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後來,阿夕做了一樁事體,讓獄吏對她全然?了改觀了。”


    第159章


    望著眾人?好奇的容色, 豐忠全也沒刻意地賣關子,他繼續往下說:


    “阿夕跟戍卒打了個賭,隻消肯讓她進一迴?庖廚, 她襯了心意, 讓妹妹阿朝食上?一頓好的, 她今後就不會再鬧騰,更不會再越獄。阿夕是個一旦認定要做甚麽事便會義無反顧之人?,她鐵了心要去獄廚,便會想方設法。當是時, 獄頭被她鬧騰得不行,厲聲斥她一頓,她臉皮厚, 總是置若罔聞, 訓她一頓,偏生她皮糙肉厚, 是個抗揍的,怎麽訓, 她的意誌皆還原原本本地擱放於原處,不曾有一絲一毫地嬗變,倔強、嘴硬、固執,她的意誌偏執得教人心驚。”


    “那個獄頭簡直是被磨得沒脾氣了, 終於把這事兒上?奏至我這兒, 問我意下如何,要不要教?這位稚齡的女犯進獄廚,我仔細思忖了一番, 沒?有同意讓阿夕用?獄廚,而是差人?在?獄廚後院, 簡簡單單地拾掇了一座小廚房,往裏頭備下了一些獄廚原供的食材,諸如米、青稞麵、雞蛋,新磨的鹽水豆腐,雲雲。”


    “還有一些簡易上手的烹具,諸如鐵鍋、鍋杓、刀具,念著阿夕僅有十歲,這般幼小的人?,掌得起這般沉甸甸的刀麽?這是我掛心的一個問題,憂心她切菜時,會切到手,畢竟這牢獄內犯人?的一切安危,是由?廣府負責的,當時這倆姊妹,很可能會淪為死刑犯,但?在?被宣判秋後問斬以前,她們還隻是尋常的犯人。我便差人?提著一篋刀箱,吩咐阿夕去了一趟小廚房,意欲讓阿夕挑揀襯手的刀具——”


    “豐知府,且慢,”呂祖遷露出格外詫異的神態,道,“您真的同意讓阿夕進庖廚,按你方才所說的,阿夕的性子桀驁不馴,不僅會越獄,還會將獄卒掀翻在?地,想必她是有些身手在?骨子裏的,既是如此?,您給她挑揀襯手的刀具,就不怕她持刀傷害您嗎?畢竟,這位姊姊跟妹妹阿朝是全然相反的性格。”


    呂祖遷也問出了眾人?該會有的困惑,溫廷安的麵色亦是一陣若有所思之色。


    豐忠全聞罷,笑?了笑?:“細路仔,你真當我全無留有一手麽?”


    說著,他偏首對楊佑耳語了幾?句,楊佑露出了然之色,旋即領命稱是,速速外出了一趟,正當眾人?還在?納悶豐知府給楊書記交代了何事,楊書記便是提著一篋陳舊的刀箱入內。


    借著這一簇盈煌向?晚的燭火,溫廷安狹了一狹眸心,逐漸看清了這一篋刀箱的真實麵目,刀箱的外身乃屬酸枝木質地,外頭還精湛地髹染了一層植物纖漆,使得刀箱通身皆泛散著碧透的翡翠色,竟是與牢獄壁麵一脈相承的設色。


    比及楊佑徐緩地打開刀箱,空氣之中,倏然撞入了一陣清鬱熏鼻的鐵鏽氣息,眾人?心生好奇之心,抻目細細望去。


    這頭一眼,便是看到箱子內一番別?有洞天?的景致,因為是存放了長達十餘年的老刀,刀麵上?覆落了寬約一指厚的灰靄,刀身亦是生出了一層層深重的赤鏽,豐忠全拂袖抻手,揩去了蒙拂在?刀麵的塵埃,順帶也自掏一柄剔刀,將附著在?刀紋上?的赤鏽,逐一刮除而去。


    豐忠全在?幫這些廚刀做護理之時,神態一時之間變得分外柔和,予人?一種很特殊的感覺,感覺這些刀,對他而言意義非凡,仿佛他護理得不是刀,而是生鏽的那十餘年光陰。


    塵靄與鐵鏽被祓除幹淨,眾人?終於真正看清了刀身原始的麵目,有些出乎意料地是,這些刀的刀片,五分之一部分是軟鐵,剩餘大部分,都是塑過形的橡膠。


    溫廷安掌了一刀在?手,食指指腹輕輕劃過了刀尖與刃部,她不僅沒?感到疼楚,甚至,她能感受到,這些尖端部分的質地,是極為柔軟的,根本傷害不了人?,倒是能應付切菜,諸如切鹽水豆腐、切青稞,切瓢瓜等等。


