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正高懸,李明溪服了藥睡得昏昏沉沉的,聶卿跟陳普洱二人在空曠的庭院裏擺桌吃了一頓藥膳,聶卿專在廚房裏打下手,陳普洱的手藝十分好,菜色雖清淡,卻也沒有聶卿想象中那樣帶著藥的清苦味。


    聶卿心裏還在憂心著佛母城,她不知道林二小六他們有沒有把消息帶迴去,西疆軍大多在西境操練,對豐城不怎麽提防,西北角防禦空虛,看之前聶河與迦婪若正麵交鋒的那幾場仗,此人在用兵上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出奇地大膽。


    還有北疆軍,軍中現在沒有主帥坐鎮,格滿部落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分散了,草原上新一任狼王已經出世,等它磨好了爪牙,頭一個撕咬的就是北疆的城池,若果格滿部落真在這個時候騎馬揮刀南下,北疆軍能和十幾年前一樣把他們阻擋在隴江關外嗎?


    “做什麽憂心忡忡的,”陳普洱咬了一口手中甜脆的梨,斜眼看向聶卿,“我不是跟你說了在你們迴去之前,豐城都不會有動作嗎?”


    “陳姑娘為什麽那麽篤定?”聶卿動了動身體,轉向陳普洱,她麵色沉靜,問道,“這片峽穀看似與外界隔絕,陳姑娘卻能做到不出門而知天下事,連樓蘭國內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頓了頓,聶卿又補充道:“我知道陳姑娘對我們沒有惡意,也並非不相信你說的話,但是我們是西疆軍的將士,西戎人仍然對我大燕城池虎視眈眈,我實在是非常心焦,陳姑娘也是大燕人,如果有詳細的情況,能否細細告知?”


    “那榮申知道你是女子從軍嗎?”陳普洱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果子,好整以暇地看著聶卿,“我也十分好奇,你為何要隱瞞身份進軍營,別跟我扯什麽忠君報國,世人對女子多有桎梏,哪怕是以醫師的身份進軍營都是大逆不道。”


    陳普洱的語氣不再一如既往地平淡,聶卿透過她的眼睛看見了一片憤怒和恨意的焦土,不過那些情緒隻如曇花一現冒出來短短幾瞬,聶卿再看時,又見陳普洱的目光平靜如水,沒有漣漪了。


    陳普洱抬頭看向那輪清冷的月亮,出聲繼續道:“我看你手上有一層厚厚的繭,卻又與尋常農家女子織布洗衣熬出來的老繭不同,你虎口還有一處深深的痕跡,應該是常年握刀練出來的,你心性也與旁人大有差異,若我沒猜錯,你應當是將門之女吧,或者更準確一點說,你是聶太行的女兒?”


    “大燕朝內也並非沒有女子投軍的先例,就拿我朝如今來說,北疆軍就有位身高八尺的女將軍,她麾下有個女兒營,營中女將殺敵十分悍勇,”沒等聶卿開口,陳普洱繼續說道,“若你隻是想報國,何不光明正大以女兒身投軍,你卻偏偏來了西疆軍營權比人命貴這麽個爛地方,哼,若不是有什麽必須要去做的事……比如,為父兄報仇?”


    聶卿沉默地看著陳普洱,眼中百般情緒交織,良久,她苦笑了一聲,點頭應道:“是,我就是將軍府的小女兒聶卿,我來西疆軍,的確是為了給我阿耶和阿兄報仇。”


    “阿耶年前來信說西戎聯軍並不十分能打,他有把握能把那群毛猴子重新攆迴老家去,我同我阿娘跟祖母在京中苦苦等候,等來的卻是我阿耶與阿兄的訃告,”聶卿的心髒縮了縮,她握緊了拳頭,從口鼻間嗬出的氣息都沉重許多,“不僅如此,紅甲兵緊接著呈上禦前的千裏戰報上說,牛頭崮一戰慘敗之因皆係於我父兄冒進輕敵,我……”


    她說不下去了,邙山上飄揚的鵝毛飛雪從未停過,她整顆心一直泡在那片蒼涼的天地中,每一次跳動都感到刺痛。


    陳普洱靜默半晌,她遞過來一顆圓潤光滑不知道是什麽品種的果子,輕輕拍了拍聶卿的手腕,“嚐嚐這個吧,這是樓蘭王室的貢果,很甜。”


    “這麽假的戰報,榮申竟然真有膽子往禦前送,我看他可真是嫌命長了,”陳普洱拿起那個吃了一半的果子,狠狠哢嚓咬了一口,嘟囔不清的說道:“榮家滅族,估計也就在這一兩代之間咯,你還是太年輕,哼哼,要是我……。”


