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廷安方?才的問話近似質詢,氣氛逐漸變得劍拔弩張,阮淵陵僅是淡淡地付之一笑,但這一抹笑意並不達眸底,徐徐起了身,負手在背,拂袖徐徐地行出齋舍:“且跟我來罷。”


    眾人?亦是隨之起身,溫廷安道:“掌舍這是帶我們去何處?”


    “你?方?才不是說?,要勘看兩位暗探死者的屍首與驗狀?本官這便帶你?們去午門。”阮淵陵淡淡斂著眸心,黎明的寒風輕輕拂動?著他?的袖袍,他?的嗓音與風一般輕,“那個時候,可能你?們便會知曉為何本官要按住茲事不提。”


    鳶舍之外?的晴光初開,從三舍苑到午門約莫要半刻鍾的腳程,溫廷安他?們很快便是到了午門的內直房,正在點卯的數位衙役與判官,見了阮淵陵帶著數位少年前來,頗有些愕訝,旋即俱是恭謹地傾身作揖,阮淵陵沒多話,吩咐了一位姓徐的師爺過?來,將他?們帶去義莊,溫廷安知曉,義莊恰是午門停放屍體的地方?,兩位暗探先前已教仵作驗過?了屍首,複驗的驗狀也遞呈給監察院,他?們的屍體便是停放在了義莊。


    因是開春的時節,屍體停放在了棺台數日,便是滋生出了一陣近乎腥黴的酸朽氣息,徐師爺吩咐兩位衙役給溫廷安等人?,各遞了一個蘇和香丸,又在棺台四隅掌了明晃的台燭,原是昏暗的義莊裏,一霎地亮如白晝。


    甫一揭開了裹在屍首上的綢布,溫廷安等人?見著了情狀,僅是一眼,悉身血液都凝結成了冰,舌橋不下,隻見其?中一位暗探的屍首,半張僵白如紙的臉,爬滿了冷綠的瘢痕,成群結隊的乳白蛆蠅,在屍首的口鼻等位置來迴逡巡其?中,已然硬冷的軀體以一種?蜷曲的姿勢癱著,情狀煞是觸目驚心。


    前來觀屍的四位少年,崔元昭是最先忍不住的,她臉色蒼白,急急捂住了口鼻,朝外?趨步走?了出去。


    在場之人?,除了沈雲升,其?他?的人?俱是第一次來義莊,容色複雜,難免有些不相適應,徐師爺給眾人?分發了一個遮麵紗,讓其?掩上。


    溫廷安速速掩上了麵紗,麵紗質地輕薄,將義莊之中泰半腥稠的氣息隔絕在外?頭,她起初亦是有些不太適應的,但在掩上麵紗之後,身子就感覺舒適了許多。


    少時,崔元昭迴了來,溫廷安問她:“崔姑娘,可還要緊?若是不適應,可去外?頭歇息一會兒?”


    崔元昭搖了搖頭:“承蒙溫公子掛心了,我無?礙的,畢竟這是屬於任務的一部分,阮掌舍也交代過?了,我不能畏葸不前。”


    溫廷安看著她,確認她真?的是無?礙後,便是稍稍放下了心。


    俄而,他?們便見先前負責驗屍的仵作走?至了前來,執著剖刀驗屍,徐師爺便是立在了一旁,對著他?們說?道:“想必阮寺卿已經同你?們提過?了,這兩具屍首俱是死於寒食酒,但現在,請你?們仔細看一看死者的胃肺等部位。”


    借著燭火幽微明湛的光線,溫廷安稍稍凝眸,仵作戴著魚鰾護套,執起了纖薄的細刀,在死者冷白泛青的腹部,順溜地裁了切去,千瘡百孔的腹部,呈蚌殼一般,朝兩端徐緩地打開,溫廷安瞅見了森白的肋骨,以及暗紅透紫的漣漣屍水,仵作取出了裏頭的一樣物什,眾人?眼眸一瞠,待看清明了,神識發怔,居然是近乎屈折斷裂的腹腸。


