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升端視梁庚堯,“如此機密之要事,倘若所言為真,為何你要告知予我們?”沈雲升也同溫廷安一般,懷疑梁庚堯投誠的動機。


    第63章


    梁庚堯稍稍一怔, 晦黯的眼神自溫廷安身上?,騰挪至沈雲升身上?,唇畔浮起了一抹斟酌的哂意——


    “這可?當如何說才好?, 譬如你們大鄴有黨爭, 同理, 我們金國亦是存在黨錮之爭。二十年前?,金禧帝吞並了元祐十六州,施行一統分治之策,將疆土蓋分東西兩域, 東域與西域皆設東閣西閣,由兩位完顏氏皇子握權治理,東閣漢人居多?, 便一切循從漢化之治, 西閣金人居多?,乃是遵從舊製。”


    “梁某生於東域, 父親是東閣的千戶,母親是從戰俘營裏抓來的漢人, 因於此,梁某自記事起,便通漢語,識漢文, 麵貌亦是同漢人肖似, 中舉後乃官拜金國東閣文淵院的院丞,官位俗稱東麵官。掌治東閣的皇子乃是完顏宗策,金禧帝的第九子, 九殿下與掌飭西閣的三殿下,二人的關係素來不睦, 使得東西兩閣形勢萬分緊張,尤其是近一年,幾近於劍拔弩張,梁某必須替宗策殿下做出?籌謀,不能讓三殿下太?過?於囂張。”


    提到被吞並的元祐十六州,眾人心裏,幾乎在此一刻都?顫了一下。


    現在在大金疆域的版麵之上?,東域是與大鄴的領土相毗鄰,東域裏便是囊括了元祐十六州的整片領土,還有生活在其間的漢人,他們淪落為了『質民?』,已經徹底無法?迴至故土,絕大部分選擇隨遇而安,落地?生根,與金人結合,不少人如同梁庚堯一樣,都?是混血的家?生子。


    話及此,梁庚堯話裏藏著一抹深意,繼續道:“三殿下一直覬覦洛陽兩坊輿圖,且在洛陽城內頻設據點,意欲一麵禍亂聖聽,一麵吃透軍機要聞,他們選擇與樞密院、刑部合盟,梁某自然不會讓他們得逞,假令他們一朝得了勢,那將對宗策殿下大為不利。鑒於此,梁某在三舍苑潛伏密查時,適才發覺到,大理寺與樞密院乃成分庭抗禮之勢,處境幾近於你死我活,這十分契合梁某的意圖,為了全局,為了宗策殿下,梁某自當會選擇與你們大理寺合作。”


    溫廷安倏地?想起了許久之前?,鍾瑾受其父之命,將梁庚堯引入了文庫三樓禁地?,她思緒一霎地?千迴百轉,定了定眸色,凝聲?道:“按你所述的那般,鍾瑾試探你,將你引入文庫禁地?,也就是讓你落入鳶舍布下的局,你是故意自投羅網的?真實目的在於利用大理寺,來製衡西苑三皇子麾下的勢力?”


    梁庚堯在文庫被擒獲一事,沈雲升與崔元昭都?是知情的,聽溫廷安這般話,他們臉上?皆有一片愕然之色,顯然有些不可?置信,大抵還是一直覺得局勢掌握在自己手中,孰料,對方?是在竊自示弱引虛,反而是真正利用了他們,不可?不謂之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沒什麽利用不利用,話別講得這般難聽,”梁庚堯彎了彎蘸血的細眸,淡聲?說道,“梁某與你們的阮寺卿,不過?是各取所需,互利共贏罷了。”


    溫廷安睫羽沉斂,銅獸犄角處懸掛的油燈,躍動的火光覆照在了她的麵容上?,襯得她神情嚴肅冷然,她遂是徐緩地?攥緊了拳心,謹聲?道:“你向大理寺提供這等軍機要聞,那你打算讓大理寺給你提供何種籌碼?”


    梁庚堯偏著頭打量著她,眸色充滿了興味,他大抵覺得她的話辭有些忍俊不禁,想要發笑,也笑了出?來,但那一陣陰鷙的笑音在空蕩蕩的牢房顯得極為冷銳,空洞蒼涼至極致的音腔,碰撞在他那臒瘦纖薄的胸肋之中,儼似寒冬殘風貫穿在了千瘡百孔的柴扉,質感是破敗且蒼冷的,教人毛骨悚然。


    梁庚堯道:“現在梁某的命脈拿捏在了大理寺手上?,憑阮寺卿的鐵血手腕與行刑力度,會有耐心聽梁某跟他討價還價麽?”


