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走到裴英娘跟前,目光落在她微紅的前額上, 眉心緊擰。


    “阿兄。”裴英娘向他解釋, “四郎提醒我留意王慶之——王慶之誣告你?”


    李旦點點頭, 不想多說王慶之的事,抬手撫一撫她的眉心,“母親為難你了?”


    裴英娘剛剛向女皇稽首,額頭磕得有點紅。


    “沒有。”她說, “隻是問幾句話而已。”


    李旦不語,手指輕揉她的前額, 眉心周圍一圈有些泛紅。


    裴英娘笑了一下, 拉拉李旦的手, “阿兄,你放心,我真的沒事, 我現在可是祥瑞呢!”


    李旦嘴角一扯,勉強迴了個清淺的笑容。


    他們相攜踏上台階, 走進長廊。


    廊道兩邊遍植紫薇樹, 花滿枝頭, 繽紛燦爛,風從不遠處的湖麵吹來, 樹葉細枝沙沙響,樹影婆娑。


    兩人一路慢慢走過去,一個明眸皓齒,未語先帶笑, 說話聲音細而柔,一個沉默而溫和,時不時低聲附和一兩句,平淡的語氣裏滿蘊繾綣情意,風吹衣袂飄飄,正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一名頭梳高髻,穿石榴紅窄袖衫,絳紫半臂,肩披錦帛,係泥金羅裙的宮婢站在花樹下,踮起腳張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感情真好。”


    她身後的幾個宮人對視一眼,擠眉弄眼。


    其中一人拍拍滿臉歆羨的宮婢,“團兒姐,那可是太子殿下,你莫要惹禍上身。我看武家的幾位郡王都挺喜歡你的,嫁給郡王,不比跟著太子擔驚受怕好多了?”


    出了一位女皇帝,宮裏的宮婢們心思活泛起來。


    千金大長公主緊鑼密鼓,忙前忙後,為女皇挑選俊美的郎君,填充控鶴府。她們是女子,生得再貌美,模樣再勾人,女皇也不會寵幸她們。


    如花一樣的年紀,她們怎麽甘心就這麽老死宮中?趁著年輕嬌嫩,趕緊搭上常在宮中行走的郡王們,說不定也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以後撈一個國夫人當當。


    魏王武承嗣和武家郡王其他郡王是宮婢們的頭號選擇,現今武家男兒炙手可熱,世家們都搶著和武家聯姻。千金大長公主的孫子就娶了武家的一名小娘子。


    女皇登基後,冊立武承嗣為魏王,其他諸堂侄為郡王。其中漢陽郡王武六郎很喜歡團兒,每次進宮都要找機會和她說說話,想納她為妾。


    團兒翻個白眼,兩手叉腰,“你們懂什麽?”


    宮婢們笑成一團,這個道:“團兒姐,你是不是嫌漢陽郡王生得太磕磣了?”


    那個嬉笑著說,“團兒姐,太子確實俊秀無雙,相貌堂堂,宮裏盼著伺候太子的人多了去,可沒人敢呐!太子妃不是好惹的!”


    團兒抿唇一笑,任宮婢們討論得熱火朝天,她眼巴巴看著李旦沉穩如山的背影,一臉算計。


    待宮婢們走開了,一個穿黑紅間色裙的宮人拉著團兒走到牆角的假山旁,小聲勸她,“團兒姐,你不會真的想接近太子吧?你沒聽女史們說嗎?太子妃是陛下帶進宮的,從小和太子一起長大,感情深厚。太子把太子妃當成眼珠子一樣疼惜,事事比婢女們想得還周到,吃的喝的玩的,什麽都操心,成婚這麽幾年,太子身邊連一個侍妾美姬都沒有,太子妃正當青春,美貌如花,又有多年相伴的情分,想必太子心裏還喜歡得緊……團兒姐,你還是收斂些罷!況且太子自身難保,哪裏比得上武家的郡王們?漢陽郡王前幾天不是才剛送你一枝鑲琥珀的蝴蝶金釵嗎?”


    團兒輕蔑一笑,昂起下巴,“這你就不懂了,你以為陛下重用武家人,以後武家的郡王們就真的能一直得意下去?”她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又翻了個白眼,“我才不像那些眼皮子淺的憨貨那麽蠢,太子才是陛下的親生兒子,我可以肯定,陛下心裏還是向著太子。而且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漢陽郡王不過是貪圖我的美色罷了,得手以後早晚會厭倦我。太子不一樣,他對太子妃那麽好,眼下他處境艱難,我這時候為他排憂解難,他感念我的恩德,以後自然也會對我好……”


    她越想越覺得值得冒這個風險,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你等著吧,我早晚能揚眉吐氣!”


