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一片死寂,李明溪腦中像炸開了馬蜂窩,一瞬間什麽都聽不見了,冷風從城垛口裏灌進來,像涼布一般把他整個人包裹在了裏麵,寒意順著膝蓋往上爬,一點點將他連人帶魂凍成一塊冰淩子。


    他在說什麽?


    什麽叫小六被殺的時候,他就在旁邊?


    聶卿也被這個消息震在了原地,她哽了一下唿吸,在凜冽的風聲裏聽見自己艱難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等榮昭再說話,李明溪已經一腳把他踹飛了出去,榮昭的背重重撞在城牆上,他本就是個文弱書生,平時根本用不著他去麵對敵軍,李明溪這一腳用了全力,榮昭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他強忍著疼痛困難地側過身來,嘔出一口血來。


    李明溪像隻暴怒的野獸,他的眼中隱隱泛著不祥的血色,他大踏步走向榮昭,手背上青筋暴立,聶卿如夢初醒,暗道不好,連忙衝上去拉住了李明溪,厲聲喝道:“李明溪,你先冷靜一點!”


    可是她沒拉動人,李明溪整個人化成了一塊從陡坡上要往下滾的巨石,他置若罔聞,僅僅是行走慢了片刻,殺意如影隨形,盡數傾瀉在榮昭的身上,離他比較近的幾個將士都噤若寒蟬,紛紛往後退了幾步。


    弓手隊的將軍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麽事,但他明白現在是緊要關頭,城中本就人心浮動,正麵上樓蘭軍的將士們都是生平第一次見那個重型投石機,他們可能連火藥是什麽都不知道,此時切忌內訌,旁邊被打得嘔血的那個人他也認識,是榮大帥旁邊的紅人。


    親娘嘞,現在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呢,這兩人真是會找事。


    那將軍也跟著上來拉,可憐他一張狠相臉不得不扭曲地擺出來一副和事老的麵孔,被李明溪攘了個趔趄,聶卿臉也冷下來,情急之下她看到旁邊遺落在地上的一把長弓,迅速撿起來拉放了一下,弓弦緊繃著跳出來一個沉悶的音調,聶卿冷聲說道:“我們一開始去探倒籃溝為的是什麽?從沙漠裏九死一生爬迴來又是為了什麽?樓蘭人都打到家門口來了,風營的其他弟兄現在都在外麵奔命!李明溪,你清醒一點!”


    弓手隊的長弓都是由城中那位最好的匠人製造的,李明溪當時想給小六準備的也是這樣的,他從漩渦裏掙紮出來,強把理智抽絲一般從滿腔憤怒裏麵揪出來,他僵硬著身軀停在原地,聶卿對著那將軍感激地點一點頭,把李明溪強拉到了一邊。


    將軍見情況穩定下來,敏銳地察覺到這三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氛圍,他拱了拱手,立馬轉身離開去安撫傷兵了。


    在佛母城當了這些年的兵,再木訥的人都學會了察言觀色。


    榮昭受了李明溪一腳,肋骨都好像斷了幾根,胸口劇痛一陣接著一陣,他倒吸著涼氣,蹙著眉想道,早知道李明溪若是知道這件事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真麵對心裏還是有幾分後悔啊。


    破局之人已經出現,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他是大燕子民,做不到眼見著這片土地生靈塗炭。


    聶卿暫時安撫住李明溪,她深吸一口氣,走到榮昭身邊輕聲問道:“你,你現在怎麽樣?能站起來嗎?”


    榮昭摸著肋骨輕輕搖了搖頭,他滿麵痛色,額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聶卿皺著眉頭頓了片刻,她壓抑著心裏的怒氣,伸出手來,把榮昭慢慢扶了起來。


    其實她心裏知道他們二人不過是遷怒,從陳普洱的藥穀出來迴到風營的時候,他們都有這樣的猜測了,後來見榮申有意加強了對豐城角的防禦,就更加肯定了自己心裏的猜測,當時一起去倒籃溝的那幾個人,一定有人迴到了西疆軍,把他們在倒籃溝查探到的消息傳了迴來。


    但那畢竟是猜測。


    隻要沒有證據,哪怕那猜測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但隻要沒人證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還可以安慰自己他們都還活著,也許是身受重傷沒有辦法迴來,也許是被其他事情絆住了腳,再差一些,他們死在了樓蘭軍的手裏,血海深仇在,但活著的人以後總能多殺幾個敵軍給他們報仇。


    可是榮申一句話就把他們最壞的猜測坐實了,小六活著從那群暗探的剿殺中突圍出來了,他身受重傷,滿懷著希望逃迴了佛母城,榮申放在外麵的守衛軍發現了他,把他私密帶了迴去,等小六把幾個人拿命換迴來的消息說出來了,他就立刻翻臉下令處死了他。


    聶卿再想起來當日他們迴城時榮申說的那句話,顫抖著歎了口氣,問道:“你如今跟我們說這些,是因為良心被折磨,感到愧疚嗎?”