    聶卿終於察覺為什麽自己在跟陳普洱說話時心上縈繞的那種奇怪的感覺是從何而來了。


    陳普洱的話語間好像一直都高她一輩,對阿耶的稱唿,對樓蘭的了解……


    她怪異地看了一眼陳普洱,輕輕咳嗽一聲,還是實誠地說道:“陳姑娘,你問我的問題我已經如實相告了,能否能問你,你足不出戶,是從何得知的這些事情?你……”她艱難地上下掃視陳普洱幾眼,到底還是沒有那個膽子問出“芳齡幾何”。


    陳普洱臉色紅潤嬌嫩,眉眼之間一點皺紋都沒有,肌膚上帶著西疆烈日曬出來的健康蕎麥色,她舉手投足間還帶著些少女的嬌憨,看上去的確是豆蔻年紀,最多不過雙十年華。


    陳普洱卻好像能猜到她在想什麽,輕描淡寫地把她的猜測說出口,“我年紀比你父親小不了多少,知道的當然要比你多。”


    聶卿整個人如遭雷擊,她目瞪口呆地望著陳普洱,結結巴巴地重複道:“你,你,你年紀——”


    陳普洱看見聶卿這個模樣,滿意地笑了笑,她望著聶卿壞心眼地道:“不錯,你父親當年初初組建西疆軍的時候,還是我收治的那些傷兵,嘖,當年要不是姻差緣錯,說不定你現在就得喊我阿娘了。”


    聶卿的臉色一下子黑下來,“陳,陳神醫慎言!我,我——”


    “好啦好啦,騙你的,”陳普洱見聶卿真要急了,連忙擺了擺手,“當年是我給聶太行和楚錦書牽的姻緣線,還有,你怎麽不喊我陳姑娘了,喊什麽陳神醫。”


    “我當年師從塔可十二寨的苗醫,師父走之後我便跟著師叔在大燕境內四處行醫,學了不少東西,”陳普洱沒再對聶卿耍嘴,迴憶起當年的事情來,她眼中露出幾分悵惘之色,歎道,“我那時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識人心險惡,師叔亡故後我繼續一路西行,一直來到了西疆。


    “那時候你父親帶著原來西疆的守衛軍,重新建了一支軍隊,我來到佛母城之時,城中一片屍臭,”陳普洱哼了一聲,當年慘象曆曆在目,“聶太行隻知道打,卻沒想到西疆偏僻荒蕪,治病救人的正經事沒人做,百姓們有個頭疼腦熱的反而會去求巫醫,軍中帶的那些醫官根本不夠用,我來的時候有些將士身上的傷口都爛得能看見裏頭白生生的骨頭了,還是沒人給正經治一治。”


    那大約是佛母城最難看的時候了,城中倒是軍民一心,可是百姓們幫不上什麽忙,他們既不認識藥材也不知道如何處置傷患,陳普洱進城時情況已經很危急了:西疆軍重整之後軍中有許多勳貴,但戰場上刀劍無眼,世家貴子也死了不少,這些人死了之後族中不肯就地火化,也不肯就地掩埋,非要等著從京城裏送來上好的棺木把人裝進裏麵運迴去,西疆天氣晝夜冷暖變差極大,屍體不易保存,又沒有藥材,若非陳普洱來得及時,佛母城那個時候就要爆發瘟疫了。


    聶河帶兵剿匪迴來之後聽聞此事立刻下了死命令,戰死沙場者,無論身份,就地火化,不服者軍法處置,陳普洱並不敝帚自珍,將所學傾囊相授給了佛母城的百姓們,聶河有意請她擔任軍中的醫官,卻無奈榮申從中作梗,軍中原有醫官對陳普洱的做法大為不滿,也有意排擠,陳普洱哪能受得了這個氣,給膈應她的那幾個人下了足量的巴豆汁,當夜就縱馬離開了。


    結果她出城沒多久就遇到了追殺,榮申此人小肚雞腸,見陳普洱三番兩次拒絕自己的招攬心底早就暗生不滿了,陳普洱不擅長武功,被那兩個不怎麽厲害的殺手在戈壁上追得抱頭鼠竄,最後一把掉進了這個別有洞天的峽穀裏。


    還有那件事……


    陳普洱緊閉上雙眼,心口處似乎又在隱隱作痛,那種窒息感如影隨形,纏得她無法忘記。


    她被困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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