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字不易, 謝謝大家的支持!  櫻桃成熟時節,恰逢朝廷放榜。新科進士往往會相約在城南的曲江池畔遊賞宴飲、打波羅球、吃櫻桃宴, 以慶祝及第, 順便結交新友。


    長安城的貴族少女們不甘寂寞, 也在曲江芙蓉園舉辦櫻桃宴。新科進士們打馬閑遊、吟詩誦句,少女們既不作詩,也不寫賦, 她們鬥花草。


    鬥花草原本是開春的一項古老習俗,田野山地間的花花草草都能用來比鬥。


    像太平公主和趙觀音這樣的天之驕女, 當然看不上野花野草。她們鬥的,是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奇珍異寶,什麽貴重比什麽,什麽稀罕鬥什麽。


    李令月貴為唯一的嫡出公主, 按理沒人爭得過她。偏偏趙觀音的出身也不簡單, 她是常樂大長公主的嫡女, 李治的表妹, 父親趙瑰是左千牛將軍。


    常樂大長公主和武皇後矛盾重重,連帶著李令月和趙觀音也互看不順眼。加上趙觀音以表姑之身,愛慕表兄李治的兒子六王李賢, 李令月很看不上她。


    看到李令月一再表示出對趙觀音的厭惡,裴英娘有些詫異。


    李令月性情單純,天真爛漫, 脾氣來得快, 去得也快, 和誰都能嘻嘻哈哈玩到一起去,連和武皇後爭鋒相對的魏國夫人賀蘭氏都發自真心喜愛她。


    趙觀音到底是有多跋扈,以至於交惡於李令月?


    裴英娘想了想,放下銀匙,“阿姊,我知道一樣稀奇的寶貝,保管能勝過趙二娘的波斯水晶碗。”


    李令月噗嗤一笑,沒把裴英娘說的話當迴事。


    裴英娘繞過書案,爬到李令月身邊,搖她的胳膊,“阿姊,我不是哄你玩的,隻要你借幾個工巧奴給我,我一定能做出一樣稀罕的寶貝來!”


    李令月難得被人歪纏撒嬌,心裏頓時軟綿綿的,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好好好,迴頭我讓昭善領你去內侍省,讓她給你挑幾個工巧奴使喚。”


    裴英娘微微一笑,今年的櫻桃宴,贏的人肯定是李令月。


    這時,廊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上官女史低頭走進內殿。


    行禮的時候,她的頭一直埋得低低的,說話的聲音有點沙啞。


    等她走到書案前,不得不抬頭時,裴英娘看到她高高腫起來的臉,原本是一張清秀麵孔,現在青青紫紫,不堪入目,雙眼腫成一條細縫。


    李令月倒吸一口涼氣,正想開口詢問,昭善小聲為她解惑:“公主,上官女史口出狂言,觸怒天後,原本應該關進女牢的,天後格外開恩,隻命人略示懲戒,仍然讓她擔任女史之職。”


    李令月覺得上官女史很可憐,“她都被打成這樣了,怎麽不換個人?”


    昭善道:“是上官女史自己堅持要來的。”


    李令月歎息一聲,搖搖頭。


    上官瓔珞察覺到太平公主目光中的同情和憐惜,冷笑一聲,挺直脊背。她不需要太平公主的同情,她是上官儀的女兒,絕不會向武皇後低頭。


    她努力忽視臉上的疼痛感,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怒視裴英娘。


    狐假虎威、認賊作母的永安公主,這時候應該得意洋洋,等著看她的笑話吧?


    然而,她沒有看到耀武揚威和幸災樂禍,永安公主低垂著頭,正專心致誌地在攤開的雪白卷紙上寫著什麽,根本不在意她臉上的傷痕。


    上官瓔珞眼光暗沉,手指緊緊掐著書軸,感覺臉上愈加火辣辣的。


    散學後,李令月拉著裴英娘迴自己的寢殿,“今天阿父和阿娘在西內苑的園子裏招待群臣,咱們就不過去湊熱鬧了。”


    裴英娘讓李令月牽著走,“王兄們也在西內苑嗎?”