    榮昭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他抹去嘴角的鮮血,搖了搖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李明溪麵前,“受人之托罷了,他是好漢子,我救不了他,隻能照他的話去做。”


    “嗬,”李明溪冷笑一聲,他其實也知道自己這怒氣本應該對著誰,榮申跟迦婪若狼狽為奸,自然擔心東窗事發,他要殺小六,榮昭是攔不住的,但他控製不住,“那你之前怎麽不說,非要等到樓蘭人舉兵攻城的時候說!”


    “當時說不得,”榮昭捂著肋骨被寒風吹得咳嗽一聲,“你們二人剛剛迴來,既無勢也無力,沈大帥身上的毒還沒有解,告訴你們於事無補,那時榮……榮申對風營整體都起了殺心,我要是說了隻會更加激化你們之間的矛盾。”


    聶卿跟李明溪對視一眼,榮昭這個模樣,是要把榮申所有的打算都和盤托出嗎?他是為了什麽?


    大年夜已經悄然過半,那一輪清朗的月亮漸漸往東落去,榮昭低著頭,左半邊臉都被陰影遮住了,聶卿跟李明溪也不說話,靜等著榮昭開口。


    “現下情況緊急,”過了半晌,榮昭抬起頭來,聶卿清晰地看見他眼裏的掙紮,“趙家叛變,趙堃與虎謀皮,自找死路,迦婪若野心勃勃,不會滿足於玉周一座城池,現在又有火藥這樣的利器在手,如果還是榮申稱帥,西疆軍合不起來,就打不了勝仗,肅州一旦淪陷,望京危矣。”


    “你想怎麽做?”聶卿聽出來榮昭話裏麵的意思,她微眯了眯眼,“西疆軍此時不能無主,榮申是個飯桶,但要是沒有主帥的職位,其他幾家的勢力不會甘心聽令,這件事,你應當比我清楚。”


    李明溪在旁聽著,沉默不語。


    “我可以幫你們囚住榮申,”榮昭眼裏的掙紮最終沉澱成一種塵埃落定的堅定,他看向聶卿,“到時候由你來調主帥令,協統三軍,對抗西戎人。”


    “就像對沈大帥那樣麽?弄出來一個傀儡主帥?”李明溪往前站了一步,夜色深濃,浸得他身上都爬滿了寒意,他譏諷地看著榮昭,繼續道,“與我們合作隻有風險沒有利益,怎麽,歸德郎將現在心係蒼生了。”


    他冷哼一聲,“我聽人說,榮申可是對你有救命和提攜之恩,你現在能背叛他,安知之後不會背叛我們?我們第一次僥幸能有命從倒籃溝重傷逃迴還沒死在自己人手裏,第二次恐怕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榮昭的脾氣也被撥弄起來了,他自覺受了那一腳已經把本不該他背負的愧疚還清了,他輕聲說道:“不管你們信不信,我並不是為自己開脫什麽責任,我到現場的時候,小六將軍已經活不成了,他本來就在敵軍的圍剿下受了重傷,又挨了榮申那一劍,我又不是神醫,隻能替他收斂屍骨。若不是他臨終所托讓我一定要救你們兩個,我……”


    提起小六,榮昭的聲調又低落下去,他說的並不是謊話,隻是那一晚實在太慘烈,他接到消息往密帳趕的時候已經是迴天乏術了,榮申見他過來了,一邊擦著手上的血一邊漫不經心地吩咐他:“你來得正好,把這個刺頭拖出去埋了吧,埋得好一點,喏,就把這個拿給他陪葬吧,畢竟是對國有功之人,他傳了消息豐城那邊有異動,你做完之後就讓人加強豐城角的防禦。”


