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萬裏無雲,太陽光順著藍天鋪陳到每一個無所遮蔽的角落,但是此刻,那五座重型投石機爆發出的巨大轟鳴聲撕裂了這晴好寧靜的假象,亮得刺眼的火球一個比一個逼近,有幾個甚至越過城樓上眾人頭頂直接飛到了城中。


    “改良,他們改良了,”李明溪靠在城垛上,看著遠處五座投石機冷卻完畢,已經被西戎人上好了新的弦片,那五顆火球在他的瞳孔裏由小變大,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厲聲喊道:“速去城內報信,西戎人的兵器改良了,他們的攻擊距離變大了!”


    火球轉瞬間已經飛到了城牆邊,它們重重地砸在屹立拜年的石塊上,碎石和火蒺藜一同飛濺而出,有兩個火球正正砸在了城樓上,炸開的氣浪掀飛了周邊防守的五六個將士,有個將士的身體當場分了家。


    李明溪肝膽俱裂地看見,那一塊的城垛,碎了一塊。


    “不行,我們不能這麽幹等著,”李明溪看見西戎人依舊停留在原地,他們並沒有前進的意思,“我們必須得主動出擊,再這麽等下去,城樓就要塌了!”


    他抓住了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將士,從懷裏拿出來一個外麵貼著紫色封皮紙的大煙花塞到他手裏,緊盯著他的雙眼說道:“你們繼續守在城樓上,要是西戎人突然開始前進了,你就把這個信號煙花放了,知道嗎?!”


    那小將士長得懵懂稚嫩,軍中投軍者是有年齡限製的,未滿十六歲不可投軍,李明溪看著他的臉,心裏往下沉了沉,這小將士身軀十分幹瘦,看著才十歲出頭的樣子。


    沒等李明溪再說些什麽,那小將士立刻幹脆地把煙花塞進了懷裏,表情堅毅,他嚴肅地大聲迴答道:“是!李校尉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盯著那群西戎人,好好守住城樓的!”


    李明溪被這句話狠狠一震,奇瑪和小六的臉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現出來,他默默地承受住這突如其來的絞痛,轉過身去往城中。


    那顆射程最遠的火球落在了西疆軍的軍營裏,所幸那片區域裏麵沒有留人,城樓上的牛角號聲響起之後,軍營裏的將士們就火速行動了起來,但是它還是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旁觀者不隻有相鄰區域的將士們,還有群情激奮要找西疆軍要說法的百姓們。


    西境一開始並不太平,尤其是肅州,在聶河帶兵過來整肅之前,原有的西疆軍其實說白了就是趙家和劉家兩家的私兵,他們與百姓之間的關係更貼近於債主和欠債人,百姓們給這兩家交多兩成的賦稅,算作保護的費用。


    一直到聶河重整西疆軍,肅州風氣煥然一新,劉家和趙家都果斷地舍出來一部分無關緊要的人做替罪羊,等把沙匪剿滅,邊境逐漸安穩,聶河又拜托越安和周家的人從望京那請來了許多教書先生,教這裏的孩子讀書認字,當地居民才逐漸知曉他們本來應該過的是這樣的生活。


    佛母城本來就與其他三大城有所不同,居住在這裏的百姓並不多,他們都跟西疆軍有著緊密的聯係,當初西疆軍中醫官不夠,天天都有傷患,是這些百姓毀家紓難舍出了家裏的糧食和銀錢,陳普洱周遊大燕的時候經過這裏,教出了現今西疆軍中首屈一指的醫官。


    這個習慣後麵就這麽傳了下去,佛母城現在還留在城裏的百姓,基本上都是家中的孩子在西疆軍裏任職。


    這些孩子中不乏在軍中影響力頗大的小將領。


    這些百姓本來人數就少,大多數彼此之間還認識,那個地痞膽大包天縱火的那戶人家,是佛母城裏有名的善人——苦主之所以借葉子錢,是因為家中祖母年事已高,又有重病,城裏的大夫說過不了幾天了,老人家的孫子正在西疆軍中任職,還是個振威校尉,這幾天軍務繁忙沒有時間迴家,老人家想在去之前再見一眼疼愛的孫子,苦主不忍心,隻能按著大夫說的話去買人參吊命。