    “五兄和六兄在,七兄、八兄還未娶親,不用上朝站班,沒去宴會。”


    午時姐妹倆自己吃飯,菜色簡單家常。


    李令月吃的是餳麥粥,裴英娘吃的是稻米飯,食案上三菜一湯:醋芹、蒸羊頭、燒竹雞、兔肉羹。另有四隻摩羯紋高足盤,分別盛著蒜泥、豆醬、茱萸、黑椒豆豉幾樣調味料。


    唐朝的烹飪方式隻有水煮、汽蒸、火烤、油炸、臘醃幾種,別說八大菜係了,連最基本的炒菜都還沒出現。


    首先,沒有合適的灶台、鐵鍋、鏟勺,市井裏坊間的爐灶隻適合蒸煮,不能炒菜。


    其次,這時候葷油有動物脂油,素油有麻油和豆油,都帶有異味,會破壞菜肴的原本味道,不適合炒菜。


    再次,油脂還屬於奢侈品,隻有王公貴族們家能夠隨意取用。像寒具、煎餅、油餅骨頭之類需要油炸的點心,平民老百姓家是吃不到的。更別提把油脂拿來炒菜了。


    裴英娘已經習慣沒有炒菜吃的日子,就著幾樣簡單的小菜,拌上鹹香的黑椒豆豉,吃完兩碗稻米飯。


    李令月吃得兩頰鼓鼓的,推開食案,靠在錦緞隱囊上,讓昭善給她揉肚子,“小十七,隻要和你一起吃飯,我就覺得胃口特別好。”


    不止李令月如此,李治、武皇後、李顯也是這樣。


    裴英娘放下筷子,表情無辜:不關她的事,她隻是平平常常吃個飯而已呀!


    宮女撤走兩人的食案,送來兩盤鮮濃的酪櫻桃,水靈靈的早熟櫻桃點綴在雪白鬆軟的乳酪裏,鮮豔誘人。


    李令月眼前一亮,強撐著坐起來,揮舞著壽桃紋銀匙:“我還能吃!”


    裴英娘笑了笑,讓忍冬把她的那份酪櫻桃送到八王院去,她吃不下了,正好可以借花獻佛。


    初春的第一批櫻桃,李治和武皇後都沒撈著,全被李令月截胡了,拿這個送給李旦,應該比上次迴贈的石榴要好吧?


    忍冬端著金銀平脫漆盤往八王院的方向走,穿過迴廊的時候,剛好看到尚食局的奉禦從內殿走出來。


    “八王用完膳了?”


    奉禦認出忍冬是永安公主的使女,笑迴道:“還沒呢,七王和八王宴請諸位郎君,要了十幾壇醽醁酒和河東葡萄酒,才剛開宴。”


    忍冬側耳細聽,果然聽到殿內隱約傳出笑鬧聲和悠揚的絲竹音樂。


    躊躇片刻,不敢進去打擾李旦宴客,轉身正要走,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叫她的名字。


    是八王院的宦者馮德。


    今天李顯和李旦宴請諸位王孫公子,馮德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幹又啞,隨時能冒出一縷青煙。原本打算躲在夾牆底下偷個懶,可巧看到忍冬,頓時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永安公主有什麽差遣?”


    馮德算是瞧出來了,八王性子嚴肅,不愛和姐妹兄弟玩笑,偏偏和永安公主頗合得來。別殿的宮女雜役可以隨意打發,永安公主身邊的使女不行!


    忍冬舉起漆盤,“公主命我給八王送櫻桃。”


    馮德接過漆盤,笑眯眯道:“難為公主想著我們大王,我替你送進去吧。”


    忍冬正為難著呢,聞言鬆口氣。


    馮德托著漆盤踏進內堂。


    院子裏設有火堆烤架,兩個穿窄袖袍的尚食局宮人在台階下宰殺一隻羊羔,用珍貴的西域香料醃製過後,抹好蜂蜜,架在火堆上烘烤,香味隨著油滋滋的煎烤聲散發出來,滿院濃香。


    十幾個錦衣華服、年輕俊朗的少年郎或坐或臥,意態閑散,散落在堂前廊下。


    七王李顯舉著酒杯,穿插其間,和眾人高談闊論,大聲品評樂伎們吹奏的樂曲。


    李旦獨坐一張坐榻,食案上擺了幾盤盛果子、點心的高足盤,一隻鑲金舞馬銜杯紋銀壺,一隻獸首形瑪瑙杯。


    他自己自斟自飲,身旁沒有宮人服侍。


    馮德垂首彎腰,把漆盤送到李旦麵前。


    李旦擎著瑪瑙杯,掃一眼漆盤,“哪裏來的?”