    溫廷安不動聲?色地?掃視對方?一眼,殘紅斑駁,麥草枯黃,壁影漆烏,這個大金諜者堪稱狼狽得不成人樣,鱗傷爬滿了他的軀體?,麵頰和眉眸之上?,都?是糊滿腥血的創痕,甚至是,他想要動彈一下,一陣近乎破碎的關節斷裂之聲?,糅合著鐵鏈曳動青石磚的悶響,在他的骨骼之上?劇烈地?巡迴遊動。


    不知為何,溫廷安感覺梁庚堯是認得她的,這份相識猶若生發在很久之前?,絕非因為她是溫善晉之嫡子,她審視著梁庚堯,斟酌著他方?才那一番話辭,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心念纏繞在她的心頭,但這一份心念,又如黏滑的一尾魚潛入了深海裏,竟是無所遁形,教她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欲要仔細在記憶裏打撈,卻是徒勞無獲。


    溫廷安不由地?望向了周廉,周廉淡淡地?抬眸,從牢門門楣之下起身,自影壁處取下了油燈,偏首道:“拷問完了?”


    溫廷安搖了搖頭:“此人之所言,真假參半,不可?全信。”


    曆經方?才的觀摩,周廉對溫廷安有些改觀,但麵上?並不顯,又看向了沈雲升、崔元昭與蘇子衿,問道:“你們三位可?有什麽想問的?”


    三位少年搖了搖頭,道:“沒有。”


    周廉便是帶著四人離開了。


    牢房重新落了鎖,人聲?消散之後,潮濕的牢房裏顯得空曠幽邃,梁庚堯半靠在淺黃的草垛處,牢裏僅燃有一盞黃油燭,東牆的鐵窗是呈拱形,落入裏頭的日色本就極淡,昨夜落了一場沛雨,空氣之中遂是彌漫著濕熱的黴朽氣息,是鐵物燒融並剝蝕掉的氣息,諸多?白蟻攀爬在窗沿周遭,遮蔽住了一小撮枯黃的日色,因於此,整座牢房襯得似是幽冷的洞穴。


    梁庚堯一直望著溫廷安的背影,隔著泛著鏽漬的鐵褐色的鐵牢,少年的身影,雖纖薄,卻又清雋,投落在青石地?麵處的剪影輪廓,像極了皮影絹麵之上?的角兒,稍不留神之間,這一道身影,便消散在了一片濃稠的寫意之中。


    “溫廷安……”梁庚堯噥喃了一下她的名諱,不由地?品出?一絲異樣,眉間掠過?一份若有所思之色,抿起了唇角,“這一張臉,怎的會這般肖似,那個人……”


    他最終的話辭,泯沒在了一片昏昧裏。


    溫廷安等人跟隨周廉,魚貫離開了刑獄,複踅迴了府衙的東直房,阮淵陵尚在候著他們四人。


    周廉將人帶到後,便是很快退下了,順帶將左右兩扇門闔掩而上?。


    “除了暗探屍首的驗狀,除了梁庚堯的供詞,可?還有什麽想問的?”阮淵陵端坐在一方?如意垂拱烏案之前?,擱下了案牘,淺淺啜了一口熱茶,掃視眾人一遭,視線最終停頓在溫廷安身上?。


    很顯然,阮寺卿在等溫廷安的話辭。


    溫廷安拱了拱手,斟酌著道:“方?才晚輩相詢過?梁庚堯,此人精明詐黠,雖明麵上?願意給大理寺提供秘聞與線索,但最終是有自己的一份籌謀在,他之所言,不可?全信。”


    就拿他挑唆她和溫善晉的父女關係可?見,此人機心頗重。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阮淵陵抿了抿薄唇,指腹撚緊了玉扳指,道,“梁庚堯此前?口風極嚴,但後來忍受不住酷刑,將實情都?招了,你方?才去?了牢獄,看清了他目下是何種情狀,他當坦白從寬,還是抗拒從嚴,心中自當是有定數的。”


    沈雲升眸底有些深意,道:“方?才梁庚堯說了,他隸屬於東閣的東麵官,專為金國九殿下完顏宗策效命,這人肯襄助大理寺,是為了出?賣西閣所派遣出?的諜者,照此看來,如果常氏酒坊真是金人的據點之一,那裏頭潛藏著的諜者,效忠於西閣的,應當不在少數。”


    崔元昭有些一籌莫展,道:“沒想到金國裏也有黨爭,也有爾虞我詐的內訌,事已至此,我們眼下當如何做?”


