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了搓剛剛從牆上扣下來的深褐色粉末,元歲連打了一串響亮的噴嚏,隨後狀若無事地單手叉腰,點頭評價到:“喔,氣氛倒是真的挺足的。”


    手電筒的白光被眼前化不開的黑暗吞噬了大半,沿著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坡道傾斜向下。被勉強照亮的牆壁上,暗色的黴點子與燒灼留下的斑塊交錯蔓延,仿佛一副墨筆勾勒的抽象畫。塌陷了一角的承重柱上,裸露的電線密集如同蛛網。不太整齊的腳步踏在堆滿礫石的地麵上,揚起的灰塵像是微生物那樣漂浮在充滿潮氣的空中。


    “這裏可以不經過任何改造就能成為恐怖片的拍攝場所。”元歲評價,“或者末日逃生片也可以,世界上的最後幾個人類據守門口對抗生化怪獸之類的。”


    很明顯,其他人對她此時的幽默感並不買賬。打頭陣的那位肌肉大漢彎著腰迴頭瞪她一眼,繼續跟隊伍中的其他人低聲交頭接耳。


    “這裏最近還挺熱鬧的。”注意到地麵上有好幾串帶著泥土的濕潤腳印,元歲索性蹲下觀察,“我猜這是你們的人吧。足記還挺新鮮的。”


    “說點我們不知道的。”辰寧還是一副仿佛所有人都欠了她錢的討打樣。


    “行啊。”元歲已經懶得跟這群家夥生氣了,保持半蹲的姿勢往前挪了幾步,然後拾起一小片枯萎的葉子,“我猜這個應該不是這兩天帶進來的東西——你們是每三個月來一次對嗎?”


    “是。”童思源走近一步,直接蹲在了元歲身邊。


    “那就對了。三個月前這種新葉肯定還沒長出來。”元歲將手裏的東西遞給他,“如果這夥在你們巡查的間隙進入這裏的人還沒離開,那這會兒裏麵可就熱鬧了。”


    “還有什麽別的發現麽?”童思源將葉子放在手心撚了撚,神色嚴肅的有些駭人。


    “即使是在今天,在我們到達之前,進入這裏的人也分了兩批。”元歲簡要解釋到,“昨天晚上下過一場大雨。我們剛剛經過的時候,林子裏的土還沒有完全幹透。而地上這些帶泥的腳印幹的程度明顯還不太一樣。”


    “更具體一點呢?”


    “第一批是三個人,其中一個的腳和我差不多大,應該是女性。第二批隻有一個,沒有經過這裏太久,最多也就個把小時,他的腳印甚至都還扣得動。”元歲清理出一小片地麵,屈起手指用力敲了敲,“常見的合金材料,從受腐蝕的情況來看,是最近十年才徹底建成的東西。這種整片澆築的技術造價非常高昂,一般很少有人會這樣大麵積的使用,而且很容易在受熱的時候產生變形甚至開裂,所以後續需要非常仔細的維護,優點是非常堅固,哪怕是小規模的爆炸也隻能破壞表層,而且,隔音的效果非常好。”


    “是老齊他們,最後進去的那個……我也大概猜到是誰了。”童思源一邊聽一邊點頭,“你的猜測和我這邊了解到的情況基本都是對的上的。”


    “即便是肯花錢,想要建成這麽個地方也不容易。”元歲掰起手指算了算,“從半山腰的路口到現在這裏,我們大概已經走了1000步,也就是以向下四十五度角的方向前進了差不多五百米,按照朝向來看,我們已經很接近山腳下城市的邊緣了。這麽大的工程,在建設的時候,城市裏的居民不可能不知道。光是開挖的土方量和石方量都已經是天文數字了,他們總不能隨便找個地方堆著吧。”


    “事實上,這個城市底下有很大範圍是完全空心的,我們現在隻是在進入地底世界的後門小路上。”童思源拍了拍手上的土渣,“在這裏進行大規模建設的時期,至少有一半城市居民的工作和這裏有關。又或者說,地麵以上的那些建築本質上都是蓋在這個地下核心頭頂的掩飾。你既然出生在水上都市之中,就應該也聽說過人類在這幾十年裏為了保全種族的生存,提出的三大城市建設理論吧。”