    但?要是切割較為堅硬一些、質理較為勻密的東西,就會顯得有些困難了,諸如切葷肉、切魚,雲雲。


    溫廷安見罷,一時感到忍俊不禁,說道:“所以說,這分明?就是兒童用?刀嘛。”


    不過,她心中到底添了一絲觸動?:“一般而言,刀具一般都是成人?專用?,這些兒童刀,是豐知府躬自差人?鍛造的麽?”


    豐忠全點了點首,捋須笑?道:“自然是了,不然的話,呂主簿方才所闡述的一席話,很就要一語成讖了。”


    豐忠全是在?指,呂祖遷擔憂阿夕可能會持刀脅官、傷官一事。


    呂祖遷亦是感到匪夷所思,揮刀使了一番,果真是毫無殺傷力,他話中添了一絲訝然,震顫道:“竟然是給稚齡專門鍛造的特殊用?刀,根本就傷害不了人?。”


    刀輪到楊淳手掌上?飛快地武耍了一番,俄延少頃,他抬頭看向?了豐忠全,道:“這幾?些廚刀,除了刃部呈現出一份頓感,它們的手感一律很輕盈,我個人?感覺,與其說是知府爺擔憂阿夕傷害人?,還弗如說是他擔心成人?用?刀這種鋒器,很可能會傷了阿夕。”


    周廉好奇問道:“阿夕真的下廚了嗎?”


    豐忠全道:“這便是到了事態的轉捩點了,我們給了阿夕與獄廚之中一模一樣的食材,不過是一塊新磨的鹽水豆腐,一塊從滁州出水的青瓜,半兩重的青稞菜,三杓黃埔米,作料隻有泉州細鹽,諸般食材皆是格外簡單純粹的,典型的現成材料,也就是呂主簿口中所謂的『大鍋飯』標配。你們應當都曉得,這些食材,在?廣府公廨的牢獄之中十分大眾,曆來換了不少掌廚師傅,所烹製出來的滋味,一來二去都是那副老樣子,中規中矩,能吃就算完事兒,哪還有甚麽心思,去仔細講究其他門道呢?”


    “那日,我和獄頭還有阿朝,在?小廚房外候了近半個時辰,直至待阿夕將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碟水煮青瓜、一盅青稞高湯,以及一鍋白米飯,端上?了案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刻,不過是極為簡單的食材,但?曆經了阿夕的捉刀、烹飪,此?些食材的色澤、氣息與味道,就全然翻覆了天?地,食物本身的個中滋味,簡直是揮發到了淋漓盡致,當時的獄頭,默不作聲地扒完了一整碗米飯,邇後,就對我說了一句話,「能不能讓阿夕成為獄廚,算她是戴罪立功?」”


    阿夕的這一段經曆,頗有傳奇色彩,她隻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女童,其庖廚之技藝,就已然如此?驚為天?人?,聽得眾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楊佑也是第一次聽到,納罕地相詢道:“知府老爺,下官來廣府,算上?今年,彌足有十八個年頭了,怎的沒?聽聞過這一掌故?”


    豐忠全道:“那是因為你來廣府的的前兩年,這倆孩子就出了獄,去了珠江河北北岸新設的一座師姑廳,當時,那一座師姑廳,還不叫夕食庵,它還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


    溫廷安凝了凝眉心,道:“出了獄?那個時候,針對倆姊妹弑父一案,洛陽城內所召開的三司會審,究竟是如何判決的呢?”


