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迴程眾人倒沒有那麽急了,雖還是疾行,但是路上該歇的時候聶卿還是讓他們停下來休整了,等看到驛站的時候,聶卿某一瞬間有些出神。


    從這裏離開到現在,也就隔了十天的功夫,除卻上次離開時天上下著瓢潑大雨,而此刻天氣晴好萬裏無雲之外,驛站的景象與之前別無二致,但是聶卿的心境卻跟上次大有不同了,她覺得自己好像又在思海之中長了一寸,背負的東西更多了。


    正思量間,驛站裏麵突然站出來兩個糙臉漢子,他們身上穿著驛站小官的驛服,一人手裏拿著兩個喜慶的紅燈籠,另一人艱難地搬動著木頭梯子,他們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似乎在說些什麽。


    “喲,”大飛抹了把頭上騎馬跑出來的汗珠,他看著那被高高掛起的兩個紅燈籠一時間也有些失神,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驚喜地對著聶卿說道,“出去這幾天遇到這麽多事我都昏頭了,算起來,今天好像二十八了,再有兩天,就要過年了!”


    隊伍裏頓時小小地嘈鬧起來,聶卿聽見大飛的話,似是如夢初醒,她抬眼望著那兩個紅通通的大燈籠,恍惚地想著,好像的確是,再過兩天,就是大年三十,要辭舊迎新了。


    那兩個小官看見聶卿他們也怔愣了一下,先是扭頭麵對麵疑惑地對視了一眼,轉而恍然大悟滿麵喜色地奔上前迎了過來,“恭喜各位軍爺平安歸來,我們驛丞這幾日一直掛念著各位,還以為諸位要過了年才能迴來呢,我這就去報告我們驛丞。”


    風營眾人麵麵相覷,繼而臉上慢慢揚起意得誌滿的笑容,他們等了一會,驛丞果然很快就步履匆匆地從驛站裏走了出來,他似乎之前在忙著什麽,額頭上布滿了細汗,身上穿著的官袍看上去也不大平整,肩膀上褶皺突出來一大塊,他渾不在意地拿手背抹了把汗,彎腰對著聶卿行了個官禮,說道:“沒想到楚校尉竟然如此年少有為,隻花了這幾日就成功凱旋,下官實在沒料到諸位今日就到了,剛剛還在鋤驛站官田裏的草,匆忙相迎,不得體之處還望校尉海涵。”


    驛丞讓開身體,伸手將風營眾人迎進了驛站,聶卿對他拱了拱手迴禮,笑道:“驛丞說笑了,我們都是粗人,不講究這些。西疆邊境乃是黃沙之地,軍田很少,西疆軍的大多數糧食都是要依靠鞥州供應,我們感激還來不及,怎麽會覺得驛丞大人無理呢。”


    這話說得很重,驛丞忙道不敢,但聶卿並非客套的話,佛母城外的天空常年都是灰蒙蒙的,輕細的黃沙似乎永遠都落不迴地上,沙漠中過度的幹旱足以殺死一切綠色,田地也不例外,早些年樓蘭國主抽風,派兵將那成片的胡楊林砍伐殆盡,聶河忙著跟黃沙六部的沙匪較勁,沒辦法分出心思去管這事,等到後來穩定下來,西疆軍的軍屯已經難以支撐軍中糧食原有的額度了。


    隆慶帝登基不久,榮家不滿於他讓聶河擔任西疆軍主帥,故意膈應,朝中給不出糧食,是鞥州知州先斬後奏發動調令及時征集出一批糧食送到了佛母城,那可是全鞥州百姓從嘴邊省下來的米麵,自那之後,隆慶帝給了鞥州特批,又減免了糧食的賦稅,鞥州便是佛母城最堅實的後盾。


    幾人走進驛站裏麵,驛丞讓人給他們奉了幾乎熱燙的茶水,這正是騎馬奔迴略顯疲態的眾人最需要的,聶卿一路吹著馬上唿嘯的寒風,手指都凍得有些僵硬了,那盞熱茶一捧進手裏她就舒服得輕聲嗬歎一聲。


    聶卿跟著驛丞快步走進了正堂內,幾人剛進去,一眼就看到堂上的椅子裏正躺著一隻全身布滿橘黃色斑紋的大貓,那貓被喂養得很好,一身皮毛光滑水亮,它兩隻前爪被揣進自己龐大的身軀底下,驛丞麵色一僵,連忙對著聶卿擺手訕笑道:“這,這乃是內子養的狸貓,名喚虎頭,平日驛站眾人都十分嬌寵,因此它不怎麽怕人,下官這就過去把它驅走。”


    聶卿對驛丞搖了搖頭,她臉上的笑容驛丞覺得很熟悉,正與他那嘴上說著嫌棄的夫人一模一樣,聶卿輕輕咳嗽一聲,她垂下頭低聲道:“驛丞剛剛說這狸貓不怕人?”