    馮德道:“永安公主送來的。”


    李旦沒說話。


    “喲!哪裏來的新鮮櫻桃?”


    李顯喝得醉醺醺的,渾身酒氣,一矮身,擠到李旦身邊坐下,伸手去夠漆盤上的琉璃碗,“我正想吃這個呢!”


    手剛伸出去,一隻袖子掃過來,把琉璃碗移開了。


    李顯瞪大眼睛。


    李旦護著琉璃碗,麵無表情道:“羊肉,還是櫻桃,隻能選一樣。”


    李顯眨眨眼睛,伸開雙臂,摟住李旦,親親熱熱道:“好阿弟,親阿弟,你不會連一碗櫻桃都舍不得給我吃吧?”


    李旦不動聲色:“你選櫻桃?”


    李顯眼巴巴盯著琉璃碗,神色掙紮。


    李旦吩咐馮德:“把七王食案上的羊肉和醃肘子撤走。”


    馮德應喏,揚聲叫宮人進殿。


    李顯驚唿一聲,撲到自己的食案前,不讓宮人靠近,“算了,櫻桃讓給你吃罷!”


    馮德想笑又不敢笑,背過身,喚宮女去取酥酪和糖霜,吃櫻桃,當然得配上酪漿才行。


    李令月吃完一大碗酪櫻桃,坐在廊下消食,讓昭善取來她的鈿螺紫檀鑲嵌寶石曲項琵琶,戴上護甲,五指輕輕撥弄,樂聲錚錚,清脆悅耳。


    裴英娘斜倚憑幾,默默聆聽李令月彈奏的琵琶曲。


    忍冬從外麵走進來。


    裴英娘隨口問她:“八王在做什麽?”


    忍冬如實迴了。


    一聲突兀悶響,李令月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目光灼灼:“八王請了哪些人?”


    忍冬迴想了一下,“幾位千牛備身好像都在。”


    李令月隨手把價值千金的鈿螺琵琶撂在左手邊的花幾上,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快起來,咱們去八王院!”


    武皇後含笑望著她。


    裴英娘左顧右盼,身旁沒有婢女服侍,隻得自己走到武皇後跟前,撿起手巾。裏麵的巨勝奴已經摔碎了,她沒嫌棄,仍舊包好,往袖子裏一揣。


    幾個梳垂練髻、穿半臂襦裙的宮人走到武皇後身側,“天後,逮住裴拾遺了。”


    天後?!


    裴英娘張大嘴巴,傻眼了。


    至於那句“逮住裴拾遺了”,她壓根沒注意。


    武皇後嗯了一聲,目露深思之色,指指裴英娘:“把她的臉擦幹淨。”


    幾張濕帕子立即蓋在裴英娘臉上,動作輕柔,但不容她拒絕。


    少女姣好的五官漸漸顯露在眾人麵前,眉清目秀,圓臉長睫,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是個嬌俏的小美人坯子。


    裴英娘冷汗涔涔,努力控製自己發軟的雙腿,強迫自己站直——不能怪她膽小,武皇後可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個,她能不怕嗎!


    她在威儀的武皇後麵前,就像一隻螞蟻,武皇後隨便伸一根指頭,就能把她當場按死。


    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宮人匆匆走來,躬身道:“天後,裴拾遺攔下六王,說動六王為他求情。”


    武皇後輕笑一聲,完全不在意裴拾遺和李賢的舉動:“今天本是為裴小兒而來,沒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裴英娘被一個圓臉宮人抱起來,帶出裴府。


    裴英娘不敢吱聲,乖乖任宮人們擺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一個頭戴紫金冠,穿緋紅色圓領博山錦袍的少年走到兩輪車前,撩起車簾,瞪一眼裴英娘,嫌棄道:“帶上這個小髒鬼做什麽?把她扔出去!”


    宮人們躬身道:“大王,這是天後的吩咐。”


    少年冷哼一聲。


    宮人接著道:“大王,已經為您備好駿馬。”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占了少年的座駕,難怪他要瞪自己。


    唐朝人崇尚健朗豪邁的陽剛氣質,文官也必須會一身嫻熟的騎射本領,否則會被其他同僚看不起。文武百官出入行走,大多騎馬,隻有身體孱弱的老人和病人才乘車。


    這錦袍少年正當青春年少,怎麽不和其他長安富貴公子一樣去追求時髦,反而學婦人乘車?