    “好像是上過這方麵的課吧……”元歲眯著眼睛迴憶,“總而言之,這些設計起初都是為了能夠更好的發揮城市的防禦功能,以免哪天我們真的要和‘六指’拚個你死我活……什麽可以像大船一樣在水上漂浮的城市啦,深埋地底且像蟻巢一樣鏈接複雜的地下建築啦,還有在巨型飛行器上長期安家之類的構想是吧?我還以為隻有第一個實現了呢。”


    “人體試驗不是可以擺在明麵上讓公眾知道的事情,所以服務全體的‘地下城’就成了他們最好的幌子。”童思源的聲音有些沙啞,“當然,這裏的居民最終並沒有等到入住地底的安全日子,便被接二連三的借故趕走。六七年前的時候,地麵上的城市就已經名存實亡,剩下來的隻有被困在地底,經年累月地承受非人痛苦的孩子而已。”


    “也好啊,反正裏麵的實驗品最終也跑出去了,不然居民們要是知道在實際上一直在助紂為虐,而且每天都睡在一個這麽惡心的地方上麵,估計要留下巨大的心理陰影了。”元歲站起身來,“還有什麽影響胃口的事情,你們幹脆趁熱打鐵都說了吧。比如……”她轉而看向捂著臉沉默不語的辰寧,“你們過去是如何死裏逃生的倒是可以暫時不提。我想知道裏麵現在還可能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免得一會兒都和敵人打遭遇戰了,我心裏還一點底都沒有。”


    一言不發許久的辰寧剛剛一臉欲言又止地抬起頭,肩膀就被一隻肌肉輪廓分明的大手按住了。


    “還是我來說吧。”胳膊比元歲的大腿還要粗得多的大漢重重地歎了口氣,聲音倒是意外的非常年輕,“我和辰寧應該是年齡最大的一批幸存者。六年前,我們都還是剛剛覺醒天賦不久的孩子,而現在多數留在鎮上的人,或許已經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情了。”


    “那倒是。你們這些二十出頭的倒還好說,我看鎮上還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估計你們炸掉這裏的時候,他們還隻會躺在繈褓裏哇哇地哭呢。”


    “我們之中最小的一批,現在大概隻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長得比較著急的二十二歲青年,被同伴稱作‘阿年’的肌肉大漢神情委頓,“因為很多事情,我們實在是難以在他們麵前說出口,所以隻模糊的描述了個大概。知道一切的人有我們就夠了……”


    “好了,好了,這些我都明白。”這群人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做“當務之急”啊?元歲一邊在嘴上打斷,一邊在心中無情的默念。


    自己不過是俗人一個,且前麵的二十年也活的並不容易,現在還隻能在外顛沛流離。元歲自問沒有足夠的同情心聽完壯漢對過去的痛苦追憶——畢竟更慘的她也已經見過不少了。


    “說重點。”她豎起一根手指強調,“替你目前還生死未卜的同伴多想想,現在不是讓你解釋來龍去脈的時候。”


    童思源認真地觀察著這個看上去非常年輕,語氣卻異常冷淡的年輕姑娘,靜靜佇立在一旁。


    “總之……僅僅是訓練我們這些覺醒天賦的孩子,似乎還是不足以滿足那些研究人員的野心。”


    “所謂的‘動物實驗’嗎?”元歲摸了摸下巴,“好吧,救人要緊,更多的悲慘往事我們以後再談。能不能先向我大概說明一下那些人過去的研究大概到什麽程度了嗎?我過會兒總不至於能看見能夠自動釋放觸手毒殺人類的水母,又或者是鋼爪可以割開人類動脈的大狗之類的東西吧?這真的不是什麽科幻小說裏的劇情麽?我會覺得有點精神錯亂的。”


    “我們大概看過同一本科幻小說,”童思源突然插話,“但是現實應該還沒到那一步。人類和非人類的科研報告我都看過不少,用輻射改變動物基因的嚐試基本上還處於理論階段。除了造出一堆三個腦袋的狗,又或者是返古的巨型昆蟲,暫時還沒有聽說有哪一方能夠把這種技術應用在戰場上……”


