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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麵片湯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 加鹹豆豉還是添辣茱萸, 隨行人自己決定。


    高鼻深目、衣著服飾顯然與眾不同的胡人操著一口別扭的漢話, 來往於巷曲間。


    長安城的胡人多不勝數,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並未好奇觀望。


    大唐國力強盛, 長治久安, 外夷、胡族爭相歸附效忠。


    京師腳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底氣十足, 即使是酒肆裏打雜的小夥計,也樂觀自信, 不輕易對人卑躬屈膝。


    這份隻有強國國民才擁有、深深融進骨子裏的自信和灑脫, 每每讓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 人煙阜盛, 比肩接踵, 處處人聲笑語。


    和裏坊外的肅穆安靜截然不同。


    車駕行過中曲十字街時,被兩條隊伍擋住前路。


    街巷旁, 光著膀子、肌肉筋節的胡人揮舞著蒲扇似的大手, 正往一簍剛出爐的胡餅上撒芝麻。


    餅裏裹了羊肉, 抹上酥油, 放進爐裏烤熟,金黃酥脆, 香氣直往行人們鼻孔裏鑽。


    排隊等候的百姓不約而同咽口水, 忘了避讓來來往往的車馬。


    楊知恩上前斥退幾個擋路的平民, 牛車重新慢悠悠搖晃起來。


    裴英娘想讓隨行的宮人幫忙買幾個芝麻胡餅,目光掃過沉默不言的李旦,沒敢吭聲。


    宮人帶著天帝和天後的口諭叩門,應門的裴家僮仆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跑進後宅叫人。


    李旦讓裴英娘進屋和父母拜別,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這麽小,就必須離開親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摻和進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會因為辭別裴拾遺哭天抹淚。


    轉過迴廊,踏進後院,台階下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馬駒沒有配籠頭,不能騎乘。


    裴十郎圍著小馬駒轉來轉去,手裏拿著一條鞭子,時不時對著小馬駒抽兩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給我買了匹好馬!叔父還說,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頭,就把你關進柴房裏,不給你飯吃!”


    昨天武皇後離去後,裴十郎仍舊哭鬧不停,裴拾遺為了哄他高興,帶他去騾馬行挑了匹乖順的小母馬。


    裴英娘冷眼看著小馬駒。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裴拾遺得罪武皇後,然後她被武皇後帶走,一夜未歸,說句生死未卜也不為過。


    裴家卻無人關心她的死活,裴拾遺作為她的親生父親,竟然還有心情帶裴十郎去逛騾馬行。


    原本心底還有幾分不舍,現在連那最後一點親情也徹底湮沒,裴家唯一讓她留戀的,大概隻剩下蔡氏親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氣揚的裴十郎,迴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宮裏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飾和宮裏的東西比起來,實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機會。但起碼要把貼身的用物帶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從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歸來,驚喜交加,進屋幫忙收拾箱籠。


    她兩隻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兒。


    裴英娘問過才知道,原來半夏以為她被武皇後抓進宮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偌大的裴家,還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歎口氣,“你願意跟著我進宮嗎?”


    李治看她年紀小,怕她不習慣宮裏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舍不得從小照顧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兩個婢女一起入宮。


    半夏抬起頭,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給裴英娘磕頭:“十七娘,婢子願意!”


    裴英娘眉頭一皺,發現半夏臉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痕:“誰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說。


    裴英娘合上紅地繪穿枝芍藥花漆盒妝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顏麵,如果你真犯了錯,也該由我來懲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著道:“你隻有這點膽量,還怎麽隨我入宮?”


