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固牢山內燈火通明,賀忠義並沒有立刻做決定,隻是讓人好好將秦舫和聶卿安置在山寨的後院裏。


    兩人的房間緊鄰著,晚飯的時候之前在山門口商量著不還錢的那個少年還喜氣洋洋地送來了一大盤醬牛肉和半壇清口的桂花釀,酒味不濃,喝著跟白水差不了多少,聶卿許多時候沒有喝酒了,喝幹一碗後頗有些惋惜地咂了咂嘴。


    “哎,真是可惜了,”聶卿見秦舫那碗還是滿的,就沒給他倒,給自己加了半碗,“這桂花釀應該是去年埋下去的,用的是雪水,可惜時日太短,一點酒味都沒有,現在開壇真是糟蹋了這點珍貴取巧的心意。”


    秦舫但笑不語,捧起麵前的酒碗淺淺抿了一口,聶卿見狀略歪了歪頭,疑問道:“殿下是不喜歡飲酒嗎?”


    “倒也不是,”秦舫臉上的笑意淡了淡,“隻不過是不勝酒力,怕會喝醉。”


    還沒等聶卿做出迴應,秦舫又低垂著頭狀似無意地問道:“你之前都叫我二郎的,怎麽現在又叫迴殿下了。”


    聶卿愣了愣,似乎沒想到秦舫會突然問出這麽一句話,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迴答,隻憑著本心說了實話:“之前在前山,情況特殊,我也不知道這群山匪到底是什麽來曆,不敢直接喊‘殿下’二字,怕暴露你的身份。”


    室內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壓抑,秦舫半垂著臉,明亮的燭火照出他側臉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莫名看著有些柔弱,聶卿色心半起,無意識地咽了下口水。


    太子舫賢名滿天下,形貌昳麗,是望京城內不少世家貴女的綺夢,聶卿之前都知道,但她從來沒真正意識到這一點,上次在錫藍城,也是事出有急,雖然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意味,但是聶卿忙著將之後要做的事都寫成文書交給提白,沒真完完全全湊近了看。


    直至這一刻,聶卿才真正察覺到自己心思的與眾不同。


    世間女子對於喜歡自己的男子心裏總是會有一些不同的,男子亦然,隻要不死纏爛打,最後的結果哪怕不如人意也不會鬧得太難看。


    尤其是秦舫還沒有跟她表明過心意。


    聶河與楚錦書夫妻和睦恩愛,對待兒女的教育也是用足了心的,聶稔就不用說了,他自小就是城中兒郎的表率,心悅他的女子不少,他都能妥善地處理好,既不傷人家的心又不勉強自己接受人家的心意。


    聶卿情況特殊,她虎名在外,佛母城民風淳樸,倒是有人說過,隻是那個時候聶卿年紀太小,聶河和楚錦書都給拒絕了,望京城內與邊疆不同,以女子溫婉賢良為上,聶卿跟這四個字完全不沾邊,但是聶河和楚錦書都不想讓她受這些束縛,隻對她說,若遇到心儀的男子,看準了時機,也不要扭扭捏捏。


    此刻燈下美人半垂眼目,雖然秦舫語氣和表情都沒有什麽不對,但是聶卿總覺得,她剛剛那句話,傷到了他。


    “殿下不喜歡我叫你殿下,”聶卿心跳漸漸如小鹿亂奔,她手心都沁出了汗珠,湧動的情緒讓她直接把話問了出來,“那殿下希望我叫你二郎嗎?”


    秦舫的心也不受控製地亂動起來,聶卿問完這句話,他覺得自己的唿吸和心跳都凝滯了一瞬,腦內各種各樣紛雜的話語交織著,他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端正儀態,麵容十分正常,看不出有什麽情緒波動,“都可以,鯉奴想怎麽叫就怎麽叫。”


    聶卿略帶失望地看見秦舫迅速地把外泄的情緒都收迴了殼子裏,她看了看桌上的桂花釀,給兩人麵前的酒碗都加滿了,她端起酒碗對著秦舫,說道:“那我敬殿下一杯,希望最後殿下能夠得償所願,給大燕一個朗朗乾坤,願天下百姓無饑無寒。”


