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單方麵弱者對強者的屠戮一直持續了兩刻鍾,聶卿把刀遞給新娘阿笙之後就直接走出了前廳,周方也搖著“老天有眼”扇閑庭信步跟出來了,他那四個侍護衛倒是老實巴交地待在了前廳的角落,目睹著受害者的複仇。


    那書生站在前廳外麵的泡桐樹下,目光遙遙投向廳裏,眼中恨色與慚愧交織。


    聶卿見他麵色潮紅,心裏猜想這人經了那麽長時間的凍,現下八成是發熱了,便開言道:“書生,這匪寨裏一定有軟椅,不如請這位周公子好人做到底,讓他那幾個侍衛送你去見大夫。”


    書生衝她搖搖頭,拱了拱手問道:“之前失禮了,在下江子嶽,字代瑚,德蒙壯士相救,敢問壯士尊姓大名?”


    聶卿迴禮,微笑道:“楚以武。”


    “可是‘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的那個‘以武’?”周方從後麵冒出來,若有所思地問道。


    聶卿頷首,“正是。”


    江子嶽知道殺盡前廳那些山匪的正是眼前這位貌如謫仙貴公子的四個護衛,老婦人圖嬤將那幾壇酒送到桌上,這群山匪喝了還沒過半刻鍾,軍師手起刀落將匪首人頭一刀斬下,剩餘三人便如鬼魅一般從暗處閃了出來,進場似虎入羊群,劍尖劃過山匪們的喉管,在空中帶出一線血色。


    他們根本沒躲地窖。


    周方見他一直盯著前廳看,眼底恨火燃燃,不解問道:“代瑚兄既然也深恨這些山匪,為何不進去呢?”


    江子嶽搖搖頭,苦笑道:“我不敢,”他轉頭看向聶卿,“楚兄是否也覺得,我膽小如鼠。”


    不等聶卿迴答,江子嶽又道:“我也覺得我枉讀那麽多聖賢書,”他扶著泡桐樹,又把目光投迴了前廳,語帶自嘲,“我自請前往西疆,本以為自己必然能做出一番抱負,卻沒想到剛出了京城就被人偷了銀子,我顧著麵子不肯去江家名下的商戶要錢,結果餓暈在了路邊。”


    “我昏倒時想,真不該跟自己置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要是真餓死了,才是最大的不孝吧。”


    “你被那些村民救了?”周方猜測道。


    江子嶽緩緩點了點頭,“是,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林家村了,是那位姑娘跟她的郎君外出采藥時救了我,他二人純心至善,收留了我好幾日,我請辭那天,林家二郎對我說,再過兩天便是他們的大喜之日,請我留下來觀禮。”


    “那幾日整個村子都喜氣洋洋的,我一個跟他們萍水相逢的書生,在村裏竟然也被奉為上賓,林家阿翁很是高興,拿了好幾貼紅紙讓我寫字,”江子嶽沉悶地笑了一聲,琥珀色的眸子裏摻了淡淡的喜悅,“林家村並不富庶,這麽一場喜宴,還是全村人湊出來的,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雞都不會殺,喜宴那日隻能在原地跟著那群八九歲的孩子團團轉。”


    他突然沉默了,那塊木板雖然還在支撐著他的脊背,聶卿卻覺得眼前這個書生已如籬牆頹圮,一下子被喜宴之後的迴憶打垮了。


    聶卿沒有開口催促,周方也把那把奪人眼目的扇子收了起來,他們隱匿在泡桐樹的陰影下,連唿吸都放輕了。


    其實江子嶽不說,他們也能猜到後麵發生了什麽。


    “我本也備了禮的,隻等拜堂禮成,”江子嶽哽了一下,他深唿吸一口氣,“可是天剛黑不久,鄉親們還在笑嗬嗬地彼此敬酒,那群畜生就突然從村口闖了進來,村長端了酒杯想請他們寬限,他們——”


    他再也無法支撐住自己,扶著泡桐樹慢慢跪下,捂住麵孔嗚咽起來,“他們見人提刀就砍,老人,孩子,甚至,甚至被母親抱在繈褓裏的幼兒,他們都沒有放過,我,我拿起板凳想跟他們拚命,可是那個畜生一腳就把我踢暈過去了,我……”


    江子嶽痛哭流涕,他狠狠地給了自己兩耳光,“我為什麽那麽廢物?為什麽,為什麽……”


    那些恐怖的畫麵在他腦海裏一幕幕閃迴,從村長被割開脖頸開始,那場喜宴就變成了喪宴,山匪們獰笑著撲了過來,嬸子們的尖叫還沒到兩聲就徹底地熄滅了,纏著他念書的小蘿卜頭們奔走不及,隻來得及最後叫了聲“阿娘”就命歸黃泉。


    但他卻活下來了。


    以前他聽別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總是嗤之以鼻,若真無用,為何諸多農家拚盡全力也要供出一個讀書人來,不讀聖人言,怎麽配稱作人呢?