    徐師爺審慎地道:“假令僅是尋常的寒食酒中毒而死,屍體的腸器亦是不至於磨損腐壞得這般厲害,更不該是呈現屈折痙攣的這般情狀。”


    沈雲升垂眸看了一眼腸器,肅聲道:“腹腸呈九曲迂迴之狀,腸壁色澤腫青近黯,腸結症狀較為顯著,按師爺的意思,這兩位暗探之死,並非喝寒食酒過?甚所致,而是因這寒食酒之中,摻雜了另外?一種?劇毒。”


    此?話一落,義莊之中掀起了千層風浪。


    沈雲升看了溫廷安一眼:“此?一種?劇毒,溫兄想必是不會覺得太陌生,此?則九腸愁。”舉辦升舍試的那個傍午,青色的穹空落著連綿陰雨,士子在崇國公府門前鬧事,殿前司之中有人?朝著溫廷安射了一枝淬了劇毒的箭簇。


    溫廷安恍惚了一下,喃喃道:“九腸愁?”


    蘇子衿斂緊了眉心,道:“寒食酒倘或酌用過?甚,便能致人?於死地,為何施毒者還要多此?一舉,多用一迴九腸愁?”


    這種?情狀確乎是好生詭譎,眾人?一時無?言,委實是想不通,晌久,倏然聽溫廷安道:“如果不是多此?一舉呢?”


    其?他?三人?一律看向了她,沈雲升率先道:“溫兄是何意?”


    溫廷安道:“有無?一種?可能,是暗探自己背著施毒者,故意將九腸愁摻入了寒食酒之中,他?可能是覺得自己活不了多久,無?法?活著給阮掌舍複命,故此?,必須要留下線索,而這九腸愁,便是暗探給予我們的線索?”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溫廷安這?般推論, 委實有一些驚世駭悚,教?義莊裏的眾人俱是觳觫一滯,無論如何, 他?們都料想不到, 這?兩位暗探飲下了九腸愁此一劇毒, 居然是為了留下線索?


    沈雲升問道:“按溫兄的意思,給這?兩位暗探施毒之人,與殿前司休戚相?關?”


    士子動亂流民尋隙的那一日,是陸殿帥陸執率兵鎮壓□□, 動亂跌宕之中,那一隻庶幾要射中溫廷安的箭簇,後來射中在溫廷舜身上, 箭簇之上淬了多量的九腸愁, 沈雲升在崔府替他?療傷之時,那一枝箭簇差點?射中在溫廷舜的心脈大穴, 好在射偏了數寸,端的是有驚無險。


    崔元昭眸底掠過?一絲駭然:“殿前司是由樞密院統攝, 而早就聽阮掌舍說,樞密院裏頭出了細作,莫不是龐樞密使龐瓏私底下遣人襄助常娘,將九腸愁交了一份予她?”


    蘇子衿凝聲道:“崔姑娘說得在理, 龐樞密使是媵王的擁躉, 假令常娘真為媵王暗中效命,想必龐樞密使會多加照拂,九腸愁是從樞密院這?裏流傳出去的, 未嚐不是沒有可能。”


    二人都認為暗探所留下的線索,俱是指向了龐樞密使龐瓏與陸殿帥陸執, 這?兩人的嫌疑是最大?的,但溫廷安顯然不這?般認為,她挑了挑眉庭,眸底落下了一抹黯色,肅聲道:“不論是殿前司,還?是樞密院,權勢再滔天,終究都隻是調兵遣將之重地,並非製毒的去處,我們該去尋根溯源的,當?是常娘。常娘不過?是一尋常的賣酒婦,渠道有限,為何會得到這?種毒,這?毒是媵王給她的,還?是另有其人,且外,又?是何人在製毒,恐怕這?才是暗探真正想要傳達給我們的線索,他?們要我們務必提防這?一位製毒之人,一位能製作九腸愁之毒的人。”


    蘇子衿頗覺納罕:“為何要讓我們特地去提防此人?在大?鄴,這?普天之下,製毒師傅千千萬萬,再是稀疏尋常不過?,莫非這?九腸愁蘊含著特殊的意涵?還?是說,這?製毒之人的身份,是關鍵線索?暗探是要我們去仔細查證?”