    她進宮,可不是為了受氣去的。


    她不會忍氣吞聲,她的使女也不能隨便被人欺負。


    武皇後想要的,是一個聰慧有膽氣的幫手。她腦子笨,才智有限,年紀又小,不可能成為武皇後倚重的心腹愛將,但至少要討得武皇後的喜歡。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實。


    半夏說出實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攔著十二娘,她沒處撒氣,抓著婢子打了兩巴掌。”


    裴英娘記在心上。


    收拾好行李,她去正堂向繼母張氏拜別。


    張氏是個沒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裴英娘行稽首禮的時候,她眼圈一紅,顫聲道:“小十七,宮裏可比不得家裏,天後說什麽,你就應什麽!以後沒人照應你,凡事隻能靠自己,你千萬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張氏是裴拾遺的續弦,平時對她不壞。


    張氏還想和她說幾句掏心窩的心裏話,一個梳單髻的婢女突然一頭紮進正堂,臉色倉惶,滿臉是淚:“十七娘,快跑!郎君要殺你!”


    是半夏。


    廊簷深處腳步紛亂,裴拾遺雙眼發紅,鬢發披散,提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向正堂走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後,目光畏懼,又隱隱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雀躍。


    張氏嚇得手足無措。


    裴拾遺一腳踏進內堂,咬牙切齒,聲如洪鍾:“我們裴家滿門忠烈,誓不與妖婦為伍!十七娘,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婦手中,怎能自甘下賤,認妖婦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婦利用,隻能親手了結你,才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劍尖對準裴英娘,隨時能一劍斬斷她的咽喉。


    張氏大哭起來,直起身爬到裴拾遺腳邊:“郎君,小十七才八歲呀!她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怎麽敢違抗天後的旨意?”


    裴拾遺不為所動,一把推開張氏,舉起寶劍。


    劍尖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裴英娘顧不上穿鞋履,轉身就跑。


    前院已經被仆從擋住了,正堂有兩道小門,通往張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一邊奔跑,一邊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歲,怎麽可能跑得過人高馬大的裴拾遺,隻能拖延時間,等李旦領人進來救她。


    半夏一抹眼淚,抬腳飛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雙手叉腰,擋在她麵前,“叔父說了,誰也不準踏出內宅一步!”


    半夏目眥欲裂。


    裴十郎冷哼一聲:“裴家由叔父說了算,你敢不聽話,我讓叔父把你賣到波斯去當女奴!”


    半夏冷笑不語,拔下發間的銀簪子,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女郎危在旦夕,她必須盡快找到殷王!


    誰敢攔她,她就和誰拚命!


    “啊!”簪子一頭又尖又利,直直往眼瞳刺來,裴十郎嚇得肝膽俱裂,一蹦三尺高,“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半夏趁機脫身,路上的仆從看她狀若瘋癲,不敢上前攔阻。


    有人悄悄給她指路:“殷王在前堂。”


    前堂地上設火爐,銅罐裏正煮著一罐黃褐色茶湯。


    婢女把研成細粉的薑末撒進茶湯裏,用銀匙子挖一小勺豬油,趁水開的時候,浸在滾沸的茶湯中燙煮。


    李旦百無聊賴,盤腿坐在簟席上,望著嫋嫋的水汽沉思。


    半夏披頭散發,衝進前堂,撲到李旦腳下,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響:“大王,求您救救十七娘!”


    李旦皺起眉頭,“怎麽迴事?”


    半夏大哭道:“郎君要斬殺女郎!”


    李旦勃然變色。


    裴英娘才跑出幾步,就被裴拾遺堵在後院牆角。


    劍尖從她頸邊擦過,削下一縷青絲。


    縛發的鴨蛋青絲絛被斬成兩截,無聲墜落。


    裴英娘小胳膊小腿,眼看劈下來的寶劍越來越近,無處可躲,幹脆往地上一趴,貼著地麵骨碌碌打個滾。


    裴拾遺來不及收迴寶劍,雪亮的劍刃劈在窗下供花瓶的梅花小幾上。


    小幾被劈成兩斷,木屑四處飛濺。


    白瓷細頸花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赤紅花朵洋洋灑灑,飄落一地。


    裴英娘心中發寒:裴拾遺真想殺了她!


    裴拾遺眼瞳閃閃發亮,果斷揮出第二劍。


    裴英娘感覺到背後凜冽的殺氣,手腳並用,想爬到屏風後麵躲起來。


    身形忽然一滯,她的裙角被裴拾遺踩住了。


    寶劍劃破空氣,斬向裴英娘的肩頭:“十七娘,不要怪阿父,你是裴氏女,不能墮了裴家的名


    聲!”