    驛丞意識到她想做什麽,忙不迭點頭,卻在心裏上下打量了聶卿幾番,聶卿來時太匆忙,他現在才看清,這個之前一身凜冽殺意的年輕校尉,長得卻是一副清秀的臉龐,一下子讓他想起來家中還在崖鹿書院讀書的長子,他溫和地笑道:“正是,這狸貓被眾人喂得胖,愛貓之人南來北往若是有閑空都會上手摸兩把,校尉若是喜歡,也可以上前摸摸看。”


    風營那十個人麵色複雜地看著聶卿快步走向那隻貓咪,整個人的背影都透著一股愉悅,虎頭果然不怕人,它順從地伸過頭接受著聶卿的撫摸,舒服得眼睛都眯起來了,聶卿感覺著手下熟悉的柔軟觸感,兩隻手把虎頭抱進了懷裏。


    驛站的飯菜很快就備好了,虎頭一直慵懶地趴在聶卿的膝頭,等到飯菜上桌的時候,它一下子就精神抖擻,圓睜著兩隻貓眼緊盯著桌上熱氣騰騰的菜肴,聶卿看著它四隻瘦腿支撐起肥碩的身軀,一雙眼睛裏射出來的兇狠目光,半挑著眉在心裏暗道:謔,可算是知道為什麽眾人叫它虎頭了。


    虎頭被教得很好,它不在眾人說話的時候喵喵叫,看見了自己想吃的東西就跳到夾著這東西人的膝蓋上,乖順地拿頭去蹭那人的胳膊,大飛他們一開始還覺得有些別扭,不知道這毛茸茸的胖貓哪裏討人喜歡了,被虎頭蹭了一陣覺到了野趣,也高高興興地逗了起來。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有虎頭在,風營幾人都放開了自己,筵席簡陋粗便,幾人用完了飯便由驛丞引去了各自的房間,他們睡大通鋪早就睡慣了,兩人一間很是簡便。


    一夜安睡,第二天一早,眾人換了馬,臨行前,驛丞拿出來十個繡得十分精致的紅色小荷包,分別遞給了風營眾人,昨夜在燈下重新翻出來幾人的文書他才恍然察覺這十個人大多都與自家長子年紀相仿,他臉上帶著真摯的笑容,“就算是下官逾越了,諸位年紀都不大,後日便是新年了,內子縫了些小荷包,裏麵裝著的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就算是給你們添個過年的好彩頭。”


    聶卿率先接過,大飛他們彼此對視一眼,都珍重地接過了那個小巧的喜慶彩頭,他們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感受過這樣來自長輩的愛護之意了,聶卿彎腰對著驛丞行了個禮,道:“驛丞大人與夫人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以後若是還有機會……”


    她沒把話說完,但在場眾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幾人不再磨蹭,對著驛丞拱手行禮告別之後就利落翻身上馬,太陽漸漸掛上樹林梢頭,驛丞站立在原地,目送著幾人遠去。


    真好啊,他感歎一聲,眼角的紋路也隨著他的笑皺在了一起,大燕有這些年輕的後生,真是一樁幸事。


    知道了馬上要過年了,不用聶卿說,風營眾人騎馬的速度都快了起來,他們歸心似箭,佛母城內的煙火氣息借著風飄過來,唿喚著離家遠行的人。


    臘月三十的清早,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佛母城城門口的守衛看到了一群騎著駿馬飛馳而來的人,他們從錫藍城的方向奔來,守衛們不敢掉以輕心,守在柵欄後麵,到近了才認出他們身上的甲胄。


    “籲——”聶卿拉緊馬韁,將馬停在守衛們麵前,她從懷裏拿出來那枚銀色的獸頭令牌,伸到守衛麵前,“我們乃是西疆軍風營前衛,現在有戰報要呈報,榮大帥。”


    守衛們認得這枚令牌,連忙挪開柵欄把眾人放了進去,大飛緊跟在聶卿身後,剛剛正看到她與守衛說話時臉上冷酷的的神色,他心神一驚,楚以武又變迴了那個不苟言笑的模樣,他一瞬間從過年的喜悅裏脫離出來,這次出任務風營沒有折損任何一個人,迴來路上又遇見別樣柔情,他一直緊繃著的精神不知道什麽時候放得很鬆了。