    此番,溫廷安倏然看向了沈雲升,突然問起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敢問沈兄,那一日您是從何處取來九腸愁的解藥?”


    沈雲升垂著眼,忽然寧謐了下來。


    這?一樁事體?是要守密的,沈雲升不能坦誠藥師的身份與名諱,朱常懿去取麻骨散此一麻藥,也不能對外透露一二,眼下,卻見溫廷安稍稍垂落下了眼睫,忽而又?抬起了眉睫,眸底掠過?了一抹堅執洗練之色,淡聲道:“九腸愁的解藥,可是你尋我父親那裏取的呢?”


    崔元昭與蘇子衿陡然一愕,覺察到了一絲異樣,溫善晉乃係此朝的中書省同平章事,他?當?前在翰林苑裏領了份閑差,與起居官一同編纂大?鄴國史,這?般壓根兒不治國是朝綱的一位人物,又?怎的會與此一案樁有所牽連?


    眾人不可置信地凝向了沈雲升,靜候著他?的答複。


    溫廷安是非常敏銳的,從沈雲升短瞬的沉默之中,便是覺察到了他?那日所取得的解藥,到底是不是從溫善晉的藥坊裏取來的,沈雲升原本的態度較為沉默,晌久之後才鬆了口,沉聲道:“解藥確乎是溫大?人研製而成的,崇國公府的那一座藥坊,確乎是阮掌舍所設下的一處據點?,專為太子殿下驅馳。”


    溫廷安心道一聲果真如此,從元夕那夜,她在茶樓裏窺見到溫善晉同趙瓚之晤麵的那一刻起,她的腦海裏就晃過?了諸多事體?與線索,她懷疑溫善晉的肺疾是假的,除了尋常的上值,其餘的光景他?都是待在府內後院的藥坊裏,外人皆是認為他?貪生?怕死,避居一隅在煉就長生?丹,殊不知,他?所煉的丹藥不是旁的,而是麻沸散,是九腸愁。


    溫廷安鴉黑的眼睫輕輕地顫了一顫,想了一想,爾後才道:“九腸愁的解藥既然是父親所煉製而出的,那麽,九腸愁是不是也是他?煉製出來的?”給媵王送去劇毒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倘若真的是溫善晉,那麽兩位暗探之死,便很可能與溫善晉脫不了幹係,溫廷安思來想去,委實想不通溫善晉這?般行事的動機,更何況,她不願相?信溫善晉會這?般做,但這?兩位暗探所留下的線索,如千絲萬縷一般,偏偏牽扯上了他?。


    這?會是一種巧合嗎?


    原是尋常的一件案樁,一時變得疑竇叢生?,疑雲雜陳,沈雲升緊緊斂了斂眉心,審慎道:“更多的詳細情狀,我其實也並不太明晰,這?亟需去討教?阮掌舍。”


    一行人離開義莊,阮淵陵正在衙門的東直房候著他?們,廊廡之下人影憧憧,誰見了他?,都要拱恭謹地首喊聲寺卿大?人,男人雋然負手而立,峻沉修長的身影,長駐在半明半昧的春晨虛影之中,庭中有一株梧樹,一掬碎金般的日光穿過?樹杈的罅口,投落下了一片斑駁稠密的鎏金日影,浮動的光儼似麥芒,迸濺在男人的朱色繡襟之上,襯得他?姿影舜華,莊嚴沉定。


    似乎已然等候眾人多時,料知到溫廷安會來問些什麽,阮淵陵先是對沈雲升淡聲問道:“告訴她了?”