    李旦走得快,她也走得快,李旦走得慢,她也走得慢。


    他忽然停下來不走,裴英娘來不及反應,一頭撞在他腰間。


    額頭磕在冷硬的玉帶扣上,被鑲嵌紅寶石的帶扣硌出幾道紅印子,火辣辣的,有點疼。


    裴英娘呆了一下,雙腿習慣性地往前一邁,差點踩在李旦的腳尖上。


    她昨晚睡得不安穩,還有點迷糊。


    宮女們笑成一團,上前把裴英娘拉開扶穩,揉揉她的額頭,輕聲哄她。


    裴英娘縛發的絲絛和李旦腰上懸的玉佩流蘇纏在一起,一時竟扯不開。


    宮女怕弄疼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解開絲絛。


    裴英娘有點難為情,雙頰燒得通紅,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蔫的,不敢看李旦。


    李旦低下頭,看不到裴英娘羞赧的表情,隻能看到小娃娃漆黑柔亮的發頂,一排八支花骨朵形狀的碧玉金絲珠花擠在一塊兒,熱鬧喜氣。


    他眉峰輕蹙,沒說什麽。


    李治並未起身,長發披散,衣襟半敞,歪在火爐床上,背後墊一隻素緞隱囊,正由武皇後服侍吃藥。


    還未走近,裴英娘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腥氣。


    藥很苦,李治眉心緊皺,強撐著服下半碗,搖搖頭,示意不想吃了。


    武皇後舉著銀碗,柔聲道:“陛下,良藥苦口。”


    李治眉頭皺得越緊。


    武皇後不容他退縮,繼續喂他。


    裴英娘擔憂地看著李治,雖然對方隻是她名義上的皇父,而且收養她極有可能是為了懷念某個已經逝去的人,並不純粹是真的喜愛她,但李治對她的溫和慈愛不是假的。


    看著他被病痛折磨,她心裏有些不好受。


    “小十七來了。”李治勉強吃完藥,看到滿臉憂色的裴英娘,心裏不由一暖,笑著朝她招手,“可用過朝食了?”


    宮女把坐席移到李治身邊,裴英娘屈腿跪坐,“吃了一碗胡麻粥。”


    李治笑了笑,故意逗她:“宮裏的粥飯點心好吃嗎?”


    裴英娘認真地點點頭。


    想了想,添上一句:“有盤叫玉尖麵的點心,尤其好吃。”


    玉尖麵是禦膳之物,裴英娘以前沒吃過。


    李治剛服完藥,口齒酸苦,胃口全無,但不知道為什麽,聽裴英娘這麽一說,忽然覺得有點饞,喃喃道:“玉尖麵?倒是好久沒吃它了。”


    武皇後在銅盆裏洗手,聞言,立刻把宦者叫到殿裏:“朝食就要玉尖麵和麵片餺飥。”


    宦者已經很久沒聽到李治說想吃什麽東西了,不必武皇後強調,一路疾跑至禦膳房,尖聲道:“玉尖麵!快蒸一籠玉尖麵來!”


    禦廚擦擦汗,陪笑道:“蒸籠裏有呢,要裝幾盤?”


    宦者氣得直跺腳:“大家要吃的東西,哪能隨便?重新蒸一籠好的來。大家要是吃得高興,天後自會賞你們!”


    禦廚們聽說是李治想吃玉尖麵,不敢怠慢,洗菜的洗菜,揉麵的揉麵,剁肉的剁肉。幸好禁苑早上剛送來新鮮的鹿肉和熊肉,不然隻能用臘肉代替,陳肉哪有新鮮野味好吃。


    趁著禦廚們拌餡的工夫,專管燒水的小宮女扛起一隻小水缸,把清水注入大鍋中,重新架上蒸籠。


    灶膛裏燒得劈裏啪啦響,管灶火的壯奴把一捆捆鬆枝塞進灶膛,大冷的天,他卻熱得直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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