    裴英娘悄悄打量少年,嘖嘖,圓臉,雙下巴,壯腰,胖腿,胖胳膊,小肚子把錦袍撐出一個圓滾滾的山包形狀,都這麽“富態”了,還不肯鍛煉,簡直有愧大唐男兒的勇武名聲。


    錦袍少年還在發脾氣,抓住裴英娘的手腕,把她扯下兩輪車,“我不管,讓這個小髒鬼去騎馬好了!”


    能被宮人稱為大王的,隻可能是有封號的皇子。


    武皇後的兒子中,太子李弘就不說了,其他三個兒子已經全部封王,李賢在正堂為裴拾遺申辯,眼前這一位,看年紀,應該是七王李顯。


    李顯可是個當過兩次皇帝的人。


    裴英娘悄悄後退一步,不管李顯最後的下場有多悲慘,也是個她惹不起的人物。


    “大王,您……”


    宮人麵露難色,天後的囑咐,她們不敢不聽啊!


    李顯一巴掌拍在車轅上,臉上的肥肉隨著他的動作抖啊抖的:“本王就是要乘車!誰敢攔我?”


    宮人們麵麵相覷。


    雪勢陡然變大,宮人連忙撐起羅傘,為李顯擋雪。


    裴英娘衣著單薄,隻能擁緊雙臂,在雪中瑟瑟發抖。


    李顯瞥一眼裴英娘,神情得意。


    裴英娘偷偷翻個白眼:堂堂英王,欺負一個八歲的小姑娘,有什麽好驕傲的?


    這時,一句淡淡的勸阻聲穿過茫茫風雪,送到眾人耳畔,嗓音清朗醇厚,如金石相擊,貴氣天成:“王兄,莫胡鬧。”


    聽到弟弟的聲音,李顯臉上的笑容立即垮下來。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聲聲清脆。


    一人一騎慢慢馳到裴府門前。


    馬上的少年錦衣玉帶,輕袍皂靴,雪花紛紛揚揚撒在他肩頭,依然掩不住他的雍容氣度。


    少年從雪中行來,衣袍飛揚,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目越來越清晰。


    他頭頂軟襆,穿藕絲色聯珠團窠狩獵紋蜀錦翻領長袍,腰束玉帶,腳蹬錦緞皂靴,躍下馬背,示意宮人把李顯的馬牽過來。


    李顯垂頭喪氣,戀戀不舍地看一眼二輪馬車,老老實實走向一匹黑鬃駿馬。


    宮人們在一旁竊笑:“還是八王有辦法。”


    裴英娘暗暗道:原來這個眉眼如畫的少年是八王李旭輪。


    殷王李旭輪,即日後的睿宗李旦,高宗李治的第八子,武後最小的兒子。


    他一生曆經無數政治風雲變幻,平安度過十幾次宮廷政變,兩次登基,兩讓天下,遊走於李唐皇室、遺老功臣和武氏宗族之間,屢遭猜忌,也屢遭拉攏,始終能保持清醒謹慎,明理識趣,善於隱忍,所以能在政治漩渦中明哲保身,安然無恙。


    高宗李治和武後的所有兒子,個個命途多舛,長子李弘死因成謎,次子李賢被逼自盡,三子李顯死於妻女之手,唯有年紀最小的李旦得以獨善其身。


    史書上說李旦寬厚恭謹,安恬好讓,是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


    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儼曾對武皇後說,王子賢聰明機智,可惜福薄壽短,是短命之相,王子顯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麵相最好。


    裴英娘看著手執長鞭、麵無表情的李旦,眼皮輕輕抽搐。


    他長身玉立,神情淡然,襆頭的兩根帛帶在風中輕輕飛揚,優雅飄逸。


    眉目分明,風姿颯然,一雙幽黑眼眸,像摻了寒夜裏閃爍的星辰,眼風微微往四下裏一掃,台階前的宮人、甲士、護衛們立刻噤聲,不敢妄動。


    一個字沒說,已經讓府門前的一眾婢女宮人心驚膽戰,幾乎喘不過氣。


    這顯然是個長安繁華錦繡堆嬌養出來的五陵少年郎,舉手投足間,漫不經心,蕭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與生俱來的尊貴和傲慢。


    李旦確實豐神俊朗,風度翩翩,但是,說好的性情溫文,謙恭儒雅呢?


    為什麽他身為弟弟,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哥哥李顯嚇得狼狽服軟?


