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者是,積攢足夠的?資曆,為兩年後?與太子成婚?


    好像都不是。


    都不是。


    不是。


    她?是為了她?自己。


    從穿書的?那一刻,之所以走到?這一步,全是為了她?自己。


    與任何人都無關。


    溫廷安想起溫廷舜給她?鍛造的?那一柄軟劍,那是他給她?防身禦敵所用,他也是暗示她?一個?道理:『她?自己的?路,該是她?自己走。』


    她?若是想要做成一件事,沒有人可以阻攔的?了她?。


    原本,溫廷安並不想寫?下這一篇策論的?,但思?緒在千迴百轉之後?,她?複又提筆蘸墨,將這一篇策論,一字一句地寫?完了。


    寫?得時候,因是過於全神貫注,不知不覺,連午食都忘了用,待溫廷安再抬眼的?時候,天時已經擦黑,但她?的?號房卻並未因此變暗,那一盞酥油燈,仍在汲汲地發著光,仔細觀察以後?,才發現有人中?途給她?換了燈油,大概是那位宮裏來?的?公公罷。


    這一場春闈持續了好幾日,夜間宿在號房之中?,溫廷安原本想將那一席毯子送還給趙珩之,但被那公公婉言推拒了:“官爺還是收著罷,夜裏更深露重,仔細著涼。”


    溫廷安倏然?想起白晝時分,趙珩之對她?叮囑過的?事情,他說過了,不允許她?在春闈的?時候感染風寒,若是真的?生病,估摸著他會降罪於那位公公,她?也不能讓這位公公不好做人。


    起初幾天,左鄰右舍沒人搭話,溫廷安覺得有些寂寥,但後?來?她?倒樂得清靜了,往後?幾日的?題,越來?越難了,需要靜思?深琢,才能寫?對題目。若是擱在尋常的?考棚裏,估摸著會聽到?此起彼伏的?吸氣聲、翻動紙頁聲,容易影響答題思?路。


    她?的?律學基礎紮得很夯實,雖然?這些律學經義考題,花樣?變得多了些,但到?底是萬變不離其宗,她?並不感到?畏葸,端的?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紮紮實實地把題答了上去?。


    春闈結束的?這一日,當監官將考卷收走時,沒及時就走,低聲說了句話:“官爺不著急走,一刻鍾後?,太子對您有安排。”


    這便是讓她?暫且候在貢院之中?的?意思?了。


    溫廷安攏緊了披在肩膊處的?毛毯,眼睫半垂,識趣地沒去?發問具體是什麽安排。


    她?並不太在意太子的?安排,腦海裏想著旁的?事。


    也不知道溫廷舜考得如何了,他考得是武科,考得是順遂還是不順遂?


    應當是順遂些的?吧。


    昨夜在廊廡之下站了這般久,也不知有沒有受寒。


    甚至……有點?想見他。


    這個?念頭浮出腦海,便是嚇了她?一跳,溫廷安殊覺她?的?唿吸都有些凝滯,原本想要摒棄掉,但這個?念頭在腦海裏落地生根,瘋狂滋長?,從理智上來?說,她?不當再同他見麵,但她?生平頭一迴,無法與不理智的?自己做抵抗。


    那位公公提著考籃離開,在這一瞬,她?思?緒出現了一絲躑躅與拉扯,手指揪緊了裹在膝麵上的?毯絨,思?緒在不斷的?拉扯之下,一個?清晰的?答案落在眼前。


    她?要去?見他。


    現在就要去?見他。


    第121章


    溫廷安跑出號房的?時候, 春雨正打著碧萍,雨聲淅瀝如繡,一針續一陣地繡摹貢院裏頭的景致, 眼下將夜了, 蒔植於角門內院的梧桐樹, 依和著廊廡下的?燈燭暉光,蔓延出細碎的浮光,三兩殘葉不堪墜地,濺起些微水漪, 溫廷安的?鞋履,便踏在一片向晚的?光暈之中,仿佛便踏入一條通途之上。


    隔著不遠的?距離, 她便是撞見了溫廷舜, 也?許出於近人情怯的緣由,她的?步履漸漸變緩了些許, 整個人有些意外,明明前幾日都撂下重話, 為何他還會來等她。


    溫廷安有些觸動?,儼似有人在她心尖上拿捏了一把?。


    溫廷舜背後是將墜未墜的?殘晝,淡雲微月,燈火杳杳, 泅散而出的?光, 在他的?修長?身影上鍍就了一層金箔。溫廷安那些小心翼翼拾掇好的?情緒,沒來由地逃出來,她在心底對自己說, 隻消問一句,『你?武科考得如何』, 隻消問上這麽一句就夠了,其?餘就不再多問。


    走得近了,隔著夜雨,她撐著一柄竹骨傘,發現他素來沉練的?麵容上,不知何時,又添了幾道傷口,袖袂之上也?有淋淋血漬。


    溫廷安原是打算開口的?問話,瞬即被關心取而代之。


    “又同龐禮臣打起來了?”


