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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北部的裏坊緊挨著皇城, 王公貴族大多居住在其中, 是長安城最繁華熱鬧的地方。西邊裏坊多胡人,平民大多集中在南邊, 而延平門、延興門一線以南的裏坊人煙稀少, 多為農田耕地和園林廟宇。


    金城坊在長安西北角,和皇城隻隔一座裏坊, 武皇後一行人沿著東西長街, 從安福門進入皇城,再從承天門入太極宮。


    長安人都知道武皇後不喜歡太極宮, 更喜歡東都洛陽的行宮,或者是位於長安東北角的蓬萊宮。


    這一次李治執意住進太極宮,宮裏人心惶惶。


    宮牆之外鼓聲陣陣, 一路上的宮女、宦者大多行色匆匆。


    裴英娘本以為會看到雕梁畫棟、金釘朱戶的華美宮苑,目之所及,卻是一片高高的台磯,殿堂廊廡、亭台樓閣坐落其間、高低錯落。


    白牆青瓦, 古樸厚重。


    殿宇壁麵上繪有大幅大幅的壁畫,水粉彩繪的團花鳥獸紋,簡潔淡雅,流暢挺秀, 沒有繁縟堆砌之感,給人的感覺是莊重雄渾、矯健明朗。


    想來色調濃烈、丹楹彤壁的暴發戶審美是遊獵民族起家的金、元開創的風格。


    初唐的宮殿規模宏大,氣勢磅礴, 舒展而不張揚,嚴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象中那種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的金碧輝煌、華光閃爍。


    她望著高聳的重簷廡殿頂,心想,夏天住在空闊的大殿裏麵,肯定很涼快。


    李賢、李顯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李顯一路騎馬,累得氣喘籲籲,臉色發白,是被兩個宮人合力架著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後身邊,武皇後沒發話,她不敢隨意走動,始終離武皇後落後五步遠,亦步亦趨跟著。


    武皇後時不時迴頭看她一眼,臉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內堂前,武皇後被一個頭戴長腳襆頭,身穿圓領窄袖袍的宦者攔下:“殿下,大家怕是不便見您。”


    武皇後淡笑一聲:“可是我外甥女來了?”


    宦者佝僂著腰,幾乎要趴在地上。


    顯然,武皇後猜對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傳說武皇後的外甥女魏國夫人賀蘭氏和高宗李治關係曖昧,李治還曾親口允諾會冊封賀蘭氏為妃子。但因為武皇後早已將高宗的後宮全部廢置,賀蘭氏沒能如願封妃。


    裴英娘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穿的花緞平頭履發呆。


    她的羅襪早濕透了,宮人們很貼心,在路上的時候,已經替她換好嶄新幹燥的鞋襪。


    武皇後平靜道:“進去告訴陛下,我要立刻見他。”


    她沒有動怒。


    但宦者仍被嚇得汗如雨下,兩腿直打哆嗦,踉蹌著走進內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帝後感情深厚,偶爾失和,總會有和好如初的一天,倒黴的永遠是近身伺候的宮人。


    宦者進去不久,內堂裏傳出一陣嬌媚的笑聲,像晶瑩的露珠從盛放的花朵間流淌而下,婉轉輕柔,惹人憐愛。


    裴英娘默默歎息,這個魏國夫人,膽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用這種後宮妃嬪之間的拙劣手段刺激武皇後。


    武皇後是誰?她早就跳脫出高宗的後宮,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貴族體係已經被她各個擊破,殺的殺,貶的貶,流放的流放,再沒有起複的可能。


    世家大族的命運,隻在她一念之間。


    殺伐決斷的武皇後,根本不會將一個向高宗邀寵的女子放在眼裏。因為她如今權傾朝野,實權在握,連高宗都得忍讓她幾分。


    俄而隻聽環佩玎璫,香風細細,一個頭梳靈蛇髻,穿梅紅地繡鸞鳳銜同心百結訶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紗羅衫,係十二破間色羅裙的女子緩步踱出內堂,發鬢上的鎏金鑲嵌綠鬆石步搖在暮色中閃耀著奪目光澤,茜色百花披帛一頭挽在臂間,一頭拖曳在石磚地上。


    外麵天寒地凍,賀蘭氏竟然隻著一件薄薄的、透明的紗羅衫,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膚,羅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勻,圓潤豐澤。


    訶子緊緊勒在胸前,讓雪白的胸脯顯得更豐滿,纖細的腰肢顯得更誘人。


    武皇後提倡節儉,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間色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態,還是真心為之,反正她的一係列舉動為她博得一片讚譽之聲。


    賀蘭氏偏偏在老虎頭上拔毛,穿著一襲寬大華麗的紗羅衫、十二破間色裙,走到武皇後麵前,嬌笑一聲:“姨母,您可迴來了,陛下嫌殿中煩悶,非要一大早召我來宮中陪他說話,一晃都天黑了!”