    和她交好的宮人深知她性子倔強,膽子奇大,歎息一聲,沒有再勸。


    李旦和裴英娘迴到甘露台,雖是傍晚時候,天已擦黑,仍然熱得人喘不過氣。


    裴英娘汗濕衣衫,先去淨房洗漱。


    洗到一半,珠簾外響起腳步聲,一雙手撥開簾子。


    李旦走了進來。


    裴英娘驚唿一聲。


    半夏和忍冬臉上漲得通紅,手腳僵直,不知道該趕他出去,還是先幫裴英娘洗完。


    李旦淡淡掃她們一眼。


    兩人打了個激靈。


    裴英娘無奈道:“你們先出去等著。”


    打發走兩個使女,她雙手扒著鬆木桶邊沿,下巴擱在手背上,仰臉看李旦,“阿兄,你進來做什麽?”


    這麽熱的天,在淨房裏親熱一點都不好玩!


    李旦挑起她的下巴,靜默片刻,拿起梳奩裏的玉梳幫她梳頭發,“王慶之的事,你不必擔憂,再過兩天就該有結果了。”


    裴英娘怕打濕一頭墨發,轉了個身,背靠著木桶,讓長發自然下垂,方便李旦幫她梳攏挽髻,“阿兄你心裏有數就好。”


    “母親可能要辦一場射禮,論功行賞,到時候我會吩咐屬從把王慶之帶到宴席上去。”李旦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英娘,不要怕我。”


    他想讓小十七怕他,隻聽她的話,但是當他發現她真的畏懼他了,他又覺得後悔,怕她會被嚇到。


    射禮是宴席上常常舉辦的一種慶祝活動,以示朝廷上下時刻居安思危,不忘武備。


    初唐時,尚武風氣濃厚,文臣也能舞劍上馬,但凡射禮,人人都能拉開大弓,射中箭靶。


    後來承平日久,文臣們越來越輕視騎射功夫,隻有武將能射中靶心。


    射禮從一開始的人人上場,各有所得,變成武將們顯擺身手,文臣們重在參與的禮儀性活動。


    還沒到重陽佳節,女皇提前舉辦射禮,不是為了檢驗朝臣們的騎射本領,而是要賞賜群臣。


    這是舊例了,以前將士們得勝凱旋,收繳大批財物牛羊牲畜,皇帝大悅,命人舉辦射禮,靶子立在場中,君臣宗室,都可以上場拉弓。射中靶心者,可以分得大筆賞賜。


    這法子簡單利落,很受歡迎,大家各憑本事撈賞賜,誰也不必眼紅誰。


    皇帝為了表達對重臣們的倚重信任,喜歡打開自己的寶庫,讓閣老們自己隨便挑選賞賜,這種賞賜方式是種殊榮,有幸進入寶庫的大臣隻有那麽兩三個。


    而射禮不分官職高低,隻要是參加宮宴的官員,都可以上場。


    但凡朝廷舉辦這種類似於“分贓”的比賽,朝臣們很願意露兩手,反正隻要不把箭矢射到天上去,就能得一筆賞賜,何樂而不為?


    李旦讓人把王慶之帶到射禮上去……


    裴英娘明白他的暗示,“母親同意了?”


    李旦嗯一聲,幫裴英娘梳好發髻。他的手一向很巧,加上平時喜歡看婢女們為裴英娘梳妝,梳出來的發髻不僅樣式簡單大方,還很穩。


    裴英娘迴頭看他,“阿兄,母親在發愁治理逃戶的事……”


    “你有什麽想法,不必忌諱,照實和母親說。”李旦捏捏她的臉,她在水裏泡了半天,臉頰粉融香酥,又細又滑,他捏著捏著忍不住彎腰親她,“母親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現在草原亂不起來,突厥沒有借口拿我和七兄生事,宗室的叛亂已經煙消雲散,你不用顧忌我,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裴英娘扣住李旦不知不覺探到水底下的手,“什麽事都可以?”