    須臾,隻聽溫廷安道:“梁庚堯提供的線索和信息蔚為陳雜,我們明日若是要潛入常氏酒坊,則必須事前?認真規劃,先?集中心思做哪些事,查哪些線索才行。至於不是太?緊要的線索,則需先?放一放。”


    阮淵陵眸底掠過?一絲欽賞:“不妨說說你的計策。”


    溫廷安道:“太?子殿下雖然派遣了兩道任務,一為偽詔,一為據點,但終歸到底,任務有且隻有一樁,那便是潛入常氏酒坊,搜集媵王貪墨蓄兵、通敵叛國的兩種物證。假若我們能搜集到媵王與常娘的往來文書?或是賬簿,那很可?能與挪用銀錢豢養私兵相關,假若我們能搜集到金諜據點與金諜做偽詔的證據,意味著媵王很可?能在暗中行通敵叛國之事。”


    她看向其他三人:“阮掌舍派遣了兩位暗探,他們二人想必是岔開兩條線索,各自分頭搜集這兩種物證,如此,我們現在已有四人,不若也分頭行動,其中兩人著重去?搜集常氏酒坊的賬簿與開支用度,另二人則去?調查媵王與金諜據點有無私下來往一事。”


    阮淵陵淡然地?笑了一笑,拂袖道:“你說得頗為縝密,雖說目前?九齋隻剩你們四人,但也不能群龍無首,溫廷舜不在,你們四人得選出?一位臨時的齋長,此次行動,便是需要聽候齋長一人之命。”


    溫廷安本欲替自己爭取一迴,殊不知——


    沈雲升道:“溫兄足智多?謀,有大局之觀念,我選溫兄做齋長。”


    崔元昭道:“溫公子頗有文韜武略,義薄雲天,論齋長之位,我定然選溫兄。”


    蘇子衿道:“我也選溫兄。”


    三人是出?奇的默契,一致都?欽定了她,使得溫廷安原先?打好?的腹稿,基本都?用不上?了。


    阮淵陵薄唇輕抿,複淺啜了一口溫茶,娓娓道:“既然如此,那溫廷安就暫代為九齋的齋長,你們此番潛入常氏酒坊之時,全程聽候溫廷安之命來行事,知否?”


    眾人悉是點頭稱是,阮淵陵遂道:“那麽本官即刻吩咐朱叔前?來,替你們四人逐一易容,晚些時候,也會給你們發放帳籍與身份,明日卯時,會有暗樁安排你們去?酒坊。”


    曙色高高地?升起,恰是一日的晌午光景,從衙門到鳶舍的通衢之上?,石道的罅隙處蘸滿了霧蒙粘稠的乳白水汽,但遠空一隅的穹空,明顯累疊著一重霾意過?甚的雲,風勢漸烈,透著輕微的凜意,吹拂得溫廷安耳廓隱微泛疼。


    溫廷安等人先?迴至九齋所在的院舍,趁著朱常懿帶著家?夥來之前?,她先?分配了大致的任務,關乎媵王與金諜私通之證據,她同蘇子衿來搜集,沈雲升與崔元昭二人,則去?密查常氏酒坊的賬簿與文書?。


    她這般分配,明顯存了一些自己的私心,想要撮合一番沈雲升與崔元昭。


    三人並無甚麽異議,僅是,崔元昭眸波瀅瀅,憂心忡忡地?問道:“溫公子,雖說我們要兵分兩路,但我們真的不管溫廷舜他們了嗎?”


    溫廷安凝了凝眉心:“我們自然要調查他們的下落,方?才在阮掌舍在跟前?,我不好?提及,以免遭訓。其實,我是這般想的,人命關天,無論任務再如何重要,我們都?不能棄他們於不顧,阮掌舍說這五人是在酒場裏失蹤的,如此,酒場是有必要走一趟的了。”


    晌久未言的蘇子衿,聽出?了言外之意:“我們明麵上?是要去?調查金諜據點,但實質上?,是要去?密查溫廷舜他們的下落?這般做,會不會太?冒險?萬一被掌舍覺察到,當如何是好??”