    溫廷安並不知有旁人私底下尋過?溫廷舜,下意識認為是龐禮臣,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大對勁。見到溫廷舜這般造相,她有些窩心,他本該是一塊和田美玉,當珍惜嗬護,不該被血汙玷汙才是,溫廷安一行從袖袂之中摸出藥膏,同時,心裏也?生?出了一份極是不妙的?征兆。


    溫廷舜露出沉淡的?神態,半垂著眸,一錯不錯地望著她,似笑非笑地道,“昨夜有人尋我問話,大抵說一些不中聽的?,惹得對方不虞,他便是關門放狗,意欲讓我漲漲教訓。”


    他說得有多輕描淡寫,溫廷安就有多震撼,若是那個人是龐禮臣,憑依溫廷舜的?武功與身手?,龐禮臣是壓根兒傷不及他分?毫的?,能讓溫廷舜傷成這樣,溫廷安眼下隻能想到一個人。


    “你?所說的?那個他,莫不會是太子?”


    是趙珩之嗎?


    溫廷舜淡寂地垂下狹眸,峻險的?鼻梁上落下一道淺淺的?陰影,薄唇輕抿成一條線,接過?溫廷安遞來的?藥膏,慢條斯理地搽勻在傷口上。


    ——狡兔死,走狗烹。


    這四個字再度浮現在溫廷安的?腦海上,她隱隱揪住溫廷舜的?袖裾,“你?明知那人是天家,為何還要說些不中聽的?話?倘若一切順遂,他就是未來的?帝王,他統攝三法司,朝內朝外都布置有他的?眼線,你?的?一舉一動?,都受他的?督查,若有拂逆,他便能賜你?重罪。”尤其?是溫廷舜的?身份是前朝皇子的?情狀之下。


    “假令再重來一迴,我仍舊說那些話。”溫廷舜朝著溫廷安迫前一步,目色幽黯,如切如琢,倒映著溫廷安的?倒影,她下意識要後退一步,卻被他嚴嚴實實堵住去路,整個人皆罩在他的?身影之下,“趙珩之早在半年前,便已與鎮遠將軍的?嫡孫女宋氏議過?親,他看?中的?是宋氏背後的?宣武軍兵權,議親在前,但在三個月之前,那個宋氏便是自刎了,頑死抗婚,而今,又過?了三個月,太子突然?對你?百般示好,你?不覺得可疑麽?”


    這個宋氏女,還是當今皇後的?親侄女,本來是一樁喜結良緣的?親事,但隨著宋氏女的?玉隕,這一樁親事便畫上了匆促的?休止符。


    溫廷安瞠了瞠眸,聲音有些顫瑟,不可置信地問:“你?去查太子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左右細細探看?了一番,趁著四下無人,遽地將溫廷舜曳入了一座號房之中,嗓音抑製不住情緒,音色略燥,道,“你?瘋了麽,怎麽可以?去查太子?你?這是置自己於危難之中!”


    溫廷舜素來行事審慎細謹,怎的?會這般莽撞,饒是知曉他輕功極好,那也?是冒著生?命危險行事。


    溫廷安道,“太子將你?從牢裏放出來,好不容易給你?了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就這麽蹉跎掉了!”


    “你?的?關注點怎麽在這裏?”溫廷舜望定她,薄唇浮顯起一抹哂然?的?笑意,“趙珩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品德如何,過?去做了多少手?段,你?沒了解清楚,就憑身相許,我不同意你?這樣草率。”


    溫廷安被氣笑了,扶額道,“太子為人如何,做過?什麽醃臢的?事,使過?什麽手?段,我雖不清楚,但能接受,也?習以?為常,畢竟哪個帝王家在稱帝前,沒為了奪權而手?沾過?血?”她看?著他,一字一頓,“溫廷舜,你?不也?一樣嗎?”


    溫廷舜凝視她,忽略她方才那一番話,嗓音蘸染了幾分?寒色,“你?接受趙珩之的?示好,是因為他能讓你?平步青雲,光複溫家門楣,是麽?”


    ——趙珩之所給你?的?,隻有榮華富貴,都是你?想要的??


    “我不解釋,你?也?能看?得很明白,又何必明知故問?”溫廷舜掃了一眼安置在東隅處的?箭漏,察覺時間不多了,不到半刻鍾,趙珩之就要來接她了,宮裏的?公?公?,以?及春闈的?監官都在附近,甚或是趙珩之的?眼線就在不遠處,若是叫這些蟄伏於暗處的?人,發現了端倪,就有些不太妙了。


    溫廷安想起自己來尋他的?真正目的?,遂是急切地問道:“你?武科考得如何?”