    豐忠全沒?有率先說結果,而是道:“當時,這一宗案子召開三司會審時,不僅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參與了,甚至蘭台與提刑司也都旁聽了,先帝熙寧帝亦是重視這一案情,因為這是大鄴建朝以來,第一樁稚童弑人?案。關於倆姊妹弑父案,具體而詳實的案牘,最終被寄送至大理寺的庫閣,一定是會有存檔的,你們若是差人?去庫閣查這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是一定能夠查出諸多的案情細節。”


    關於如何定奪阿朝與阿夕的罪咎,究竟是處以絞刑,還是進行柔情處置,寬待施刑,三法司與兩台兩院,進行了一場為期長達整整半年的司法大辯論。


    諸如刑部覺得,阿朝阿夕小小年紀,居然膽敢弑父,行為惡劣至極,德行敗壞如斯,對廣府,乃至於整個大鄴的民生發展,皆有極為消極的影響,按律當斬。


    但?都察院顯然不這樣覺得,他們嚴厲地批駁了刑部的提議,如此?說,一切惡行皆要究根溯源,倆姊妹為何要弑父,還不是因為她們的父親時常對這個家庭施予諸般暴行?


    時人?常謂『君主□□會招來百姓起義』,更何況是一個父權主導的家庭,為父者,雖然說是行伍出身,但?仗打得好,並不代表就能治家有方。依據案情,左鄰右舍皆是反映說,常年能夠聽到為父者打罵妻女的聲音,並且,這位為父者常用?言語,不惜詈罵妻女,妻女若是反駁一二,動?輒拳腳相施,不容妻女有一絲一毫的辯駁與反抗。


    最主要的是,案發當晚,若是沒?有倆姊妹的反抗,這位為父者很可能會將他的妻子毆打致死。此?處,不得不對這位妻子的背景延伸一二,她並不是中原漢人?,是被牙婆從涼山外族拐賣來,給行伍中人?做妻的。這位妻子在?廣州本地語言不通,不會說廣州白,也不會說客家話,當地人?根本與之無法溝通,是以,在?日常的家庭之中,她根本聽不懂丈夫說話,唯一能做的,便是白晝承擔超負荷的家務事,夜晚被丈夫欺侮,若是教?男方有任何不滿,輒會遭罹慘無人?道的虐打。


    這位妻子,本身罹患有癲癇的疾症,嫁過來時,丈夫根本不曾出資給她治疾,她在?日積月累的勞碌之中,病情加重的同時,還患上?了肺疾,每逢陰雨寒濕的天?時,便是咳得根本無法停下,甚或是,還會咳出一盆觸目驚心的汙血來。


    但?這位丈夫,不僅未曾憐憫體恤分毫,反而汙蔑她是在?扮弱裝病,他對她的種種惡行,是更為變本加厲。


    阿朝與阿夕,將父親對母親所做的一切,皆是分分明?明?地看在?了眼底,她們繼承母親近乎天?仙般的貌容,但?唯獨沒?有繼承母親的逆來順受與懦弱卑微。


    倆姊妹選擇反抗父親,乃屬情理之中,若是對身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母親,選擇視而不見,那才是莫大的罪咎。


    按監察院的意思,是打算將倆姊妹無罪釋放,但?鑒於其母已經投河自盡,其父親在?廣州當地也無遠近親眷,無人?能收養她們,因於此?,宜去漏澤園。


    漏澤園,乃屬大鄴專門收養遺孤的地方,無論年歲幾?何,鰥寡孤獨者,皆可以收容於漏澤園之中,官府會開倉撥金,用?以維持這些遺孤的生計。


    對於監察院的長篇提議,蘭台的台諫官並不能全盤認同,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是十歲的垂髫小兒?她們弑父,本質上?就是戕害了生命,誰都沒?有資格褫奪他人?的生命,哪怕是一條惡貫滿盈的人?命——若是無罪釋放,那豈不是會竊自助長弑人?的風氣?


    按循蘭台台諫官的意思,這倆姊妹必須承擔起一定罪咎,隻不過罪咎宜輕,問斬倒不必,但?必須去牢城營進行幾?年勞改。


    刑部、監察院、蘭台進行司法大辯論的同時,其他官署部門也紛紛表態。


    態度激進點的,認為倆姊妹不必擔責,錯全在?於那個為父者。


    態度相對保守些的,就認為倆姊妹的經曆教?人?唏噓不已,深表憐憫與同情,但?倆人?已經真真切切地弑害了人?,這是不爭的事實,罪咎是必須要承擔的,但?可以判得稍微輕些。


    豐忠全對眾人?說道:“最終,大理寺結合了三法司、兩台二府的綜合意見,是這樣判的,駁迴?了嶺南經略路府對雙胞胎弑父一案的死刑判書,改判倆姊妹在?廣府牢城營服刑三年。”


    溫廷安仔細地聽著:“服刑三年,既是如此?,服刑至第三年的話,姊妹倆剛好十三歲,就是楊書記來廣府的頭一年,為何楊書記對姊妹倆的掌故,一無所知?”