    阮淵陵先?前?鄭重其事地?說過?了,九齋的第一要義是絕對服從於太?子,宗旨是任務至上?,若是首一迴任務便不循照掌舍之命,眾人無法?料知其結果會當如何。


    溫廷安深深忖度了一會兒:“自古以來,魚和熊掌俱是不可?得兼,若是任務和人命之間選其一,我一定會選擇後者。”


    沈雲升細細地?聽著,微覺不妥,道:“若是要救人,我們便就一起救,隻讓你和蘇兄二人去?酒場,前?路未卜,我們不能讓你們二人擅自涉險,我們四人一起去?的話,若是出?了甚麽事況,彼此之間也好?有個幫扶與照應。”


    崔元昭明顯偏向於沈雲升:“是啊,溫公子,既是要去?救人,理當我們一同去?救才是。”


    溫廷安聽罷,一陣失笑,隨即搖了搖頭:“這般不可?。阮掌舍交代給我們兩項任務,至少要完成一項,易言之,那兩位暗探所搜集到的常娘與媵王往來的文書?與賬簿等物證,我們至少要取迴來,七日後迴舍稟命交差之時,也不至於會空手而歸。”


    崔元昭眸底盡染愁惘之色:“可?是,溫公子……”


    溫廷安對他們道:“行了,我目下是齋長,命令已下,不容任何轉圜的餘地?,我們就兵分兩路,循照這般計劃行事。”


    溫廷安已經發了話,喻示諸人任務已然塵埃落定,饒是崔元昭再有憂慮,也不容抗阻,她抿著唇看著溫廷安,皎月般的臉盤兒上?仍舊縈繞著一團隱憂之色。


    少頃,泛金的日頭在天邊減淡了一分,潤濕的雨意卷土重來,朱常懿便是帶著一隻陳舊的木質箱篋來了,衝著眾人老?成一笑,“來排排坐,我一個一個給你們換個身家?。”


    朱常懿所謂的易容,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極是簡單,敷上?一張薄而近乎透明的麵皮,發髻與裝束悉數一換,再服下一劑更聲?散,易容便是大功告成。


    這一會兒,輪到溫廷安了,朱老?九端詳著她臉膛半晌,又繞著她兜了一圈,倏然笑了笑:“你身量清瘦,膚質玉潤,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將你扮作老?叟亦或者垂髫,雖能掩其儀姿,但不知為何,此些身份與角兒總歸不適於你。不若這般,老?夫便將你扮作女兒家?如何?就如溫廷舜那般,天生麗質難自棄?”


    溫廷安後脊一寒,忽地?想起元夕那一夜,溫廷舜與她隔鏡而坐,少年挑起修直剔透的指腹,為她敷鵝粉,點絳唇,他灼燙溫熱的體?溫,隨著他的輕攏慢撚,儼似燈油跌入了蠟芯之中,在她的粉頰肌膚上?撩起了一簇山火,彼此的吐息也漸然燙熾了起來,不知是誰的聲?息先?亂的。


    甫思及此,溫廷安極為抗拒地?道:“我不行,我不可?,我不能!”


    朱常懿以為溫廷安是嫌女裝小器,忙吩咐左右童仆摁住她躁動的肩膊,正色道:“溫廷安,你的麵容長得比溫廷舜那小子還漂亮些,溫廷舜趨於矜冷,而你趨於柔媚,你若是穿上?女兒衣,指不定會比他更能以假亂真。”


    溫廷安:“……”


    她不由底氣略虛,她本就是女兒身,若是穿迴女兒裝,自然會稱身無比,但這般一來,暴露的破綻也太?多?了,萬一叫沈雲升他們起疑了,可?該如何是好??