    這個話題起得有些突兀,這迴輪到溫廷舜被氣笑了,他伸出手?雙手?攏緊著她的?肩膊,那清鬱的?桐花香氣逼迫前來,如枝蔓纏繞,緊緊交纏住溫廷安,吐息微熱,嗓音低啞至極,“在此之前,你?還沒迴答我的?問題。”


    溫廷安一時不知當說什麽好,狹著眸道,“你?這是跟我杠上了嗎?這樣的?話,你?同小孩有什麽兩樣?”


    其?實,見他這樣的?態度,溫廷安心底也?逐漸有了底,她覺得憑借溫廷舜的?實力?,登科二甲是全無問題,畢竟,他的?底子這麽好。但她就怕溫廷舜鋒芒畢露,開罪了太子,太子是這一屆春闈的?主考官,選賢任能這件事,到底是他拿主意,她不願溫廷舜去涉險。


    慧極必傷,說的?也?是這個道理。


    孰料,溫廷安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話,不知是哪個詞句,觸碰到了溫廷舜敏-感的?神經,他沉下了目色,思緒浸裹在晦暗不明的?陰影當中,他高大的?身影嚴嚴實實地籠罩住了她,兩人的?距離極大地縮減,溫廷安驟然?覺知到了一份鋪天蓋地的?壓迫感,她想要後撤,但被他寬熱堅實的?手?摁住了細瘦的?腰肢。


    她被抵在號房內薄涼的?牆麵上,裏頭的?那盞酥油燈,火光不知不覺燃燒到了根柢處,簌地一聲,寂滅了下去,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聽感受到他的?吐息正在逼近,整個人的?氣質,也?變得極有侵略與壓迫感,在這一瞬間,她停止動?彈。


    少年沸熱的?唇,懸停在她的?耳根處,輕喃了一聲她的?名?字,是動?了情的?聲線,是獵物鎖定目標後不顧一切想要據為己有的?口吻,是一份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慵然?欲念。


    黃昏的?青泥地麵上,流淌著浮碎的?夕光,二人身影嵌到了沉寂的?門底下,儼似一軸設色陳舊的?薄絹古畫。


    眼前的?少年儼似一頭孤狼,她被他叼了起來的?那一刻,溫廷安現在才真正意義?覺知到,男女力?量的?懸殊,用力?推搡他的?時候,但這般力?道對他而言,形同螳臂當車,衣帶前襟不知何時被揭了開去,他的?掌心溫熱如一枝細膩工筆,寸寸描摹她的?肌膚,薄唇親吻住她,他隻是想要去佐證——他不是小孩的?事實。


    少女的?身體,近似於柔弱無骨,覆在他懷裏的?時候,他似乎隻消一使勁,就能將其?徹底毀壞。


    直至感受到她的?鹹濕淚漬,溫廷舜整個人怔住了,如罹雷殛,撐起身軀看?她,溫廷安鬢發繚亂如藻,神態廖然?落寞,她沒有叫嚷,沒有怨艾,隻是無聲地淌著淚,甚至落淚時的?神態,亦是平淡至極的?。


    這反倒襯得她愈發淒憐楚楚。


    溫廷舜喉結陡地一緊,“溫廷安……”


    溫廷安平靜地望著他:“這就是你?想要的?麽?”她的?口吻一以?貫之地沉定,與尋常沒什麽不同。


    她的?反應是出乎溫廷舜意料的?,不理智的?那一部分?自己迅速覆滅,理智攏迴心頭,他定了定神,適才發覺自己的?荒唐與強勢,他咽下了一口躁動?的?濁氣,沉默將她的?衣服攏好,途中想要尋找合適的?說辭,來挽救那凝凍如霜的?氛圍,但是,直至將她的?衣服拾掇好了,他仍舊什麽都沒說話,因為有些話一旦說了出來,就變成了她眼中的?借口。


    但這就算,占有了她麽?