    氣氛一瞬地跌陷入一片闃寂,豐忠全看著燭案上?扭來扭去的橘橙燭火,大理寺的官差皆是在?看著他,等待下文?,他緘默了好一會兒,翛忽之間,看向?了溫廷安:“細路仔,你可還記得朝姓的工部尚書?”


    溫廷安挑了挑眉,道:“就是在?修繕了三江防洪堤壩、被廣府百姓集資修葺了一座鎮江塔來追憶的那位大人??”


    “正是。倆姊妹服刑的第二年開春時節,這位朝尚書剛巧下野至閩南之地,珠江剛好發生了春汛,案情很是嚴峻,我遂延請朝尚書來廣州治汛。朝尚書是很溫和玉潤的人?,他居於尚書之位時,僅有而立之年,但?政績赫赫,絲毫不講什麽官架子,抵達廣州的時候,我原是打算設宴招待他,但?是被他溫辭婉拒,他直接進入治汛這一主題。在?廣州待了七日,這春汛,就便是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第八日,他有要事在?身,是行將離開廣州,是我執意挽留他喝一頓廣府早茶,他才勉強應允。”


    “我延請朝尚書在?一座以喝早茶著稱的庵廳裏,結果主持同我說,負責做早茶的師傅,老家突然有緊急的差事,就不告而別?了。當時我真可謂是火燒眼眉,情急之下,我想起了阿夕,阿夕在?牢城營掌廚,學了一手嫻熟的嶺南菜係,也精諳早茶,不論大按還是小按,她都應付得襯心應手,甚至比專業出身的師傅做得還要好。甫思及此?,我決計讓阿夕來救場。”


    沒?料到事態會出現這等變節,眾人?皆是斂聲屏息,溫廷安亦是凝神聽著,想當初,在?鎮江塔塔底,聽到關於這位朝姓大人?的掌故,她便是覺得這位大人?,很可能與望鶴有些淵藪,果不其然,在?二十多年以前,他們之間就已經有了故事。


    豐忠全道:“我將阿夕尋來,讓她應急做了一份廣府早茶,這也是你們在?夕食庵所食到的諸般食色,我的本意隻是想要好生招待朝尚書,哪承想,朝尚書食完了一籠鹽水鳳爪和獅子頭,忽然說,想見一見做早茶的師傅。我本想讓阿夕去見,但?阿夕似乎對官員存在?一種懨嫌的心理,她不想見,最後,是阿朝去見了朝尚書。”


    “阿朝與阿夕是知根知底的,倆姊妹共有靈犀,朝尚書問關乎廚事上?的任何問題,阿朝皆是能夠對答如流,是以,朝尚書對阿朝起了重用?之心,他打算讓她去他名下的一座師姑庵廳做掌廚師傅。”


    這個時候,楊淳道:“可是,真正懂廚藝的人?,是阿夕,不是阿朝,讓阿朝成為庵內的掌廚師傅,豈不容易穿幫露陷?”


    與楊淳同時開口,還有周廉:“不是,阿朝不是戴罪之身嗎,還要服刑一年,她怎麽能夠出入牢城營?”


    豐忠全淺啜了一口清茶,道:“先迴?答周寺丞的問題,姊妹倆確乎是戴罪之身,還有一年才能刑滿釋放,但?朝尚書為了倆姊妹提早出獄,說服了牢城營的營長,對外宣稱,倆姊妹不堪重負病逝,兩人?的身份被銷毀,後來,他將倆姊妹收容在?了庵裏,吩咐主持賦予了她們另外一重新的身份,從此?往後,二人?削發為尼,成為遁入空門的出家人?。”


    阿朝頗得重用?,獲賜望鶴之名,而阿夕,因為脾性較為難馴,主持便是沒?有賜名,隻扔給她一個尋常的身份,讓其在?後院做無名的浣衣尼。但?主持以及庵廳所有人?都不知曉地是,這庵內的所有廚事,尤其是教?人?拍案叫絕的菜係,幾?乎是出自阿夕一人?之手,她藏在?陰麵,讓所有的風光,一並禪讓給她的妹妹阿朝,也就是望鶴師傅。