    她想起離開溫府之前?,呂氏對她的耳提麵命——“其一,守口如瓶,絕不可?對任何人訴說自己的真實身份。”


    溫廷安堅決不出?做出?任何退讓,搖了搖頭,道:“我不太?行的,朱叔,您不能把我扮成像溫廷舜的那般模樣,不然的話,角色與身份都?相撞了,最後豈不是容易落人話柄?您縱然想讓我反串,不若將我扮成花甲老?婦或者洗腳婢,橫豎將我扮醜些就好?,總比把我收拾成溫廷舜那般合適些。”


    朱常懿聽罷,細細尋思了好?一會兒,覺得溫廷安說得在理,但又總覺得她的話有些詭異,哪有人甘願把自己扮醜的呢?他沒將此事往深處去?想,遂是道:“那便照你所述的來,你且先?閉上?雙目。”


    溫廷安遂是闔上?了眼眸,正襟危坐,朱常懿在烏案上?燃了一鼎嵌玉博山爐,絲絲爐煙催人欲眠,溫廷安殊覺思緒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棉絮之中,僅覺有一隻描筆在皮膚上?徐緩遊動,她無知無覺之中小憩了許久,待再睜眸之時,朱常懿適時將一麵銅鏡放置在她的近前?,及至溫廷安的視線觸及了鏡麵,她整個人稍稍一怔。


    敷在她麵容之上?的麵皮,其實是由數味中藥冶煉而成的薄膠麵具,質感極輕,輕薄如紙,每一寸都?均勻地?黏連在肌膚之上?,溫廷安原本毫無瑕疵的年輕玉容之上?,此刻是一張黧黑的婦人麵,麵相和善且敦實,溫廷安牽動了一下唇角,鏡麵之上?的婦人亦是牽動了一下唇角,露出?一絲質樸的笑意,甚至,因為唇肌的牽動,臉部上?的褶痕與皺痕隨之牽動一二,連一絲筋肉細微之處都?惟妙惟肖,可?見這一張麵具之逼真絕倫。


    她領到了帳籍,身份是幽州陵川稗縣一殷實人家?的粗使婆子,姓秦,年值不惑之齡,是個手腳麻利的寡婦,專司灑掃庭除的卒務,稗縣三年前?害了一場澇災,秦氏的主家?死絕了,走投無路之下,隻能來京投奔一個表親,順帶尋營生來糊口,這便是溫廷安身份的背景脈絡,她戴上?了秦氏的麵具後,朱常懿便給她飲下半盞更聲?散,且命她說句話試試。


    溫廷安嚐試著淺淺咳嗽了一聲?,隨口道了幾句話,昔日低沉清潤的少年嗓音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地?是粗糲蒼老?的婦人嗓音,感覺一下子就湧現出?來了。


    “更聲?散能維持整整七日,待七日過?後,你的嗓音自會變迴原狀,”朱常懿又遞了一枚紅穗小瓷瓶,交代她道,“這一份麵具乃由較為特別的材質燒煉而成,一旦敷上?,一般而言,手撕不卻,火燒不盡,濯洗亦是不褪,得用竹灰與明礬糅合勻抹,方?才能卸下此麵具。”


    裏頭攏共有九人份的量,溫廷安將小瓷瓶拿捏在手掌心之中,掂了掂,繼而納入了袖囊之中,在常氏酒坊之中,這一枚小瓷瓶便是他們相認彼此的暗號,一定要慎用才行。


    接著,朱常懿又給她遞了一套尋常粗使婆子所穿的陳舊衣物,為了營造出?常年幹重活的痕跡,除了衣物繡襟之上?須打有補丁,她的手也必須變得黝黑且粗糙,否則容易露出?破綻。朱常懿覺得溫廷安的手太?細皮嫩肉了,遂是拿了一銅盆的細碎黃砂,命她用手腹磨砂,持續磨上?一整夜,也就是六個時辰。


    手腹上?假令要長出?薄繭和細紋,得靠砂去?慢慢地?磨,擱在平素,至少撚磨上?七日,目下任務迫在眉睫,隻能趕鴨子上?架,能磨多?久便是磨多?久,持續磨碾上?一陣子,手腹之上?至少會留下一些粗糲的痕跡。


    溫廷安萬萬沒想到,簡簡單單的易個容,原以為隻消變一張臉就好?,但深究的話,居然還有如此多?的門道,聲?線、儀態、服飾、談吐,等等,都?有見微知著的講究。


    曆經一整夜的磨砂之後,溫廷安那一雙堪稱細皮嫩肉的手,終於有了一些滄桑感,指腹亦是有了一些粗糙的質感。


    翌日卯正牌分,無風無雨也無晴,溫廷安他們離開鳶舍,前?去?與暗樁迴合。


    第64章


    溫廷安一直認為常娘所經營酒坊, 不過是一爿尋常的窄仄腳店,小作坊小造相,及至暗樁接引他?們?到了傳說之中的常氏酒坊, 她目睹了真正情狀, 心下不由有些驚憾, 這一座酒坊,雖是私營酒樓,但?說?是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官營正店也不為過。