    說完聶卿就把這碗清酒一口幹了下去,秦舫看著她的樣子無奈搖頭一笑,正準備端起自己麵前的酒一飲而盡,手腕卻被聶卿一把握住了。


    碗中的酒撒出來不少,秦舫疑問地看了聶卿一眼,還是照她的意思把酒碗放下了。


    一碗清酒下肚,聶卿沒什麽感覺,隻有鼻尖和喉嚨裏還迴蘊著桂花清苦的氣息,她目光灼灼地看著秦舫,無聲地咽了口唾沫。


    二人麵對著麵一時無話,秦舫被聶卿的眼神盯得一時如坐針氈,聶卿眼中的目光純粹熱烈,是他之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但是其中包含的意蘊,他卻不敢細想下去。


    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別開了目光。


    秦舫竟然覺得有些燥熱,背後生出了細密的汗,他的臉頰也有些熱,忍不住責怪地看向了放在桌子上的蠟燭。


    一定是這蠟炬太熱了。


    兩人的心都亂亂的,腦子裏各自摻滿了紛雜的思緒,聶卿喉嚨口裏堆滿了話,但是都卡在那,一時到不了嘴邊,她忍不住想,太子舫,究竟對她有沒有意,會不會是她自作多情把事情想複雜了,而且她自己呢,會不會是這兩碗桂花酒並紅燭作祟,才讓她誤將君臣之意當做了男女之情。


    秦舫腦子裏卻一直迴蕩著隆慶帝對他的警告和那些人死前淒厲的叫喊,影閣三重天的秘密一直背負在他身上,他能掙得開嗎?能真的順利坐上那個位置嗎?


    正想著,紅燭卻突兀地爆了一聲燭花,將兩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這個時候兩人才發現,蠟燭上麵刻了龍鳳呈祥的字樣,燭淚順著燭台滑落下來,正好頓在“祥”那裏。


    聶卿再次搬起了那半壇桂花酒,壇是小壇,應該是個人封埋來自飲的,被聶卿這麽斟了兩碗,酒壇內已經能聽見剩餘的酒液晃蕩的聲音了,她還想再倒,卻被秦舫輕輕地拉住了。


    秦舫臉上不複之前輕鬆愉快的麵容,眉毛堆在一起,眼睛裏寫滿了愁緒,他把酒壇強硬地推迴了桌子上,對聶卿說道:“鯉奴,莫要再飲了。”


    “鯉奴是猜到了吧,”秦舫看聶琴的目光又望過來,下意識把頭撇開了,他深唿吸一口氣,“若是——”


    “二郎,”聶卿看見他的臉色就猜到他想說的跟自己想說的肯定不是一個東西,她預感任由秦舫說下去情況應該會往不好的方向跑,連忙打斷給拽了迴來,“你看著我,我有話想對你說。”


    秦舫的肩膀先是聳動了一下,然後似乎認命地垮了下去,他重新恢複之前和善愉快的麵孔,沒說話,擺出了傾聽的模樣。


    “二郎,其實今日之前,我也不太明白我心裏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麽,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京中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子大多已經嫁人生子了,但我還是一直一個人,我從未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也從未想過一定要讓另一個人跟我一起,畢竟我要做的事情也跟尋常女子不同,榮家是個龐然大物,但是將軍府孑然一身。”


    “你這次讓我跟你一起去北境的時候,其實我心裏很有些忐忑,因為我阿娘從來沒在我麵前說過我外祖家的事,我也從來沒見過我外祖,我後麵才知道,我阿娘為了跟我阿爺在一起,已經跟我外祖那邊斷絕了關係,雖然我阿娘說,這並不是外祖想說的,但是為了讓朝中眾臣安心,她不得不那麽做,我不知道我手上的那個令牌到底有沒有用。”


    聶卿手心濕漉漉的,她難受地把手放在膝頭的褲子上擦了擦,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得飄遠了,又說迴軍務上了,秦舫還是跟之前一樣一言不發,聽她繼續說下去,聶卿想了想,“二郎,我不知道你這個太子之位後麵到底藏了多少辛酸,但是我願意跟你一起麵對。”


    君臣之意,他猜測得也沒錯。


    秦舫想說話說自己知道了,但是嗓子裏卻像是堵了什麽東西,他想清清喉嚨再說,聶卿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鯉奴的手很熱,掌心還濕漉漉的,秦舫啞然,聶卿看向他的目光十分溫柔,這眼神他很熟悉,他看到過!