    沈雲升帶頭歇步,繼而俯首作揖道:“晚輩不曾泄露分毫,是溫兄自行推論出來的。”


    溫廷安從二人對話之中嗅出了一絲端倪,凝聲問道:“阮掌舍是不是早就從暗探所中之毒之中,看到了潛藏著的線索,您之所以有意隱瞞實況,便是不欲驚擾我們,怕我與溫廷舜囿於與溫善晉的血親關係,您忌憚我們會動惻隱之心,故此按事不表,就怕影響任務的完成情狀?”


    “不錯。”阮淵陵徐緩才開口,又?倏然思及了什麽,默默停頓了許久,他?掃一眼廊簷之下的琉璃風鈴,在一片風敲鈴的潺湲之聲間,他?的語氣不自禁變得溫淡了些:“不實相?瞞,在九齋之中,你的刑統之義答得最好,照常理而言,本官本該遴選你作為一齋之長,但在本官看到了兩位暗探的驗狀之後,暗探的線索指向了你的父親,偏巧本官與爾父關係匪淺,為了避嫌,自不太可能命你去密查你的父親。本以為你可以避過?此案,但本官委實沒料到——”


    話至此處,阮淵陵抬起了眸,指腹捏緊了袖裾內側,話辭平添了幾分冷冽的溫度,“溫廷舜他?們竟然會悉數失蹤,想來情狀極為兇險與詭譎,但是,此則東宮太子親自囑托下來的重任,哪怕是九死一生?,你們也務必要去完成。”


    想來事前,阮淵陵是藏了一份私心,若是讓溫廷安發現?金諜藏身的據點?,以及偽詔一案,這?兩樁案牘的生?發,除了與常娘與媵王息息相?關,背後還?可能與溫善晉脫不了幹係,讓她就這?般去搜掘父親的叛朝之物證,讓她檢舉他?,不免過?於殘忍,但天有不測之風雲,他?派遣出去的第?一批暗探死絕了,第?二批人,也就是溫廷舜這?五人,雖未傳來真實的噩耗,但已然在酒場之中下落不明,這?一條通抵真相?的前路,譬如絞索般的漫漫長夜,一切俱是未知的,事態嚴峻,任務不得不讓溫廷安他?們四?人繼續接手並完成。


    溫廷安的心重重沉了一沉,饒是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溫善晉可能是屠害了暗探的元兇,亦可能是常氏酒坊的幕後主使,她的思緒重重恍然了下,整個人悄然捏緊了拳心,她心中有一道聲音告誡她,溫善晉是無辜的,肯定是有人栽贓陷害於他?。


    她複微微鬆開了拳心,對阮淵陵問道:“掌舍,晚輩其實還?有一問。”


    阮淵陵抿了抿薄唇,右手摩挲著玉扳指,淡聲道:“但問無妨。”


    “您之前說,常娘與大?金諜者暗中往來的這?一消息,乃是梁庚堯告知與您的,我想見一見這?位大?金諜者。”


    阮淵陵動作一頓:“不妨說一說你的理由。”


    溫廷安道:“這?個消息是梁庚堯跟您說的,但為何您派遣入內的暗探會遭人發現?了身份,以及溫廷舜他?們為何會離奇失蹤,這?酒坊之中到底藏著什麽秘辛,這?些我們都一概不知情,若是不知情的話,待我們潛入酒坊之中的話,不免會落入前人之窠臼,心裏多留個心眼兒,總比沒有心眼要強不是?此則其一。”


    阮淵陵靜默地看著她,不動聲色,繼續聽她說。


    “再說其二,雖說大?理寺審人手段之高?明,說是冠絕三法司也為不過?,但梁庚堯畢竟是訓練有素的諜者,若是不願透露其他?諜者的行蹤,可有千百種方式逼自己死去,但他?沒有這?般做,反而將常氏酒坊此一線索抖了出來,這?便有些可疑,梁庚堯所透露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太子要找到的東西,到底在不在常氏酒坊,這?是需要求證的,但目前觀之,阮掌舍您損失了兩位暗探,還?有五位紙鳶杳無音訊,您難道不覺得可疑麽?”