    佛母城已經不是之前的佛母城了,它依舊是包容著自己的溫柔鄉,但現在也是血跡斑斑的白骨塚,大帥和少將軍以及那八千兄弟屍骨仍未寒,他不可躲避,也不願躲避。


    城中有變。


    聶卿騎馬進城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不對勁,雖然中城的百姓們臉上還是喜氣洋洋的,但是街道上似乎相比於以前清寂了不少,她目不斜視,眸光卻不斷瞥向街道兩側臉上帶著畏懼看著他們的人,有總角孩童趴在母親的肩膀上,眼睛裏還帶著強烈的恐懼。


    她在心裏長歎一聲,看樣子她出門前猜想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榮申的確派李明溪去做了什麽,隻是她沒想到,榮申竟然這麽急不可耐,這十來天的功夫就已經對著趙家下手了。


    果不其然,聶卿剛進城中軍營,就看見有兩個士兵押著一個賬房打扮的人往榮申的中軍帳裏走,她不動聲色緊跟其後,榮昭站在帳子外麵,看見她迴來臉上絲毫沒有意外之色,引著她走進了大帳裏。


    剛進大帳,聶卿就看見李明溪低垂著頭站在榮申身側,她麵露意外神色,榮申見狀立刻大笑著地起身迎了過來,他大踏步走向聶卿,右手重重拍了兩把聶卿的肩膀,讚歎道:“好小子!不愧是本帥看中的人,你這次可立了大功了,本帥一定要上書為你請功!”


    聶卿在心底諷笑著冷哼了一聲,暗道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麵上卻裝得四平八穩,她對著榮申低頭握拳行禮,謙恭地迴答道:“不敢,這都仰賴大帥下令果斷,我跟兄弟們日夜兼程沒有停歇,才正趕上。”


    榮申麵色閃過一絲不自然之色,城門口的探子先一步進了他大帳,跟他說了風營帶出去的那幾個人一個都沒死,他也沒想到這幾個人怎麽這次就福大命大了。


    他不讚同地“誒”了一聲,說道:“年紀輕輕的,就得有些輕狂氣才好,你們幾個都是好樣的,本帥這次都給你們記上一筆。”


    押著那賬房的兩個士兵明明是先一步進來的,這會子一直被晾在一邊,有個麵露不忿,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榮申背僵了一僵,他又拍了拍聶卿的胳膊,語氣和緩,“以武啊,正好你來了,明溪也在這,軍中發生的這樁大事,你的確得聽一聽。”


    榮申轉過身子麵對著那兩個士兵,麵露不耐地對著他們揮了揮手,那兩個士兵會意一腳把那個賬房踹得跪在了地上,他們伸手扯下塞進賬房嘴裏的白布,厲聲罵道:“快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那賬房嘴裏被人敲落了兩顆牙,他吐出一口血水,滿臉狠佞地盯著站在榮申身後的李明溪,“我呸!李明溪,你可真狠啊,枉我們當家的還敬你是條好漢子,豬狗不如的東西,果然就是西戎來的小雜種!”


    他對著榮申縱聲高喊:“榮申,我們趙家棋差一著敗給了你,我無話可說,但你以為這臭小子是真心降服於你的嗎?他是詐降!想要騙取你的信任自己做主帥!你要真為了自己著想,趕緊找個由頭把這臭小子宰了吧!”


    聶卿瞳孔皺縮,但她一直半低著頭,在場眾人無人注意到了她的異樣。


    榮申依舊陰沉著臉,看不出喜怒,他慢慢走到那賬房身邊,當胸就是一腳,直把那賬房踢得倒在了地上,他冷笑一聲:“你們趙家盤踞佛母城已久,一直魚肉鄉裏,百姓不堪其苦,之前聶河在世的時候已經是對你們百般容忍了,可你們還是不知足,現在竟然打起了軍餉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已經奏請聖人,要對趙家從嚴處置!”


    “放你娘的屁!”那賬房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他滿麵怒容,“我們趙家世代都守在佛母城,之前百姓們對樓蘭人不堪其擾的時候你們在哪?那是我們趙家拿命守出來的,榮申,你算個什麽東西?!還敢把這種臭水往老子頭上潑,你——”


    榮申似乎沒了耐心,又是一腳過去,他讓那兩個士兵將那賬房拖了迴去,聶卿猜測著他的用意,麵上還是一副冷淡的表情。


    這好像隻是走了個過場,那賬房什麽都說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軍她不想當皇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兩三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兩三思並收藏將軍她不想當皇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