    那振威校尉本來已經接到了家裏傳進來的消息,拚命熬著交接手頭的事務,已經跟上首的將軍請示過了,可憐那一晚大火漫天,他第二天迴去的時候,隻看見了焦黑的斷壁殘垣,不隻是憋著一口氣盼望孫兒迴家的祖母,連他的母親妻子,連帶著一雙雪團般可愛尚在繈褓中的兒女,都喪生在了火中。


    那振威校尉幾乎當場就瘋了,借了葉子錢的那苦主當晚運氣使然不在家,父子二人抱頭痛哭,有旁觀者義憤填膺地提溜出了一個獐頭鼠目的小流氓,那小流氓見到振威校尉眼裏的血色和他緊握著的沙包大的拳頭,嚇得往地上一跪,磕磕巴巴地竹筒倒豆子把幕後指使全招了出來。


    佛母城裏的百姓與西疆軍毗鄰而居二十年,同樣了解西疆軍的軍紀,振威校尉強忍著憤怒跟父親一起去告狀要求嚴懲兇手,榮申那外室早早就在他耳邊吹了耳旁風,又說自己有孕在身,哄得榮申找了個由頭就把他們打發走了,那地痞有恃無恐,當晚又糾集一幫人把那苦主父親套了麻袋打了一頓。


    這便算捅了馬蜂窩了,李明溪順著逆流的人群往軍營裏麵走,眼中冷色逼人,他們當時並沒有察覺這裏麵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那個振威校尉他們認識,為人十分可靠忠心,明裏暗裏幫過風營好幾次,阿滿和壯牛他們聽說這件事也是憤怒非常。


    迦婪若實在是太了解榮申那個飯桶了,就榮申那個腦子,還敢跟外族人合作,迦婪若之前敢以身犯險,是算透了榮申接下去會怎麽做。


    也是在之後李明溪才發現不對勁,自從西戎人舉著重型投石機在大年夜攻打過一次佛母城之後,風營的探尋範圍就縮小了很多,榮申下令封城不讓所有人外出,李明溪現在知道了聶卿的真實身份,不敢在明麵上違背榮申的命令了,風營日常巡查的對象就變成了佛母城中的人。


    但是暴亂發生得太快了,阿滿跟那振威校尉算是熟識,還沒上門寬慰人家商量一下接下來怎麽做,憤怒的百姓們就聚集到了榮申的外城府邸門前,榮申那個管家是從望京帶過來的,自小就分在榮申身邊,功夫十分了得,他府裏那些護衛也都是練家子,那些百姓高喊著要榮申交出兇手,不知道是誰先把手裏的石頭砸了出去,場麵瞬間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那個時候阿滿立刻機警地察覺到不對勁,這群人裏一定有人在煽風點火,他竭力拉住了激憤的振威校尉,但那個振威校尉剛剛經曆喪親之痛,父親還被兇手耀武揚威般打了一頓,早就憤怒到了極點,明知道仇人就在眼前卻不能報仇,哪裏還聽得進阿滿的話,一把把他推開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這些當官的都是一夥的”,阿滿臉上身上都挨了別人好幾下拳腳。


    李明溪剛剛走到軍營裏,就聽見天空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鳴鏑之聲,他臉色大變,轉頭往天上望去,天空中,一束明亮的深紫色煙花炸裂開來。


    西戎人開始往佛母城前進了!


    火藥的炸擊聲隔得那麽遠仿佛仍然在耳邊轟鳴,軍營中有人源源不斷地往城樓處跑去,到處都是,叫喊聲,李明溪還敏銳地聽見了孩童的哭叫聲,他想起來那個小將士堅毅的麵孔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頓時握緊了拳頭。


    剛剛孩童的哭叫聲果然不是幻覺,李明溪走到軍營裏,看見了許多熟悉的麵孔。


    那塊火球已經熄滅了,鐵蒺藜也散落一地,有將士正在撿,火球冷卻之後已經變成了石球,李明溪看見有人往上麵又潑了桶冷水,似乎是害怕火又燒了起來。


    石球的後麵站了許多百姓,李明溪的目光來來迴迴移動了好幾次,在眾多的麵孔中捕捉到了幾張麵生的臉,他們的麵貌並不出奇,不像李明溪那樣有一雙碧綠色的眼睛,混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但是李明溪常年跟佛母城的百姓打交道,他們家裏有幾口人,彼此之間有什麽樣的關係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群人到底是從哪來的?