    梁庚堯身為大?金諜者,他?這?人想必是有詭計與籌謀的,他?之所言,到底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此些皆需要求證,我們不能隻聽信其一麵之詞。


    溫廷安所述之詞不無道理,沈雲升、崔元昭與蘇子衿一致同意她的說法,沈雲升對阮淵陵道:“掌舍,您不妨帶我們去看一看這?位梁庚堯,好讓大?家心中有些定數。”


    阮淵陵斟酌了許久,適才對眾人道:“行,那便跟我來。”


    日頭漸漸一路走高?,空氣裏彌漫著新雨的濕漉氣息,遠處漫起了悅耳的蟬響,詔獄坐落於府衙的東北一角,一圍穿著勁裝的獄吏正在四?下值守,見著阮淵陵領著幾些少年來,眾人忙恭謹地頷首行禮,隻聽阮淵陵低低說了一聲:“周廉呢?”


    為首的一位獄吏恭聲道:“尚還?在看守著梁先生?呢,卑職這?般將周寺正喚來。”


    溫廷安覺得周廉這?個人名頗為耳熟,似乎是在哪兒聽到過?,待獄吏將一位身著天青色官袍的青年行出來時,看清了對方麵容之後,溫廷安適才意識到對方是誰了,升舍試的那日,負責在明倫堂監考的考官之一,這?人還?拐彎抹角地說她的午膳氣味重,須臾,直截了當?地將她的考籃給收走了。


    這?廂,周廉朝阮淵陵做了恭謹的揖禮,阮淵陵淡聲吩咐他?道:“帶著他?們去見梁庚堯。”


    一抹訝色直直掠過?了周廉的眉眼,梁庚堯可是三司重犯,怎麽會讓一幫外人隨意見之,他?順勢看向了寺卿身後的數位少年,最後視線在溫廷安駐足了片晌,溫廷安迴望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周廉已然認出了溫廷安,繼而不動聲色地斂迴視線,朝阮淵陵重喏了一聲,對少年們謹聲道:“你們但請隨我來。”


    梁庚堯被關押在詔獄的東南一角的刑獄之中,重重設卡,戍守極為森嚴,鐵青灰的雙側石壁之上,懸著橘黃色的油火,火色覆照在了冷硬的空氣裏,渲染出了一份毛毿毿的森冷氛圍,周廉一手提一盞六角蒙絹油燈,一手嚴謹地負於後背處,領著溫廷安等人往裏走,沉寂的氛圍之中,誰也沒說話,潮濕僵冷的黝黑石板,有且僅有眾人革履發出的槖槖槖靴聲,靴聲強化?了獄內冷寒涼冽的氛圍。


    獄外獄內,全然是兩種既然不同的天地,詔獄裏縱然燃著諸多明燈,但仍舊抵擋不住濕冷黏稠的寒氣,濕氣裏裹挾一種熏鼻的血腥氣息,儼似一尾冷蛇蟄伏於背脊之處,嘶嘶地吞吐著蛇芯子,引人脊椎顫栗,尾骨之處,乍然生?出了一絲寒意。


    崔元昭方才待在義莊之中,本就有些身子不適,目下待在了刑獄之中,嗅著那彌散在空氣裏的血腥氣息,臉色不由地益發蒼白如紙,溫廷安看了她一眼,伸手遞了一枚蘇和香丸過?去,崔元昭言謝接過?,將蘇和香丸徐徐銜入口中,晌久,毫無血氣的臉上適才恢複了一些潤色。


    一行人一路無話,約莫小半刻鍾過?去,周廉領著眾人到了一座牢房門前,鐵質獄門由兩位獄卒左右推開,空蕩蕩的牢房裏,一灘柴黃的幹草堆垛之上,癱躺著一個身著白色囚衣的青年,看著年逾而立,曆經了長達半個月的嚴刑拷問,青年悉身是血,他?的體?格本是中等偏瘦,遭罹重刑,此番僅剩下一具皮包骨,布滿血痕而蒼白的麵容之上,眉眸與顴骨高?高?襯突而出,像極了嶙峋陡峭的山崖,淩亂且粘稠成綹的枯發之下,枯涸的眸色黯然無光,流淌出了一種屢受重刑鞭笞之後的麻木渙散,儼似對周遭已然失去了感知,形同一具失去生?機的紙偶。