    這座尼姑庵,原本沒?有風雅的名字,朝尚書便是讓阿朝來取,阿朝說,廣府民風淳樸,日出而作,日落而食,逍遙自在?,不若喚曰『夕食』。


    朝尚書低低地呢喃了一聲,夕食庵,夕食庵,頗具古雅之韻,甚好,從今往後,便喚這個名字。


    唯有阿朝與阿夕二人?才真正曉得,這個名字的真實蘊涵。


    夕食,擴寫一番的話,那就是——


    阿夕之食。


    這凡塵俗世之人?,皆是認為,『夕』,不過是一個時間的代指。


    隻有望鶴知曉,夕,是阿夕,是她的長姊,是一個無名無姓的、不存在?這個人?間世的、甘願讓所有人?遺忘自己、活在?隱秘角落的,活生生的人?。


    第160章


    這即是夕食庵之名的由來了。


    不過?, 對於夕食庵堪稱是『人間至味』的膳食,世人通常隻知望鶴,而不曉藏在背後的阿夕, 世人的讚詞與美譽, 也是屬於活在明麵上的望鶴。


    至於阿夕, 她隻能活在隱秘深晦的地方,晝伏夜出,儼似一隻踽踽獨行的夜獸,沒有朋友, 沒有家人,沒有可?以?與之說話的人。她唯一的伴當,大概就?是夜半在公廚覓食的小狸貓。


    豐忠全凝聲道:“阿夕的身份, 應當是最為特殊的, 二十年前,朝尚書吩咐牢城營的營長銷毀了她的身份, 是以?,按常理而言, 她在二十年前就已然『病逝』了,世間再無阿夕此人,此後,她將屬於自己的一切榮光, 皆禪讓給了妹妹阿朝, 姊妹倆藏身至庵廳,削發為尼,隱姓埋名。兩人當中, 唯有阿朝是受主持賜名,而阿夕, 她沒有名字,身份隻是一個尋常的浣衣尼,除了望鶴,我?,以?及牢城營營長?,曉得她的真?實?過?往,其他人俱是一概不知的。”


    豐忠全看著擱放在綢布之上的那幾枚烏黑的花籽,蒼顏覆上了幾抹愁緒:“在我?看來,阿夕的秉性其實?並不算壞,甚至是,她有一顆與阿朝一樣的良善之心,但她性格裏,也有教人根本?看不懂的一麵。我?抵今為止,都不曾看懂她的心,這個孩子,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為何要用這些罌-粟花籽烹食,我?記得,她十歲那年,烹製的食物,是很純真?純粹的味道,但我?想不通,她現在為何,會幹起了損人又利己的生?計……”


    豐忠全的背部?一下子就?佝僂了下去,相容枯槁滄桑,一對庬眉顯著地凝攢在一起,端的是塵滿麵鬢如霜,儼然是操碎了心的麵目。


    楊佑見狀,委實?憂心不已,忙上前攙扶他,豐忠全擺了擺手,看向溫廷安,道:


    “少卿,我?將這些告訴你,也並不是要替阿夕求情,隻是想說,請看在我?主動坦誠的份兒上,請您對望鶴師傅網開一麵,阿夕所做的事情,望鶴師傅全然不知情。你也發現了,望鶴師傅其實?天生?沒有味覺,自?是不可?能會做出將毒物投擲在食物之中的,再者?,她有孕在身,這兩個月以?來,將行生?產之事,按理而言,是不宜受任何驚動的。縱任望鶴存在隱瞞內情的嫌疑,可?能亦與案情脫不了幹係……但請你,能不能,暫行對她網開一麵?”


    豐忠全言罄,便是解下了頭頂上的官弁,朝著溫廷安拱了拱身,是一副祈求的姿勢,“我?身為知府,在籌措糧米一事上,因為個人私情,選擇包庇夕食庵,也教郝容、賀先、郝家母子一幹無辜之人,受到了不該有的牽連,我?深知自?己罪不容恕,待此案告破,我?自?會赴京請罪。”


    溫廷安當即僵怔住了,周廉他們亦是倍覺撼然,沒想到堂堂一位知府老爺,居然當堂卸下烏紗帽,隻是為了給二十年前一個佯逝的女犯求情。


    但是——


    溫廷安徐緩地扶起豐忠全,腦海晃過?了千念百緒,最終隻是淡聲說道:“法不容情,大理寺必須稟守律法,對於望鶴師傅和阿夕,究竟會給她們什麽判處,我?們還得先將她們逮捕歸案再議。”