    可是當他真的遇到這樣的情況時,才知曉這句話背後深藏了多少血淚。


    聽說他是讀書人,村裏人煮了好菜,總要送兩碗到林家來,但麵對明晃晃的屠刀,他甚至護不住那幾個被大人推著跌跌撞撞朝他跑來的孩子。


    等他再醒的時候,已經被綁著上山了,上身的衣服還被剝了個精光,他不覺得寒冷,隻是絞盡腦汁想盡了言語去罵。


    但是還是沒有用。


    這群山匪根本聽不懂他文縐縐地是在罵些什麽,他連激怒他們都做不到,往常被他唾棄的那些肮髒的根本不能說出口的話,反而才能順了他的意。


    聶卿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江子嶽的肩膀,輕聲道:“代瑚兄,你不如往前走兩步,走進廳裏去看看,拋棄那些桎梏,走進去看看,我阿耶曾說,無論何時,你的心是不會背叛你的。”


    江子嶽怔愣地抬起頭,麵上涕淚縱橫,他啞著嗓子重複道:“走進去看看?”


    “是,”周方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走進去看看吧。”


    月色被黑雲罩住,江子嶽一瘸一拐地往前廳走去,廳內依舊燈火通明,他看著遍地殘屍,看著那些熟悉的噩夢中的麵孔,隻覺得快意,跪在地上乞降的那些山匪,大多已經看不出人形了,女人們大仇得報,正抱在一起痛哭。


    新娘阿笙還直立立地站在那,左手撐在聶卿給她的鬼頭刀上,江子嶽走近她,才發現她麵前還跪著一名山匪,他正在不停地往地上磕頭,口齒不清地求饒道:“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阿笙一句話都沒說,扭頭把刀遞給了他,便直接轉過身往外走去。


    江子嶽沒跟,他的唿吸急促起來,守在山匪後的三個護衛看見他眼裏那道血光,默不作聲地都往後退了兩步。


    他們是從影閣裏出來的,這種眼神,實在是見得太多了。


    江子嶽看著山匪臉上那道紫紅色的疤,握著刀的手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他突然淒厲地大叫一聲,舉刀朝著山匪劈了下去!


    刀與人頭應聲跌落,江子嶽閉了閉眼,在心裏迴答那個沒來得及跑到他懷裏的小姑娘,英娘,江哥哥替你報仇了。


    山匪被盡數清剿,阿笙再朝聶卿和周方行個禮後,就自行往山下去為親人收斂屍骨了,江子嶽從前廳裏走出來,袍子上沾滿了血,他將鬼頭刀遞還給聶卿,自嘲道:“令尊真知灼見,是我狹隘太多,血仇在前,那些倫理都是狗屁!”


    聶卿還沒來得及接過自己的刀,就看見江子嶽略翻了個白眼直挺挺地往地上栽。


    提白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避免他那脆弱的腰板真摔成兩截,周方接收到聶卿的暗示,素扇一開,命令道:“你跟按白在寨子裏找找軟椅,這位應是當朝大儒江青柏的兒子,小心些將他送到醫館裏去。”


    提白聽到那個名字,突然全身不受控製地冒起一陣雞皮疙瘩,頓時覺得懷裏這個人渾身都透著一股墨水味。


    原來是江太傅的兒子。


    “頓白,挫白,”周方吩咐另兩個待命的護衛,“你們兩個,先護送嬸子們下山,然後跟著阿笙姑娘,替她收斂一下林家村人的屍骨。”


    那兩個護衛道了聲“是”就消失在二人的視線裏。


    聶卿詫異地看了周方一眼,問道:“周兄讓你那四個護衛都走了,你留下來做什麽?”


    周方搖了搖扇子,桃花眼裏意味不明,“自然是跟姑娘想的一樣,查一查這匪寨裏有沒有留存與官府勾結的證據了,”他把玩起腰間的雙魚玉佩,“提白之前問過嬸子們了,兩月之前,狼山的山匪就獻了一箱上好的玉,這其中確有賬本,但那賬本全由匪首一人掌握,並無其他人知曉。”


    “看周兄這胸有成竹的模樣,想必是已經猜到賬本在哪了?”


    “左不過兩個地方,提白在此地當了半個月的軍師,言明山匪最寶貝的就是他那個鋪了黃金的交椅,這交椅,前廳一把,後廳一把……”周方意有所指地看著聶卿。


    聶卿挑了挑眉,讚賞道:“周兄倒是心通明淨,既能一眼看出江子嶽是江太傅之子,又能猜出賬本所在之地。那便先依周兄所言,這前後兩把交椅,你我一人一處如何?”


    二人相視一笑,飛身朝著前後兩廳奔去。


    提按頓挫四人在山門處恰巧碰了頭,頓白一張娃娃臉上藏不住情緒,他猶疑地看了一眼提白,猶猶豫豫地問道:“大哥,咱們真就直接這麽走啊,真要把太……把二郎一個人留在山上?就二郎那個認性,他知道怎麽下山嗎?”


    提白聞言也有些躊躇,“應當,應當是無礙的,匪寨前後廳堂形態各異,路也不是四通八達,這山林繁茂,上山下山加起來也才四五條山路,二郎……二郎應該是知道的,再不濟,”他咬咬牙,“再不濟我們兄弟四個明天再上一次山好了。”


    四人達成共識,各自去做自己的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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