    宮人們垂首靜立,宛如泥胎木偶。


    武皇後抬手輕輕揪一下賀蘭氏暈紅的臉頰,笑得很慈祥,“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在宮中歇下吧,免得碰上金吾衛盤查。”


    賀蘭氏露出一個甜美天真的笑容,“多謝姨母。”


    說完這句,她竟然真的轉頭往側殿走去,打算留宿在李治的寢宮中。


    裴英娘眼皮直跳:魏國夫人,您沒看見所有人都在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瞻仰你嗎?


    武皇後目送賀蘭氏走遠,嘴角的笑容漸漸隱去。


    宮人試探著道:“殿下?”


    武皇後迴頭,指指裴英娘,“帶她去換身裝束。”


    宮人拉起裴英娘的手,轉入後堂。


    一個梳翻刀髻的中年婦人小聲道:“殿下,可是要為裴小娘子換上公主的舊衣裳?”


    李治和武皇後膝下隻有一女李令月,今年十歲,號太平公主,極得帝後寵愛。因為宮中隻有李令月一位公主,加上她地位尊崇,宮女、女官們平時提起她,一般不會特意提封號。


    武皇後淡笑一聲,“不,你去殿中省尋殿中監程福生,他知道該怎麽辦。”


    中年婦人麵露訝異之色,程中監掌管天子的衣食住行,和裴十七娘有什麽關係?


    心裏雖疑惑,但她不敢多問,一徑找到殿中省。


    殿中監程福生果然早就準備好幾套衣裳,有半臂襦裙,袍衫靴褲,夾襖背心,件件都是宮用的上好料子,就是看起來有些陳舊,像是某位貴人穿用過的舊物。


    問清裴家小娘子的年紀和身量大小,程福生挑出合適的尺寸,交給中年婦人。


    宮女們手腳麻利,很快把裴英娘打扮好。


    她身穿骨縹色散點小簇花孔雀錦上襦,墨綠寶相花紋對襟半臂,緗色折枝並蒂蓮羅裙,胸前掛一副大紅瓔珞,腰間束湖藍色宮絛,佩刺繡卷草紋香囊,肩披綠地金花妝花緞帛,臂上一溜鏨刻花絲金臂釧。


    換好衣裳,宮女打散裴英娘的長發,重新為她梳髻。


    她縛發用的石榴紅絲絛被丟棄在梳妝台下,宮女另外挑了條鴨蛋青絲絛為她縛起螺髻,絲絛留出很長一段,垂在肩頭,鬢發間飾以簪環點翠珠花。


    因為她還沒有打耳洞,耳鐺就免了。


    宮女還想給裴英娘塗胭脂,剛掀開蚌形銀盒子,中年婦人道:“小娘子年紀還小,膚色嬌嫩,不必妝粉。”


    她圍著裴英娘轉一圈,滿意地點點頭,“再點上美人痣即可。”


    宮女答應一聲,在裴英娘的眉心中間點上一點朱砂。


    宮女半跪在地上,手裏舉著一枚黃金琉璃花鳥紋十二棱銅鏡,方便裴英娘檢查自己的衣著。


    鏡中的小娃娃皮膚雪白,眉目清秀,眉心一點朱紅,可憐可愛,像瑤池聖母座下的玉女。


    裴英娘悄悄鬆口氣,幸好她年紀不大,不然一套傅鉛粉、塗胭脂、畫蛾眉、貼花鈿、貼麵靨、描暈紅、塗唇脂的程序走下來,她早餓暈了!


    武皇後看到打扮停當的裴英娘,兩眼一亮,頷首道:“果然很像。”


    裴英娘心頭猛地一跳:像誰?


    千萬別像武皇後的某個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膽小怕事,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處內宮的後妃,憑她的腦子,絕對是最先死的那個炮灰!


    而且是那種死之前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動向也沒用,她隻是個八歲小姑娘,根本不是未來的女帝武皇後的對手。


    還是老老實實聽話吧。


    內堂靜謐無聲,殿中燃著數十盞鎏金貼花紋燈,數百枝兒臂粗的蠟燭熊熊燃燒,時不時發出一聲劈裏啪啦的油花炸響。


    裴英娘輕斂衫裙,從花紋燈前走過。


    這個時代蠟燭還是比較珍貴的,唯有皇宮裏的天子財大氣粗,舍得一夜燒這麽多枝。


    昏黃的燭光中,依稀可以看見一個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爐床前,兩邊分設八床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後的事,唐朝上到天子、天後,下至平民百姓,家中都沒有椅子。家家戶戶廳中設坐榻、坐席,跪坐、跽坐、盤腿坐,怎麽坐都行,反正沒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幾等家具逐漸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雙腿自然下垂的姿態,仍然被世人視為粗俗。


    裴英娘已經習慣沒有椅子可坐的現實,按著宮女的吩咐,肅禮畢,乖乖站在殿中,等李治發話。


    說起來要感謝武皇後,她為了謀求政治資本,下令父在母亡時,百姓必須為母服喪三年,提高了女性的社會地位。以前婦人們麵見聖人,必須行大禮,現在女性們覲見聖人,隻需行肅禮,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麵白寬額,下頜有須,大概是多病的緣故,眉宇間略帶鬱色,頭綰碧玉簪,穿一襲家常素色無紋圓領蜀錦袍衫,靠在憑幾上,抬起眼簾,“這是誰家女郎?”