    聶卿察覺到秦舫的手十分冰冷,她心裏一軟,剩下的話也就沒那麽難說出口了,“不是以臣子的身份陪在殿下禦階之下,而是以身邊人,我喜歡殿下,心悅二郎。”


    “我也想知道二郎的想法,我之前猜測,二郎應該是喜歡我的,可是我現在又不確定了,”說到這,聶卿才後知後覺地從心底裏泛上那麽一點女兒家的嬌羞,佛母城女子向男子求愛,她看過不少,不敢生硬地照搬,就照著自己的感覺改了一些,“太子舫賢名滿天下,在望京時,世家貴女心儀的對象,我阿兄占了四分,殿下占了四分,剩下的兩分才讓那些五陵公子占著。”


    秦舫看著聶卿,心裏軟成了一灘水,他腦子裏那些不停叫囂的聲音此刻通通都被聶卿的聲音驅逐到了角落,他迴握住聶卿的手,答道:“鯉奴,我怎麽會不喜歡你。”


    我喜歡你,喜歡很多年了。


    因為有你,我才沒有失去理智,我才心甘情願地好好做著這“太子舫”。


    東宮後院空懸多年,是因為我的妄念,我總是忍不住妄想,若是有朝一日,我完成了所有對父皇的承諾,將榮氏毒瘤一網打盡,又恰好能得到你的青睞,你願不願意成為東宮的太子妃。


    他想把手收迴來,因為覺得這樣握著聶卿的手很是失禮,但是他又舍不得,規矩算什麽?他本來就不是守規矩的人,他現在肢體的每一部分都在叫喊著讓他過去抱她,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天崩地裂也不分開。


    可是多年夙願得成,秦舫卻更加不敢妄動,他看著聶卿,還是慢慢地珍而重之地把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膝頭上,但雙眼一直直視著聶卿,道:“你猜得沒錯,我就是喜歡你的,很久之前就喜歡了,我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我也喜歡二郎是嗎?”聶卿看出了秦舫的躊躇和不可置信,她再次將酒壇拿了起來,燭光下,她的笑顏格外燦爛,“二郎有什麽好擔心的呢,你英俊神武,氣宇軒昂,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選,我自然也不例外啊。”


    秦舫看見她俏皮的模樣一時有些恍惚,他看她把最後一碗酒豪氣地喝了下去,然後正色看著他。


    聶卿深唿吸一口氣,她現在不知道秦舫對她隱瞞的那部分事情究竟是什麽,於她而言,這是對秦舫的信任,也是一場豪賭,隻是因為她喜歡他,所以輸贏她都認,但是這些事情她必須跟秦舫說清楚了,她不希望他們之間會因為一些意外而生出誤會來,更不希望那還是在為著彼此的基礎上。


    “二郎,我喜歡你,我也知道你有事情瞞著我,那些是你背負著的東西,在你沒有做好準備告訴我之前,我不會過問,”聶卿臉色十分嚴肅,但是秦舫看著她的目光卻越來越柔和,“我隻想同你說一件事,既然你對我也有意,無論之前以後發生了什麽,你都要跟我一起麵對,不可以用為了我著想這種理由跟我分開。”


    “弱水崖下,你隻是淺淺跟我透了層底,我知道你還有更沉重的東西要去麵對,無論那東西跟我有沒有關,會不會對我造成危險,你都不可以用這個理由打發我,我們聶家認死理,我阿娘也說過說話不算話的男人不能要,若是你做不到這一點,我們自今晚就可以一直做君臣,我依然會努力輔佐你,跟你一起實現給大燕百姓安樂富足生活的願望,等四海平定了,我會跟我阿爺一樣帶兵守在西境,這輩子不再相見。”


    “我答應,”秦舫看見聶卿認真執著的模樣,心裏早就有了主意,他立刻毫不猶豫地迴答道,“我答應。”


    “先別答應得這麽爽快,”聶卿見秦舫都沒怎麽想過,一時有些不滿,她指了指秦舫的胸膛,“你還是先問問自己的心,你真的確定嗎?”


    秦舫依然一直看著聶卿,眼中暖意怎麽都散不開,他將右手握拳抵在胸前,道:“我秦舫對天發誓,我答應,以後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隱瞞,都不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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