    李旦反握住她的手,手指摩挲她的掌心,“如果你要出去,還是得由我陪同,這一點你要牢記。”


    裴英娘點點頭,然後催促他出去,“你去外麵等著,我……我要起來了。”


    “為什麽要出去?”李旦嘴角微微一勾,忽然俯身,直接把她從水裏抱起來,水聲嘩啦,“你身上哪一處……是我沒看過沒碰過的?”


    正事談完了,接下來該談談夫妻間的事。


    淨房裏的動靜鬧得太大,半夏和忍冬趕緊跑到外間去,關上房門。


    娘子害羞,這種時候不喜歡她們靠得太近。


    第二天,裴英娘醒來的時候,聽到窗外風聲雨聲雷電聲,雨勢很大。


    甘露台修建在台磯上,地勢高,裴英娘喜歡支起窗戶眺望風景,寢居特意挑了能看到風景的主殿。


    雖然大雨滂沱,但天還是一點點亮起來,窗前閃爍著淡淡光斑,倒映出朦朧水光。


    廊下種了芭蕉叢,雨珠打在芭蕉闊大的葉片上,淅淅瀝瀝一片脆響。


    裴英娘在枕上翻了個身,滾進李旦的懷抱裏蹭幾下,“阿兄,落雨了。”


    李旦也才剛醒來一會兒,沒有起身,堅實的手臂緊緊攬住她,笑著答應一聲,“嗯,落雨了。”


    裴英娘聽著雨聲,感歎一句,“雨真大。”


    “是啊,雨很大。”李旦說。


    完全沒有意義的對話,但他們兩人卻覺得很好玩。


    暴雨讓天氣陡然變得涼快起來,甚至有點冷,裴英娘拉緊薄被,往李旦懷裏拱。


    李旦拈起一束她散開來的長發,昨晚她躺在海棠紅衾被間,渾身雪膩香肌,綢緞似的黑發鋪滿半張床榻,出了一身細汗,眉間緊蹙,眼角含淚,每一聲喘息都像帶了鉤子,美得動人心魄。


    小十七長大了,該豐滿的地方越來越豐滿,寬袍大袖也藏不住凹凸的曲線。


    果實成熟,滋味甘美。


    他腦海裏浮現出她承受不住時欲拒還迎,似乎想要掙脫,又緊緊纏著他的樣子,嬌豔柔弱中帶著無盡的嫵媚,不由得口幹舌燥。


    裴英娘無知無覺,依然緊緊扒著他。


    李旦半天沒聽到她說話,垂眸一看,發現她又睡著了。


    他笑了一下,側過臉吻她的眉心,好好睡吧。


    因為天氣變涼,朝食從清風飯和冷淘換成鴨花湯餅。


    吃過朝食,裴英娘吩咐半夏鋪紙磨墨。


    外邊的雨勢小了些,宮婢將書案抬到長廊下,攏起竹簾,燒一爐四葉餅子香,香氣清芬。


    萬丈雨簾懸掛,裴英娘沉思半晌後,伏案書寫計劃書。


    逃戶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治理得好的話,把逃戶數量控製在一定範圍以內,不會危及社稷安危。


    倘若不能有效遏製逃戶的規模,那麽可能會釀成大禍。


    前不久劍南的商隊寫信告訴裴英娘,劍南出現大批逃戶,逃戶們居無定所,三餐無繼,組成光火賊,搶劫過路商隊,給商隊帶來很大的損失。


    在女皇登基以前,社會矛盾並未激化,逃戶數量在朝廷的掌控之中,女皇登基以後,逃戶問題越來越嚴重。


    逃戶曆來有之。


    他們流離失所,有些躲進豪強莊園或者寺廟道觀,有些則幹脆落草為寇,燒殺搶掠。


    農民們投靠地主豪強,躲入豪強們的莊園中,租賃莊園的土地房屋種子,實質上從民戶變為豪強的私人奴仆,借以躲避繁重的賦稅和徭役。


    這種情況是最普遍的。


    因為女皇抑製道教,大力扶植佛教,各地州府興建廟宇,權貴世家們爭相供養,寺廟經濟極為發達。


    因此寺院中也藏有大批逃戶。


    僧道有不納賦的特權,寺廟道觀在本身擁有的莊田園林之外,還依靠各種手段大肆侵占周圍老百姓的田地,由知客僧代為管理,開設邸店、貨棧,經營生意,獲利頗豐。


    逃戶們依附寺廟,甘為奴婢,或者租賃寺廟的土地務農,也可以借其庇護逃避賦稅徭役。


    有逃戶選擇應召朝廷募兵,或者從事前途晦暗的手工業、商業,淪為沒有人身自由的工奴。


    再要麽,幹脆沿街乞討,混吃等死。


    還有一批逃戶,一不做二不休,幹起沒本的買賣,最終變成為害一方的流寇,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大批農戶逃往他方,不僅會造成賦稅收入方麵的損失,還可能會引發暴動,威脅社會安定。