    這還是史書上那個韜光養晦、深藏不露,屢次在波雲詭譎的宮廷政變中化險為夷的李旦嗎?


    分明是個古板嚴肅、不近人情的小老頭啊!


    小老頭李旦掃一眼凍得鼻尖發紅的裴英娘,俊秀臉上平靜無波。


    他們三兄弟隨李治和武皇後住在溫暖幹燥的東都洛陽,太子李弘留在長安監理朝政,雙方相安無事。


    前不久,天性軟弱的李治忽然像變了個人一樣,和武皇後爆發一場爭吵,執意要迴長安。


    武皇後也奇跡般地主動示弱,帶著兄弟三人返迴長安。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顛簸的緣故,李治一住進太極宮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後帶著李賢、李顯和李旦三兄弟出宮,輕車簡行,微服去義寧坊拜訪一位婆羅門名醫,請他入宮為李治看診。


    從名醫家出來,武皇後接到一份密報,二話不說,讓領路的金吾衛改道金城坊。


    李賢對李顯和李旦說,武皇後想殺了裴拾遺,因為裴拾遺上書彈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興。


    李旦望著漫天的飛雪,眉頭緊皺:裴拾遺是隸屬門下省的左拾遺,是太子李弘最忠實的擁躉之一,母親想誅殺裴拾遺,真的是因為裴拾遺彈劾武氏兄弟了嗎?


    據他所知,母親幼年喪父,母女幾人孤苦無依,飽受同父異母兄弟的欺淩,日子過得很艱辛。所以母親掌握實權後,第一件事不是急著封賞家人,而是果斷把欺侮過她的親兄弟流放。


    武氏兄弟於流放途中活活嚇死,如今在長安蹦躂得最歡的,是母親的兩個從兄弟。


    母親和娘家人感情並不好,怎麽會為兩個曾對她無禮的從兄弟動怒?


    宮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輪車,車簾垂下,擋住外麵飄灑的鵝毛大雪。


    武皇後和李賢先後從裴府出來,裴拾遺、張氏領著婢女仆從跪在門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開簾子一角,看到阿耶鐵青的臉色和張氏眼角的淚花。


    她歎口氣,不知道自己是逃過一劫呢,還是不小心跳進老虎坑裏了?


    如果她能夠和李旦一樣聰明就好了,他數次被卷入朝堂紛爭,總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單單是運氣好。


    想到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來迴逡巡,最後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駿高大的黑鬃馬上。


    馬上之人麵如冠玉,眉峰輕皺,表情冷而硬,像一塊沒有經過打磨的玉石,棱角分明。


    一點都看不出恭謹柔和來。


    日後謙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現在隻是一個略顯青澀、直來直去的少年郎。


    也許他留在史書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自保方式,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本該如此傲慢尊貴。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後準備怎麽處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宮,她也會不知不覺卷入爾虞我詐的宮廷紛爭當中。


    或許,隻有向李旦靠攏,學會他的審時度勢,她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感覺到有人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影看,馬背上的李旦霍然迴頭。


    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著一臉笑,坐在二輪車中仰望著他,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彎月眉,束發的石榴紅絲絛垂在耳邊,襯得肌膚如凝脂一般,雪白嬌嫩。


    讓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宮宴上剛吃過的一道玉露團,又香又甜,玉雪可愛。


    他收迴目光,輕攏韁繩,母親為什麽要把裴家小娘子帶進宮去?


    廚娘蔡氏死死抱著裴拾遺的雙腿,幹擾他揮劍的動作:“十七娘,快走!”


    裴拾遺一腳踢向蔡氏的胸口,蔡氏悶哼一聲,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沒有遲疑,爬起來就跑。


    她不敢迴頭查看蔡氏的狀況,生怕一迴頭,就被裴拾遺抓住。


    身後傳來裴拾遺的咆哮聲,他又追上來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很憤怒。


    可害怕、委屈、憤怒根本無濟於事,裴拾遺不會給她質問的機會。


    她隻能咬牙拚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發髻早就散開,簪環珠花掉落一地,眼前的迴廊屋宇越來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動了。


    停下就是死,不停,可能也會跑死。


    絕望之中,前方驟然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廣袖袍,圓領衫,腰間束玉帶,帶扣上鑲嵌的紅寶石晶瑩剔透。


    他披著一身金燦燦的日光走進內院,眉心緊皺,麵容冷峻。


    是個古板嚴肅,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進那人的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湧的憤怒。