    溫廷舜心中有過?一瞬的?悔意,他意識到自己過?於魯莽了,擱在以?往,他應當徐徐圖之,但現在,因為趙珩之,他難以?維持平素的?沉靜。


    溫廷安的?眼神疏離又渙散,儼似一座廢墟,他覺得她應當會一掌掌摑下來,但她什麽都沒做。


    號房之外傳了一陣粼粼的?馬蹄聲,隱隱傳了太子吩咐公?公?的?聲音,應當是來喚她出去的?。


    溫廷安的?反應比溫廷舜快了一步,她冉冉起身,夕陽的?輝光照徹在她荏苒的?身影上,她的?嗓音漠冷至極。


    對溫廷舜道:


    “從現在開始,我不想再見你?。”


    “你?走吧。”


    第122章


    芙蓉落盡天?涵水, 日暮滄波起。背飛雙燕貼雲寒,獨向小樓東畔倚欄看,浮生?隻?和尊前老, 雪滿洛陽道。


    在春闈參加科舉, 雖說放榜結果未可知, 但溫廷安到底還是如釋重負,她走出貢院這一刻的心情,與高考結束後無甚兩樣,倘若沒有發生溫廷舜那一樁事體的話, 她大抵能在濯繡院裏快活地躺平幾日,但目下?,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常有各房夫人和小姐來拜訪, 在前院處同呂氏殷勤地敘話,話裏話外, 都是來關心她的,但這也是來打探情報, 想知曉她春闈應試考得如何。


    這幾日,溫老太爺溫青鬆,接二連三將各房少爺叫去崇文院,明麵上是關切慰問, 但實質上是讓他們對答案, 好摸一摸他們的底子,丈量他們能中幾甲,崇國?公府表麵上看是一團其樂融融的和氣, 但這平靜的氛圍之下?,是風起雲湧的巨大風瀾, 各房老爺夫人,都在彼此較勁。


    溫青鬆使人來濯繡院,延請溫廷安好幾趟了,但溫廷安一直借病不去,她隻?想躺在拔步床上,一行?吃柿子糖糕,一行?看話本子,並不想下?地外出。


    溫廷舜到?底是溫青鬆那邊的人,這幾日老爺子一定經?常召他在身邊說話,若是她去給老爺子對了答案,那豈不是就容易撞見他?


    她一點也不想看到?他。


    打從那一夜後,她再?沒同溫廷舜說過一句話,能避著則盡量避著,他也是識趣的,沒再?出現在她眼前,濯繡院與文景院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但兩人之間,卻仿佛橫亙著天?塹,她再?不會理會他,也不再?想見他。


    快入暮春時節,院子漆簷之下?,檀紅和瓷青正在安置懸掛在上的席篾卷簾,一股熹暖的風,透過高低錯落的浮光罅隙,沒頭沒腦吹拂而來,將溫廷安掌心上的話本子,接連翻過好幾頁,吹來的不隻?有風,還有各房當中的少爺,諸如溫廷涼與溫廷猷,還有一直身居別?院的三姨娘劉氏。


    劉氏自?當是來獻殷勤的,疇昔她對原主百般苛待與看輕,還經?常嘴碎,沒少同各房夫人嚼舌根,她嘴碎的內容,萬變不離其宗,都是說溫廷安高中不了,得寄期望予溫廷舜。


    雖然說溫廷舜是溫府的杠把子沒錯,但溫廷安總覺得這個?劉氏似是早就提前知曉了什麽事一樣,之前話裏話外,總有一種極為篤定的意思在裏頭。


    不知是不是出於溫廷安的錯覺,但她沒往深處想,目下?送別?了劉氏,還要應付溫廷涼與溫廷猷。


    兩人之中,溫廷涼年歲尚淺,是以明年才參加春闈,他是各房的幾位少爺之中唯一沒有應考的,他身邊的溫廷猷,倒是同溫廷舜、溫廷安他們一起參加了今歲春闈的科舉考試。


    溫廷猷素來崇拜溫廷舜,知曉二兄是一定能順利過武科甲等,雖然他迄今為止都搞不明白,溫廷舜為何會在春闈前半個?月,突然調轉航向選擇武科,不過,在去尋溫老太爺溫青鬆對答案時,溫老太爺尋了一位太尉來給溫廷舜摸底,那太尉姓司馬,是鎮遠將軍蘇清秋的忘年交,在舉朝武士之中頗有一番名望,太尉細細看了策論,也丈量了溫廷舜的身手,一番摸底之後,極是驚歎,說溫廷舜全然是穩了。


    司馬太尉素來嚴責於人,不苟言笑,對軍營之中的將士甚少有稱讚之處,更遑論是一個?初試啼聲的年輕人,說溫廷舜穩了,足見司馬太尉對溫廷舜的欽賞與器重,這個?消息讓溫青鬆大為欣慰。


    剩下?掛念的人,主要就是溫廷安,且看這位少年如何發揮得了。


    溫廷安一直稱疾不出,說要歇養,但眾人俱是不知溫廷安與溫廷舜之間的糾葛,以為嫡兄是真的病了,在這幾日,接連三番都頻繁往濯繡院裏跑,吵得溫廷安有些不安寧,這裏邊,小半是關心,大半是試探,畢竟,在這舉府之中,就隻?有溫廷安底細未知,誰也不知曉她考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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