    曆朝曆代,當出現各地農戶不約而同奔逃的現象,往往是天下即將大亂的征召。


    裴英娘沒學過怎麽治理朝政,不知道要如何解決逃戶問題,但是她大概知道哪些是不能做的。


    比如不能像平州縣令那樣,用鐵血手段抓捕搜查各地逃戶,一旦坐實逃戶身份,立刻發賣為奴,這種方法短時間內能夠威懾平民,但長此以往,隻會導致民怨沸騰。


    也不能像甘州刺史,什麽都不做,隻知道設置各種禁令嚴防老百姓外逃,把老百姓當成罪犯看守起來,鬧得人心惶惶。


    計劃書寫好以後,裴英娘吹幹紙上墨跡,拿去給李旦看。


    李旦放下手裏正忙的事,細細看過一遍,刪減了部分內容,理清條理,提筆另寫了一篇奏疏。


    裴英娘按著他的修改重新抄寫一遍,派人把奏疏遞交給女皇。


    三天後,女皇在宮城前的廣場舉行射禮。


    她特意提出,射禮當天,太子妃須得陪同在她左右。


    滿朝文武嘩然。


    射禮並非尋常宮宴,按理來說女子是不能參加的,女眷們一般在另一邊,中間隔著數道屏風圍幛。


    裴宰相安撫其他朝臣,“太子妃身份貴重,偶爾出格,有何不可?”


    他其實想說,現在當今天子是一位女人,女人都能當皇帝了,女皇要太子妃出席射禮,有什麽好奇怪的?


    射禮那天正逢初一,天氣晴朗,碧空萬裏如雲。


    廣場上彩旗飄揚,當中豎起獸皮箭靶,廣場兩邊架起高大的堆壘,防止官員們射箭時不小心射脫箭矢傷人。


    龜茲樂人抱箜篌,摟琵琶,執羌笛,大鼓、銅鑼齊備,隨時為官員們鼓噪喝彩。


    女皇身著袍服,端坐在高台上,淺笑盈盈。她是女子,又年事已高,無法下場拉弓,待會兒李旦會以皇太子的身份第一個上場拉弓。


    高台下兩溜胡床、繩床,大臣們正襟危坐,每人麵前一副食案,案上山珍海味齊備。


    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際,女皇示意上官瓔珞,“叫十七娘過來。”


    兩邊迴廊裏,女眷們正說說笑笑。


    上官瓔珞走進迴廊後,女眷們連忙停下交談,連奏樂聲都停了,霎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同時扭頭,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麵不改色,起身離席。


    女眷們看著她的背影,各有思量。


    射禮還未開始,裴英娘踏上廣場上鋪設的氈毯時,大臣們也和他們的妻女一樣,不約而同停下來看著她。


    場中靜了一靜,彩幡獵獵飛揚。


    李旦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裴英娘跟前,牽起她的手,一步一步拾級而上,把她送到女皇身邊,“待會兒我一定會射中靶心,想要什麽?”


    裴英娘想了想,“這次的賞賜裏有一隻瑞獸,據說是劍南那邊進貢的,就要那個罷。”


    李旦點點頭,迴到宴席中去。


    他瘦了很多,走下台階的身影猶如一棵翠竹,挺拔秀逸,氣度從容。


    裴英娘收迴視線,朝女皇行禮,矮身陪坐一旁。


    女皇微笑道,“十七娘,你的奏疏寫得很好。”


    裴英娘謙虛道:“母親謬讚。”


    “你這麽幫旦兒,難道不怕麽?”女皇手執犀角杯,目光逡巡,看向台下,“不怕將來旦兒疏遠你,防備你?”


    就像李治當年一樣,倚重她,信任她,又無時不刻不防備她,算計她。直到臨死之前,那一句“善待我們的孩子”,何嚐不是想用多年的情分束縛她。


    裴英娘莞爾,“母親,阿兄不會。”


    她說得自然而然,未加思考,根本不需要猶豫。


    女皇怔了片刻,淡淡一笑,慢慢飲盡杯中的龍膏酒。


    酒味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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