    那個小金酒爵被隨意地扔到了小六的身上,小六緊閉雙眼,臉色慘白,連唿吸都沒有,榮昭心裏一涼,隱在寬袍大袖裏的手都不自覺握成了拳頭,麵上卻不敢表現出什麽,他強自咽下那一陣從心底泛上來的惡心,道了聲“是”就讓兩個將士把小六裝進了裹屍袋。


    大漠有荒丘,我葬不歸人。那兩個將士跟著他把小六抬到了西疆軍的葬屍丘上,他們盡職盡責地挖出來一個巨大的坑,榮昭顫抖著手腕打開了裹屍袋,小六突然睜開了雙眼,嚇了那兩個將士一跳,榮昭聽見他氣若遊絲地道:“我有消息,要說。”


    消息還是那個老消息,但小六一直強撐著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年紀不大,生得嫩,西境連年狂風都沒有把他那張白淨的臉皮吹得皺一些,看上去更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了,他拚盡最後一點力氣輕輕拉了拉榮昭的褲腳,臉上扯出來一個耀眼的笑來,榮昭滿眼都是他那口白花花的牙。


    小六最後說:“哥,我知道你是好人,等我李老大和楚以武迴來,你保護好他們好不好,他們,也是好人,好人,應該有好報,才是。”


    那個十幾歲的孩子,他披肝瀝膽重傷奔迴報信,落個一劍穿心的結局,最後說的,還是好人有好報。


    那一晚的月色也很明亮,照得沙丘一片通明,小六臉上的每個表情都很清楚,榮昭記得自己木然地點了點頭,看見那孩子滿足地笑著歪頭閉了眼,旁邊的兩個小將士眼眶微紅,上前輕輕把小六的屍身推進了坑裏,慢慢蓋上了沙土。


    榮昭沒把榮申給的那個酒爵真陪著小六葬下去,他覺得髒,迴營途中,他看到一泡不知道什麽畜生拉的屎,一把把金酒爵扔進了糞堆裏。


    晦氣東西就該跟這些醃臢物待在一起,榮昭心裏轉過幾輪聖人的禮儀教誨,還是惡狠狠地對著那金酒爵吐了口唾沫,之前的動搖都沒有這一刻激烈。


    去他娘的提攜之恩,老子就要背這罵名。


    這些迴憶在榮昭腦中一閃而過,他麵色一點點黯然下來,剛聚起的一點針鋒相對的氣息頃刻間就消散不見,李明溪心下訝然,他腦子裏飄過小六皮猴似的笑來,身上的攻擊氣息也收了迴去。


    他不能讓小六的死毫無意義,說到底,風營乃至整個西疆軍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抵禦外敵,眼下形勢危急,若真讓樓蘭人踏足肅州的土地,他都沒臉去見小六他們。


    “你剛剛說,”李明溪臉色稍緩一些,他深吸一口氣,主動問道:“讓楚以武來調主帥令,是什麽意思?我怎麽不知道你二人這般熟識。”


    榮昭臉上閃過一言難盡的表情,他轉過臉看向聶卿,淡淡挑了挑眉,示意道,這還是由你自己來說比較好吧。


    聶卿心裏的火氣被他那一挑眉激起來了,她白了榮昭一眼,扭頭望著李明溪,卻還是不太敢開口,猶豫半晌,等到李明溪臉上的疑惑變成不耐煩時,她才好似下定決心,開口道:“我不是楚以武。”


    “就這?”李明溪淡出一口氣,他剛剛是真有點怕聶卿說出什麽自己也是榮家人的話,“我早知道你不是楚以武了,你舉手投足之間都跟你文書上說的那個人截然不同,我——”


    “我是聶河之女,”聶卿跟李明溪那個“我”字同時開口,她深吸一口氣,對著李明溪僵著表情的臉又下了一記重拳,“聶卿。”


    李明溪半晌才找迴自己的聲音,他聽見自己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麽?”


    他們三個周圍並沒有人,弓手隊的將軍一走,離他們比較近的幾個人都自覺往遠處退了退,聶卿並沒有照顧李明溪的心情,麵不改色地重複了一遍:“我是將軍府的女兒,聶河是我父親,聶稔是我兄長,楚錦書是我的母親,我這樣說,你理解了嗎?”


    李明溪張了幾次嘴,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他想起來自聶卿入營以來的一係列事情,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好像有了解釋,他低頭沉默了一會,然後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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