,講到底,也是我?一個人的事,你為何會反應這般大,讓我?去劉家鋪子包紮?”


    溫廷安道:“周寺丞,被貓抓傷流血,很可?能會罹患犬病,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明白?”


    周廉道:“是,我?當然明白。那現在換過?來,你要去與兇犯對峙,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這可?如何是好?你有把你自?己,真?正當一迴事嗎?”


    周廉加重語氣:“溫少卿,你也了解我?什麽德行,對於這種事,我?絕對不會坐視不管。橫豎你的事,我?管定了。”


    溫廷安驀覺頭疼:“周寺丞,你能不能先冷靜一下,你們明天還要去夕食庵和珠江逮人,案情逐漸明朗,大理寺決計不能功虧一簣。”


    “再者?,”她摸出腰間的一截銀白軟劍,展示給周廉看,“這是一位故人贈給我?的武器,有它庇護,我?定會安然無恙。”


    周廉淡淡望了這一柄軟劍一眼,凝聲道:“那又如何,在你心目之中,大理寺的同僚,還不及一柄軟劍重要嗎?”


    溫廷安收斂迴了軟劍:“這是兩碼事,正是因為你們在我?心目中很重要,我?才更不想將你們牽扯入內。”


    周廉堂堂皇皇:“你全然說反了,既然我?們在你心中占據著不輕的份量,你有了困難與心事,就?更應該話與我?們知,而不是單槍匹馬、單打獨鬥。你忘記阮寺卿說過?你什麽了,你素來熱衷於特立獨行,遇到大事,慣於一個人辦妥,其實?,你也有一個人撐不住的時?候,你要量力?而行,尋覓旁人襄助,不是嗎?”


    溫廷安心中添了一絲隱深的觸動,但仍舊沒有鬆口:“但我?不曾與阿夕真?正接觸過?,阿夕設下了什麽計謀,我?都不知悉,她且強調讓我?一個人去,若是多了你們幾人,我?很擔憂她會提早變卦,對溫廷猷下手。”


    周廉道:“你是高估阿夕的身手了,是也不是?她雖然是膂力?比尋常女子要強悍,但她到底不曾專門?學過?武功,她對上你,還能狐假虎威,但對我?們幾個,她能虛張聲勢得到何處?”


    周廉又道:“且外,你去水磨青泥板橋上尋阿夕,我?和呂祖遷可?以?蟄伏在南北兩岸的橋墩,讓楊淳在橋墩之下備好駁船,以?備不時?之需。若是阿夕真?的將溫廷猷推下去,楊淳便是可?以?去適時?救人,你說是也不是?”


    這種計劃,聽著確乎很是周詳縝密。


    溫廷安細致地忖度一番,最終鬆口道:“你所言在理,隻不過?,我?們此番行事,亟需多加小心。”


    周廉去官邸將楊淳與呂祖遷喚醒時?,溫廷安靜佇在一片搖紅燭影之中,再度撫住了收納在袖囊之中的那一柄軟劍。


    這是溫廷舜贈予給他的,是教她作防身之用。


    不知為何,此情此景之下,她很突然地想到了他。


    溫廷舜鎮守在漠北邊疆,大半年過?去,不知過?得怎麽樣了呢?


    她很快就?要同兇犯對峙,兇犯還挾持了她的族親,情勢彌足危急,她說不緊張局促,絕對是假的,在這種時?刻,在精神之上,她下意識想要短瞬地皈依他一下,覓求一種心念上的持靜與沉練。


    要曉得,在少年時?代的諸多時?候,每逢千鈞一發的遭際,都是他替她強勢挽尊。


    以?至於她在潛意識當中,對他早已形成了一種依賴。


    似乎有他在,不論困難大小,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的。


    溫廷安握緊了腰間的這一柄軟劍。


    心道:


    『溫廷舜,這一迴,能不能如以?往任何一迴,庇護我??我?想獨當一麵,同時?,也想讓你在背後支持著我?。』


    劍柄原是寒涼薄冷,一時?被少女的指尖捂出溫熱結實?的溫度,司房之外的雨勢,變得愈發洶湧滂沱。


    -


    此際,夜色濃稠,黑雲壓城城欲摧,珠江下遊入海口,有一艘官船冒著暴雨駛入廣州城,隔著重重雨幕乍望之下,官船上隱微可?見一圍身著鎖子甲的兵卒,船艙內外亦是戍守和戰事的軍士,首戴兜鍪,身披鎧甲,氣氛格外森嚴。