    武皇後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誰?”


    李治患有眼疾,視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揮揮手,輕聲道:“走到朕身邊來。”


    語氣柔和,姿態隨意,不像縱橫睥睨的大唐皇帝,更像一個慈愛溫和的長輩。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遺從來沒有用這麽舒緩的語氣和她說話,貴為天子的李治卻待她如此溫和。


    她靠近幾步,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藥,身上總帶著一股藥香。


    他鬆開憑幾,直身端坐,仔細端詳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時,李治唿吸一窒,瞳孔驟然縮小:“你……”


    他雙唇翕張,發出一個近似嗚咽的氣音,兩行淚水從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縮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氣定神閑的武皇後:李治哭了?


    裏坊內,繁華喧嚷,人流如織。


    食店、酒肆、邸店、果子鋪、肉鋪、藥行坐落在巷曲間,著圓領袍的小郎君們在酒肆豪飲,穿半臂襦裙的小娘子們流連於脂粉鋪,頭裹布巾的老丈挑著一擔新鮮果蔬挨家挨戶上門兜售,頭發花白的阿婆坐在自家雜貨鋪子的門檻上,笑眯眯和隔壁裁縫鋪的繡娘說笑。


    長安人早上一般不開灶煮飯,多在坊內的食肆、餅鋪吃朝食。


    食鋪前煙氣蒸籠,幾口大灶燒得紅彤彤的,蒸籠裏是一層層白白胖胖的蒸餅,鐵鍋中湯水滾沸,雪白的湯餅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騰。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麵片湯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加鹹豆豉還是添辣茱萸,隨行人自己決定。


    高鼻深目、衣著服飾顯然與眾不同的胡人操著一口別扭的漢話,來往於巷曲間。


    長安城的胡人多不勝數,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並未好奇觀望。


    大唐國力強盛,長治久安,外夷、胡族爭相歸附效忠。


    京師腳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底氣十足,即使是酒肆裏打雜的小夥計,也樂觀自信,不輕易對人卑躬屈膝。


    這份隻有強國國民才擁有、深深融進骨子裏的自信和灑脫,每每讓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人煙阜盛,比肩接踵,處處人聲笑語。


    和裏坊外的肅穆安靜截然不同。


    車駕行過中曲十字街時,被兩條隊伍擋住前路。


    街巷旁,光著膀子、肌肉筋節的胡人揮舞著蒲扇似的大手,正往一簍剛出爐的胡餅上撒芝麻。


    餅裏裹了羊肉,抹上酥油,放進爐裏烤熟,金黃酥脆,香氣直往行人們鼻孔裏鑽。


    排隊等候的百姓不約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讓來來往往的車馬。


    楊知恩上前斥退幾個擋路的平民,牛車重新慢悠悠搖晃起來。


    裴英娘想讓隨行的宮人幫忙買幾個芝麻胡餅,目光掃過沉默不言的李旦,沒敢吭聲。


    宮人帶著天帝和天後的口諭叩門,應門的裴家僮仆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跑進後宅叫人。


    李旦讓裴英娘進屋和父母拜別,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這麽小,就必須離開親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摻和進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會因為辭別裴拾遺哭天抹淚。


    轉過迴廊,踏進後院,台階下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馬駒沒有配籠頭,不能騎乘。


    裴十郎圍著小馬駒轉來轉去,手裏拿著一條鞭子,時不時對著小馬駒抽兩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給我買了匹好馬!叔父還說,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頭,就把你關進柴房裏,不給你飯吃!”


    昨天武皇後離去後,裴十郎仍舊哭鬧不停,裴拾遺為了哄他高興,帶他去騾馬行挑了匹乖順的小母馬。


    裴英娘冷眼看著小馬駒。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裴拾遺得罪武皇後,然後她被武皇後帶走,一夜未歸,說句生死未卜也不為過。


    裴家卻無人關心她的死活,裴拾遺作為她的親生父親,竟然還有心情帶裴十郎去逛騾馬行。


    原本心底還有幾分不舍,現在連那最後一點親情也徹底湮沒,裴家唯一讓她留戀的,大概隻剩下蔡氏親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氣揚的裴十郎,迴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宮裏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飾和宮裏的東西比起來,實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機會。但起碼要把貼身的用物帶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從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歸來,驚喜交加,進屋幫忙收拾箱籠。


    她兩隻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兒。


    裴英娘問過才知道,原來半夏以為她被武皇後抓進宮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偌大的裴家,還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歎口氣,“你願意跟著我進宮嗎?”


    李治看她年紀小,怕她不習慣宮裏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舍不得從小照顧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兩個婢女一起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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