    “等等,其實我覺得你提出來的這兩種東西已經有點嚇人了。”元歲比了個暫停的手勢,“千萬別告訴我下麵還有這種東西。”


    “沒有,因為這種畸形的生物不是他們想要的。”肌肉大漢迴答,“他們想要的是更多擁有超能力、繁殖簡單又容易控製的武器。這樣僅僅在外形上發生了一定異變的東西是無法滿足他們的需要的。”


    這番話突然令人產生了奇怪的聯想,淩夙誠那張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從元歲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語氣中漸漸湧上了壓抑的怒意:“想要創造更加全能且服從管教的兵器嗎?真是有意思。他們也不怕真的造出什麽強大的怪物,畢竟動物可不像人那樣可以用感情控製。”


    “值得慶幸的是,至少他們在非哺乳動物身上的嚐試都沒有成功。又或者說,事實上,他們隻在極少的一兩種動物身上取得了研究成果。”辰寧靠在牆邊,一向倔強的臉上竟然有些虛弱,“早知如此的話,我們六年前就該徹底把這裏破壞的幹幹淨淨,我——”


    “好了,後悔的話也留到之後再說吧,畢竟你們會因為某種心理陰影而不想接觸這裏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元歲很不給麵子地又一次打斷了對方的囉嗦,“先說是什麽東西。”


    “‘天賦’不可能是僅僅針對人類的恩賜……他們是這麽說的。”辰寧的聲音有些發抖,“即使是其他動物不行,和我們更加接近的物種也沒有理由不可以……”


    -


    運動緩慢的氣流從地底深處帶來了壞消息的殘片,童畢安縮迴了習慣性撐在牆麵上的手,湊近聞了聞帶著鐵鏽味道的手掌心。


    這附近一定不太平。大腦如實反饋給他一個等同廢話的結論。


    童畢安雙手發力,努力將變形的房門掰得更開,盡可能縮緊腹部,終於勉強擠了進去。


    無頭蒼蠅似的亂轉了一陣,童畢安扯起一團發黑的棉絮,下意識咽下一口唾沫之後,將手電筒黯淡的光對準布滿抓痕的金屬床柱。


    應該不可能是人類的指甲。童畢安撥動按鈕,將慘白的光聚攏起來,仔細的觀察眼前疑似病床的物體。


    確實隻能是‘疑似’。他把大半個身體卡進病床與病床之間的縫隙,憑借目測大致丈量了一下從床頭到床尾的長度。


    大概也就隻有一米。躺個正常發育的七歲小孩兒都很困難。童畢安將手中的光源抬高,勉強看清了房間的全貌。


    同樣規格的病床在層高偏矮的房間內密密麻麻的排開,整齊均勻的仿佛蜂巢。這些迷你家具隻在行與行之間留足了過寬的間隙,列與列卻逼仄的令他有些難以下腳。


    很奇怪。童畢安想。


    他本以為,這裏應該是為生病的幼兒準備的房間。但稍微仔細想想,這樣的布局,醫護人員要是想挨個照顧,實在是太不方便活動了。


    想要側過身體以免自己被徹底卡住,童畢安在挪動的途中忽然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跌坐在了氣味奇怪的床鋪之上。


    非常硬。薄薄一層的棉絮根本起不到任何緩衝的作用,何況底下還是由一層生鏽的鋼製骨架支撐。自己不慎弄出的動靜在空曠的空間裏產生了滲人的迴聲,同時,機械運動的咯吱聲令他瞬間警覺起來,童畢安“謔”得站起,驚駭地看著一個方形的鐵籠突然從病床下方翻折起來,牢牢地箍住了被他弄亂的棉被。


    不,這裏絕不是什麽醫院。


    空氣中某種形容不出的動物氣味正變得愈發濃鬱。童畢安心中警鈴大作,正艱難地從縫隙中把自己的腿往外麵拔,餘光卻不經意瞥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東西。


    一雙微微發光的眼睛,不知從何時起,一直安靜地懸在他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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