    佛母城戒嚴已經很久了,自從跟西戎人打起仗來,西邊城門一直緊閉著,隻有帶著加蓋玉璽的通關文牒的人才能出城,隻出不進,西戎人根本沒辦法進來。


    李明溪在心裏暗問自己,是他太久沒有在風營裏走動了嗎?所以這些出現的人他沒有注意到。


    但他很快就否認了這個猜測,百姓們的聲勢突然起得太大了,如果不是有人在暗中搗鬼,不會一下子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一環扣一環,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百姓們的這份怒火亟需一個發泄的渠道,那個地痞必須要被繩之以法,可是榮申卻在這個關頭掉鏈子。


    “阿娘,張家大嬸,楊大哥,你們現在這樣做不是無濟於事嗎?你們沒聽見西戎人那火藥的轟炸聲嗎?我們保證一定會把那個兇手抓出來的,到時候當著大家夥的麵行刑!”有個小將士艱難地伸開雙臂把人攔在裏麵,他額頭上滿是汗珠,“你們不能再往前了!”


    人群聞言很快沉默了下來,那振威校尉站在最前麵,滿臉冰冷,他個子高,身體也壯,俯視著那個小將士,“小譚,我不想跟你多說,我自投軍以來一直兢兢業業,上陣殺敵我從來沒有膽怯退縮過,就跟聶大帥說的那樣,我們當兵不就是為了能好好保護我們家中長輩兒女不受外敵踐踏嗎?”


    他突然悲涼地笑了一聲,一下子從甲胄裏麵扯出來一個木製的吊牌,小譚將士瞳孔一縮,下意識躲避了一下——那木牌是軍旗的形狀,佛母城人人都認識,軍中幾乎是人手一個,木牌上刻著的是心中最珍視之人的名字,這在戰場上是激勵也是提醒,激勵他們打仗殺敵為的是好好保護自己珍視之人,提醒他們戰場刀劍無眼身後還有人在等著自己迴家。


    “可是我現在落得了個什麽下場?!”振威校尉眼中爬滿了可怖的血絲,他舉起那個木牌,往小譚將士的麵前送了送,讓他更能看清那上麵寫的幾行名字,“我家破人亡,無所依靠了!小譚啊,我兒子女兒的百日宴,你也去了啊,那兩個孩子,是不是長得很可愛,你也抱過啊,我娘子每次給我做的肉幹,我是不是都分給你嚐了?”


    振威校尉眼中痛苦和瘋狂交纏著,他顫抖著聲音繼續控訴道:“我祖母吊著一口氣,就是為了讓我再去見她一麵,我阿爺覺得西戎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打過來,不願意讓我離開職守,咬牙借了葉子錢買人參給我祖母續命,他們有錯嗎?我兩天兩夜連軸轉,我有錯嗎?小譚啊,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啊?”


    “楊家大郎,你說這些有什麽用!”人群中站出來一個高個子男人,他留著兩撇胡子,拍了拍振威校尉的肩膀,“你還當現在是聶大帥統領全軍的時候嗎?這群世家本來就不存好心,現在怎麽會官官相護,要證據,大家夥都能為你作證,可是他們信嗎?!”


    李明溪立刻從小譚將士身後鑽了出來,像條靈巧的泥鰍,他一下氣掐住那男人的手腕,碧綠色的眼睛如同鷹隼,冷冷掃視著聚在一起的百姓,他常在城中走動,站在這裏的百姓大多數都認識他。


    “李明溪,”那給他做一石長弓的工匠也不叫他軍爺了,他的臉漲得通紅,“難道你也要跟他們站在一起嗎?”


    李明溪聞言心下重重一沉,那群人到底妖言惑眾說了什麽話,能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潛移默化地讓百姓們隔開自己的陣營,他掐著那人的手腕暗暗用力,痛得那男人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我知道大家現在都很憤怒,那人也的確該死,我不會攔著楊校尉報仇,還會助他一臂之力。”


    “但大敵當前,”見人群又有騷動的趨勢,李明溪高聲叫起來,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那振威校尉,“西戎人已經要準備攻城了!大家就算不吝惜自己,也得顧及家裏人,楊校尉,你要是肯,我李明溪願意跟你一起去闖主帥府邸,但我想請你再仔細看看,你認識這個人嗎?”


    “佛母城的百姓統共才多少戶,你更是在佛母城裏長大的人,大家夥的臉你都認識,這個人,你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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