    不過?,當?他?瞅見周廉帶著溫廷安等人,陸陸續續入了牢房來的時候,迎麵而來的五道人影,濃墨重彩一般罩住了他?,梁庚堯蒼白無色的臉上,漸而露出了一抹訝異之色,僅一下垂邃眸,旋即又?平寂了下來。


    “周寺正竟然帶來了幾位客人來,真是稀奇。”


    梁庚堯的嗓音極為枯槁且苛沉,沙啞且寒銳,似是久未開口的人,此刻突兀地開了口,尾音摻雜著一抹陰鷙的笑?意,竟是教?人不寒而栗。


    周廉將油燈懸在了青灰石壁間的獸角之上,先讓溫廷安等人停佇在一丈開外的地方,他?行至梁庚堯近前,寒聲道:“他?們現?在問什麽,你便答什麽。”


    梁庚堯陰寒冷鷙的視線,自血漬粘結的發絲之下伸了出來,在四?位少年身上逡巡了一遭,眾人如覺雷殛,心生?巍巍之意,俱是肅穆以待,正襟危立,梁庚堯的視線最後在溫廷安身上停留下了,寥寥地扯起了唇角,道:“你便是那日護送我的溫家大?郎,溫家的嫡長孫?”


    梁庚堯不愧是長年生?長在中原之地的金諜,中原話與官腔都十分地道,若是不細聽,溫廷安定是辨不出他?到底是大?鄴子民,抑或是金國諜者。


    梁庚堯假模假式做了一個拱手的姿勢,腕間栓著的鐵質絞索,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起伏,發出了一陣拖動的悶響,他?腕間俱是勒出的涸血,麵上似笑?非笑?地道:“多謝溫大?郎半月前的仗義襄助,若沒有你一路救護,梁某大?抵早淪為一枚棄子,死在刑部的牢獄裏了。”


    溫廷安狹了狹眸,道:“據此看來,梁先生?,您好像對我很熟稔?”


    梁庚堯慵懶地靠在枯草垛處,一條腿半支起來,一條遍布鱗傷的胳膊搭在其上,嗬笑?了一下,道:“大?鄴議和使臣溫善晉的嫡子,在金國,誰人不曉?咱大?金的崇禎帝一直欲招爾父去金國,予以重用?,但爾父多少有些冥頑不靈,一代名臣蟄伏至此,梁某真替爾父感到遺憾。”


    溫廷安聽出了梁庚堯話辭裏頭的挑唆之意,元祐議和一案一直是壓在溫家身上的重石,無數門閭士子以議和妥協為奇恥大?辱,謗議溫家乃是國賊,加之這?幾日發覺溫善晉與媵王私下晤麵,以及暗探留下的蛛絲馬跡,這?本是紮在溫廷安心中的一根棘刺,眼下梁庚堯不輕不重的一席話,無異於雪上添霜,她袖袂之下的指尖緩緩攏緊。


    沈雲升溫聲提醒溫廷安道:“溫兄莫要聽信梁賊的話,此則離間之計,我們來此的目的,是來相?詢常娘與金諜據點?、以及她與偽詔的關聯,莫要被他?的話牽著鼻子跑偏。”


    周廉對此並不置一詞,閑散地抱著雙臂,淡淡地倚靠在了石灰牆上,他?倒想瞅一瞅溫廷安當?如何同梁庚堯對峙。畢竟當?時他?是這?位紈絝少爺的監考官,能頗受寺卿大?人與東宮太子之倚重,想必有其過?人拔萃之處,他?倒想領教?一番,若是往後不出意外的話,這?人也會進入大?理寺,成為他?的同儕之一。


    這?廂,溫廷安捋了捋聲息,眸底的風瀾重新捋平,看著梁庚堯,一字一頓地肅聲問道:“偽詔一案以及金諜據點?,都與常氏酒坊脫不了幹係的線索,可是你提供給掌舍的?”