    這艘官船上也有一小部?分的商民,諸如溫家二老爺與三老爺,他們二人是拉貨的纖夫,剛從揚州載貨跑船而來,同他們一道的幾些纖夫,縮擠在船艙之下,熱論紛紛道:


    “這些官兵,那一身鎧甲,好生?峻肅凜人,究竟是個什麽來路?”


    “你看清楚他們鎖子甲上的流雲徽識沒,這可?是鎮守漠北的宣武軍,北地鬧了嚴重的荒災,這些宣武軍應當是來嶺南運糧罷。”


    “聽聞率隊南行的,是個極年輕的驃騎將軍,在漠北立下不少戰功,功勳赫赫,麵目生?得極俊俏,我?發現好多女子皆是在探首看他。”


    溫善豫與溫善魯打著赤膊,一晌啃著半熱的蘿卜粄,一晌默默聽著旁人喋喋不休,他們身上都有典型的文人氣質,對赳赳武夫興致不大,不過?,嶺南這個地方,對於漠北將士而言,算是南蠻庳濕之地了,從極北之地一路往南而行,路程極為顛沛,運糧也算是一份極苦的低等差事,一般而言,隻消派遣尋常的糧吏與押隊負責即可?。


    何時?要動用有『沙場神將』之美譽的宣武軍?


    這未免也太興師動眾。


    就?跟殺雞焉用牛刀是同一種意思。


    兩人正思忖之間,有一道年輕的少年衣影行至他們近前,“敢問兩位可?是崇國公府的老爺?”


    『崇國公府』是一個極為避諱與陳舊的稱謂了,被掩埋在曆史的廢墟之中,如今被人重新摭拾起來,教溫善豫與溫善魯一絲跌入恍惚,二人繼而凜惕起來,朝著來人望去。


    對方著一身竹青勁裝,容目和善,卻是個麵生?的。


    少年笑道:“我?叫甫桑,乃屬驃騎將軍的親隨,將軍想見一見兩位老爺,不知能行個方便?”


    第161章


    雨篷之外?的少年?, 撐著一柄文雅的嵌玉竹骨油紙傘,雨水澆灑在?傘簷之下?,聲如蠶食桑葉, 石擊深潭, 餘韻久輾轉不絕。少年相容親和良善, 但所道的一席話?,卻?在溫善豫與溫善魯心中,一舉掀起千仞風浪,二人相視一眼, 頓時頗感意外?,他們與這位驃騎將軍素來不相識,為何他要召見他們?


    居然還知曉, 他們是崇國公府的故人。


    莫非這位驃騎將軍的來曆是……


    聽聞戍守漠北的宣武軍, 有一位少年?年?紀輕輕,頗有行軍打仗的文韜武略, 且禦敵有功,功勳赫赫, 在?漠北百萬軍民心目之中頗有威望,因此頗受鎮遠大將軍蘇清秋的器用賞識,僅用了半年?功夫,便自?七品官階的兵部主事, 一舉遷擢成?了正四品的、賜名為『驃騎』的少將之位。


    易言之, 少年?已然穩坐了鎮守漠北的第二座交椅。


    這也是從北地流傳至嶺南一帶的風聞,但具體?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一開始,兩人沒太去關注, 但一旦將這個少年?的身份,代入崇國公府的舊人——


    二人眼底出現了匪夷所思的異色,心中陸續得出答案,但心底之下?,到底還是有一絲不確信在?,不能彌足篤定?這位驃騎將軍,便是當年?崇國公府的二少爺。


    在?名曰甫桑的親信率引之下?,溫善豫與溫善魯局促起身,抻手卷平原本捋起的袖裾,他們目下?是纖夫的扮相,當初的官袍早已褪下?,就?這般去見風頭正盛的少將,就?感覺有些捉襟見肘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成反派他長兄(穿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孤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孤荷並收藏穿成反派他長兄(穿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