    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兄長,但是個好人,雖然不喜歡她,卻真心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萬種滋味從心頭滑過,劫後餘生的欣喜,很快被無邊無際的傷心難過淹沒。


    她的阿耶,想親手殺了她。


    裴英娘摟著李旦不放,把淚流滿麵的臉埋進他懷中。


    李旦一言不發,眼底黑沉。


    蘊著淡淡墨香的寬大袖子交疊在一起,把默默流淚的裴英娘掩在柔軟溫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遺的寶劍舉在半空中,將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寬袖輕掃,揮開銳利的劍鋒,冷笑一聲:“不過如此。”


    裴玄之敢冒著觸怒母親的風險彈劾武氏族人,他以為對方是個頂天立地、風骨凜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風,現在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能對幼小稚嫩的親生女兒揮刀的人,有什麽氣節可言?


    李旦很想問一問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隻不過是個暴躁冷酷的莽夫嗎?


    裴拾遺望著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蹌了兩下,“哐當”一聲,寶劍從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後的命令,前來裴家宣讀口諭,順便看了一場好戲。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聞不問,這個小娘子,果然是絕佳人選。


    李旦命人在二輪車裏鋪上厚厚的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剛稍稍鬆開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指節用力到發白。


    她在發抖。


    早上在內殿遇見她時,還是個興高采烈、滿麵紅光的嬌俏小娘子,眉心一點朱砂痣,殷紅可愛。


    現在人抱在他懷裏,披頭散發,滿臉淚水,抬起髒兮兮的小臉蛋,可憐巴巴地仰望著他。


    可憐又無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隻是恐懼之下,下意識想求得他的保護,所以不敢和他分開。


    她才隻有八歲,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紀,應該和妹妹令月一樣,盡情玩耍嬉戲,不知憂愁滋味,偶爾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著早點長大。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滿臉畏懼害怕,全身瑟瑟發抖,像隻被人潑了一身冰水的小貓咪。


    虛弱瘦小,隨時可能離開人世。


    那雙冰涼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竅,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二輪車空間狹小,隻能坐得下一個人。


    他歎口氣,抱著抖如篩糠的裴英娘,矮身坐進二輪車中。


    路過西市的時候,楊知恩大著膽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采買物件?”


    李旦看一眼臉色雪白、嘴唇微微發青的裴英娘,搖搖頭,“直接迴宮,你帶上魚符先行,讓尚藥局的人預備看診。”


    進宮的時候照例要盤查檢視,耽擱了一會兒。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軍護衛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帶到自己的宮苑,司醫已經在內殿等候。


    司醫寫好方子,交待宮女:“貴主受了驚嚇,有些發熱,沒什麽大礙,隻需服兩劑藥。這兩天可以多吃點溫補的湯羹。”


    湯藥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過藥,很快昏昏沉沉,墜入夢鄉。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緊緊抓著李旦的玉佩流蘇。


    宮女想掰開她的手,費了半天勁兒,隻抽出一條金絲長須。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隻能坐在床沿陪著。


    宮女絞了幹淨帕子給裴英娘擦臉。


    她雙眼緊閉,在夢中發出壓抑的嗚咽聲,雙腿在被褥裏踢來踢去,仿佛在痛苦掙紮。


    宮女手忙腳亂,一個跪在床頭,摟著裴英娘輕聲安慰,一個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腳。


    李旦皺眉,揮退宮女,把纖長幹燥的手指蓋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輕輕按壓緊蹙的眉心,神情專注,動作溫柔。


    睡夢中的裴英娘漸漸安靜下來。


    大殿側間,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後匯報裴拾遺想斬殺裴英娘的事。


    武皇後聽完羊仙姿的講述,失笑道:“裴拾遺竟然如此糊塗?”


    她還以為對方是個軟硬不吃的硬骨頭,預備拿他開刀,震懾東宮。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遺冒犯公主,按例應當鞭打五十。”


    武皇後搖搖手,“不必,區區一個酸腐文人,隨他去吧。”


    以裴拾遺的性子,遲早禍及自身和身邊的人。


    太子年紀漸長,偏聽偏信,被一幫各懷心思的屬臣挑唆著和她這個母親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讓下去,也該讓太子吃點苦頭了。


    裴英娘沒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後移駕蓬萊宮,三位親王和太平公主隨行,她是李治認下的養女,當然也得跟著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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