    遠觀而去,在通衢兩側桑麻樹的掩映之下, 坊樓約莫三層相高,五樓相向,飛簾雅欄, 繡旆朱檻, 燈燭晃耀,假令近觀而去的話, 有一扇以湘妃竹裁作而成的彩樓歡門,橫亙在酒坊近前, 雙側是掩蔽天日的梅青色酒幡,幡簾招搖,許是今夜預備賣新酒,那酒幡之上, 上書著娟秀清雅的一行話——『常氏釀造一色上等武陵玉露高酒, 呈中第一,今夜以榮迎引』。


    放在前世的語境之中,這酒幡應當是酒坊的招牌了, 招牌上邊的文書便是博人眼?球的廣告詞,大意上說?, 常娘又釀造了一品的武陵玉露,欲將?於今夜競價,酬請愛酒的世家公子莫負一片丹心。


    常娘想必是很會做生意的,武陵玉露是她的活字招牌,雖說?一日隻賣一壇,但?她同時還會做打尖兒的營生,溫廷安他們一行人初入酒坊之時,沿著一條主廊直走?,發覺南北天?井兩廊之中,不論是露天?廂間,亦或是雅致閣間,俱是縉紳士人,諸人酌引團拜,多集於此。


    一片槽聲潺潺之間,春色滿甕,壚酒添香,紅袖酥手,有不少施朱點翠的伶人,身著縹青霜色的縐紗褙子與合襟襦裙,攏共約有十餘位,往來侍候其間,以待酒客傳喚。


    來為溫廷安他?們?引路的椿槿,她便是十二伶人之一,受命於常娘,掌司當壚沽酒之職,假令放在前世的語境之中,她的身份,相當於酒樓之中的大堂經理,是個舉重若輕的人物。


    椿槿著銀朱褙子襯以曳地紗裙,茉莉盈頭,暗香盈裾,人兒生得媚麗淑美,帶溫廷安四人穿過了主廊,繞過了槏柱,將?眾人領入東南後堂的掌事?房裏,一位小鬟恭謹地叉手前來,給椿槿遞呈上了一盞新釀好的疏桐酒,椿槿逐一審視眾人,細長蔥白的指尖撚著酒盞,輕輕在扶幾上騰挪,爾後,適才曼聲地道,是標準的花旦腔:“你們?的帳籍和路引,我?都一概看過了,李牙倌所?推介而來的人,終歸是可靠一些的,但?要在這座酒坊常年幹事?,就得接受這裏的一切規矩,少嘴碎,多幹事?,你們?可明白?”


    椿槿口中的李牙倌,便是將?溫廷安他?們?介紹至酒坊的暗樁,阮淵陵所?統攝的大理寺豢養了不少暗樁,這些人身份與行蹤俱是極為隱秘,散布於三教九流之中,而這位李牙倌,便是在牙行蟄伏約有十載之久,一行一止都是牙人慣有的儀態和模樣,教人覺察不出?絲毫異況,椿槿對李牙倌也未有半絲半毫的懷疑。


    溫廷安在此處多少留下了一道心眼?,她之前問過那個李牙倌,問引溫廷舜五人潛入酒坊的暗樁是不是他?,李牙倌搖頭,說?是另外一位同儕,溫廷舜五人在酒場裏下落不明後,那位牙倌便受了重罰,李牙倌便是接替前同儕之卒務的。


    溫廷舜五人入了酒坊,想必也與椿槿打過照麵,他?們?在酒場裏杳然無蹤,椿槿不太可能不知情,想必也對外來的生人添了幾分戒備與警惕,雖說?方才的話,是好言囑托,但?指不定是一句暗藏機鋒的試探,或是一句敲打也不一定。


    溫廷安等人恭謹應是,四人領到的身份各不一致,各自領到的活兒也自當是不一致,溫廷安是年屆不惑之年的老婦,領到的是浣衣坊的活兒,每日專門濯洗三位侍酒伶人的花裳。


    沈雲升是正當壯年的青年,分配去酒窖當粗役,司釀酒搬運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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