    溫廷安望了一眼漏窗之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外頭是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天勢,箭漏指向了四更天,穹頂的東隅處,僅懸掛著一輪指甲般細彎的月輪,月暈泛散著澄黃橘綠的色澤,而在西隅之處,一叢濃鬱陰沉的墨雲正在洶湧地醞釀,一場暴雨似是行將來了。


    溫廷安斂迴視線,對豐忠全道:“待夜盡天明之時?,我?們便開展抓捕。”


    豐忠全的身軀似是隱微地趔趄了一番,晌久,深唿吸了一口氣,才道了一聲:“好,屆時?廣府會竭盡全力?配合大理寺的逮捕公務。”


    楊佑扶著豐忠全下去後,司房之內恢複一片沉淡如水的氛圍。


    溫廷安耙梳了一迴線索,將方才豐忠全所述的線索細細捋了一遍,對眾人說道:“對於豐知府方才所述之話,你們怎麽看?”


    楊淳率先道:“此前豐知府提過?,他是從小看這阿朝阿夕長?到大的,對她們很是了解,我?認為他是真?的在坦誠,不過?,他顯然也沒料到阿夕會在膳食之中投放罌-粟花粉,望鶴師傅很可?能也是不知情。故此,身為知情人的郝容,他的死與阿夕脫不了幹係,酒瓢裏就?盛裝著罌-粟的花籽,阿夕不可?能會輕易放過?他,這樣一來,阿繭身為幫兇,將酒瓢藏起來,送迴夕食庵裏,就?算是為阿夕掩藏罪證了。”


    溫廷安反問道:“阿繭身為幫兇,既如此,那他與阿夕是什麽關係?阿繭為何要幫阿夕這般做?”


    楊淳搖了搖首:“這我?就?不曉得,本?來方才要問一問豐忠全,指不定他曉得阿繭與阿夕之間的關係。”


    但豐忠全已經下去官邸休息了,整個人是一副疲累的麵目,目下再去將他請出來問詢,就?顯得太沒有人情味了,隻能暫先將這個疑問記下來,待天亮再細問。


    這廂,呂祖遷接過?話茬,道:“我?倒不覺得望鶴師傅是無辜的,她的長?姊做了什麽,她身為妹妹,會全然不知情麽?望鶴師傅總該是知曉些什麽的罷?她不知曉第一樁案情的內幕,難道會不知曉第二樁案情麽?賀先為何能夠成功越獄,越獄之後,竟然就?離奇地死了,但有人假扮他,給郝家母子食下過?量的黃埔米,讓二人一同沉珠江。第二樁案情,比第一樁案情顯然要嚴峻許多,鬧出了三條人命,在廣府裏也很轟動,難道望鶴真?的一點也不知情麽,她長?姊外出做了些什麽,她都一概不知?”


    溫廷安點了點首:“望鶴師傅確乎不知情,她說庵廳內的天青瓷碗乃屬賀先和郝崢的手藝,她說要等著中旬之時?,師徒倆再來。”


    呂祖遷蹙了蹙眉心:“那就?隻有兩種可?能,要麽,望鶴跟你說這些的時?候,她是在裝腔演戲,要麽,就?是阿夕將望鶴保護得太好了,前者?將後者?的消息完全封鎖住,後者?活在一個井底之中,唯一能看的景色,是她的長?姊設計好,給她看的。”


    溫廷安提出一個疑竇:“說起來,阿夕如果?真?的害了郝容,動機是為了不讓郝容泄露罌-粟的秘辛,那麽,阿夕傷害賀先以?及唐氏、郝崢的的動機,又是什麽?畢竟這三個外人,對罌-粟一事,是全然不知情的,按理而言,阿夕不當弑害他們才是。”


    眾人麵麵相覷,俱是表示不知情,於是乎,溫廷安將這一個疑點,寫?在了「阿繭與阿夕二人關係」的正下方。


    周廉說道:“雖然阿夕真?的與兩樁命案,都有無可?推脫的關聯,但也不能貿然將她歸咎於窮兇極惡之人,指不定裏中有什麽隱情也不一定。我?無法想象,有一個人,以?死人的名義,藏在夕食庵的隱秘角落裏,活了整整二十年,她本?該是有一手好廚藝,當朝尚書問起來,該享受表揚的人,合該是她才對,但她讓一切榮光都給了妹妹,自?己選擇成為一個無名之輩——我?想不通,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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