    沈雲升、崔元昭與蘇子衿三人一致看向了梁庚堯,眸色添了些複雜之意。


    “正是。”梁庚堯牽了牽唇角,看著溫廷安道,“其實你也很清楚,梁某身為諜者,便是要小隱隱於市,而三舍苑的寒門書生?,既不會受矚目,也能撈著四?麵八方的消息。半個月前,樞密院與刑部要將梁某作為誘餌,去寰雲賭坊引出另外一位金諜,其實,龐樞密使與刑部侍郎鍾伯清二人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目標,不是抓梁某的同黨,而是要提防大?理寺,預防落下話柄。”


    “大?理寺那時已經懷疑,寰雲賭坊便是金人的據點?之一,我們的目標是竊走畫院的一封洛陽兩坊輿圖,樞密院與刑部給我們搭把手,我們各取所需,但賭坊被阮寺卿的暗探發現?了,一夜之間遭致秘密查封,龐瓏與鍾伯清自然不能坐以待斃,那一夜他?們也率兵在寰雲賭坊設伏,但他?們委實沒料到,大?理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阮寺卿圍剿寰雲賭坊隻是一個幌子,大?理寺的真正目標其實是梁某。”


    梁庚堯這?一席話信息頗大?,少年們俱是有些緩衝不過?來,麵麵相?覷,眸底皆有無法掩飾的愕色。


    溫廷安凝聲道:“你繼續說。”


    梁庚堯遂是繼續:“我們身為金諜,必須轉移去新據點?,而常娘新設的酒坊,便是上峰為我們籌備的第?二處據點?,此則梁某被抓之前所收到的風聲,消息是絕對做不了假的,你看看,你們的阮寺卿先是派遣了兩位暗探,結果中毒而死,又?塞了五個少年潛伏以探賾內情,結果下落不明。”


    他?搖了搖頭,毫不客氣地“嘖”了聲,雲淡風輕地笑?道:“虧你們是太子殿下扶植的紙鳶,連區區一個藩王之子和一個賣酒婦都擺平不了,是不是也就這?點?能耐了?將來又?有何能,恭請你們的太子殿下送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這?番話顯然是刻意為之的激將,溫廷安並不吃這?一套,麵容寡淡如水:“你佯作很怕死的樣子,為了保住性命,選擇與樞密院、刑部秘密往來的實情,逐一吐露給我們,但你這?般殷勤的投誠,未免太過?於可疑。”


    梁庚堯聳了聳肩膊,偏著頭:“你懷疑梁某說了假話?”


    溫廷安斂眸道:“假令你是真想投誠,大?可不必彎彎繞繞說這?些長篇大?論,直接將你們與龐瓏、鍾伯清秘密勾結的文?書、文?牒亦或者賬簿上交給寺卿便好,實證在手,相?當?於拿捏住了龐、鍾二人的命脈,屆時奏請聖裁,官家下詔搜剿令,直接查封常氏酒坊,不是更能名正言順一些麽?大?理寺亦是根本不必陷入損失人員的贅累之中。”


    溫廷安注視著梁庚堯:“你說,是也不是這?個道理?”


    梁庚堯怔了一下,溫廷安方才一席話邏輯極為縝密,竟是挑揀不出絲毫的錯處。


    良久,梁庚堯淡淡地笑?道:“溫大?郎所言在理,但您方才所述的物證,並不在梁某手中,否則梁某也絕不至於落拓至此。”


    他?頓了一頓,接著道:“這?不,你們目下也都知曉了,常娘不僅與媵王暗中有來往,其所經營的酒坊,不日還?斥巨資,盤下了一座龐敞的酒場,亟待招標投榜,洛陽數個世家大?族的公子,蠢蠢欲動,準備給這?座酒場散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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