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命相王去梁山?”


    韋沉香驚訝之下, 失手打翻小幾上的鳧鴨香爐, 香粉散落一地, “消息屬實?”


    宮婢答道:“千真萬確。”


    韋沉香眼珠一轉,嗬嗬輕笑, 相王要出城, 相王妃單獨留在大明宮,還不是由她拿捏!


    等李顯收攬皇權, 看她還怎麽猖狂!


    宮婢打起簾子, “陛下迴來了。”


    李顯腳步沉重,哭喪著臉迴到內殿, 仰麵往錦榻上一倒。


    韋沉香挽起袖子,幫他擦臉,溫熱的巾帕讓他感覺好了點, “陛下,怎麽悶悶不樂?”


    李顯歎口氣,“大臣們不聽我的……”


    “您可是皇帝,大臣們竟然敢如此怠慢您?”韋沉香和李顯同仇敵愾。


    李顯哀歎一聲。


    韋沉香安慰他幾句, 揮退周圍侍立的宮婢,小聲說,“陛下……朝中大臣都是太後的心腹,為今之計, 您必須提拔自己的人手,否則那些人不會聽您的。”


    這些事李顯也明白,可是太後積威頗深, 人人都爭著去太後跟前表忠心,沒人敢為他冒頭。


    他苦惱道:“阿父在的時候,幫我選定了不少人才,可是他們現在官職低微,說不上話,一時之間,去哪裏找可堪大任的心腹?”


    韋沉香心口猛跳,“妾的父親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李顯坐起身,“韋玄貞?香娘,你父親隻是個刺史而已……”


    這刺史之位還是他給的。


    韋沉香挨著李顯,手指為他按揉太陽穴,柔聲道:“是啊,阿耶隻是個刺史,所以幫不上忙。陛下,您想要掌握實權,必須多收服些人才,侍中、中書令、吏部尚書……把這些人抓到手心裏,才有用。太後扶持武家人,您也可以扶持自己人,如果我阿耶的官職再高一點,能和幾位相公平起平坐,他自然就能為您分憂。”


    能被尊稱一聲相公的,唯有三省最高長官。


    香娘的意思,要他提拔韋玄貞當宰相?


    李顯有些猶豫,他當然想重用自己的人,可是韋玄貞的官職一升再升,已經引得議論紛紛,一下子把他抬高到宰相的地位,太後肯定不會答應。


    “讓我再想想。”


    韋沉香掀唇微笑。


    她不急著要李顯立馬答應,他耳根子軟,多吹吹枕頭風,他一定會動搖的,不必急於一時。


    ※


    連日舉哀,哀慟過度,裴英娘精疲力竭,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


    李旦一直陪著她,和以前一樣,斜靠著床欄翻看書冊。


    她醒來聞到熟悉的味道,發了會兒怔,光線從帳外透進室內,打在他臉上,側臉冷峻。


    “阿兄。”她往他懷裏鑽,把他攏得嚴嚴實實的衣襟蹭得一團亂。


    李旦拋開卷冊,低頭親吻她的額頭。


    她伸手摸他的臉,冰涼而光滑,他刮過胡子了。


    “好好吃飯。”李旦抱她起來,送到梳洗床內,“吃完飯,我送你迴相王府。”


    半夏和忍冬端著熱水錦帕進來服侍裴英娘梳洗,兩人眼圈微紅,看到裴英娘麵色雖然蒼白,但精神氣好像好了很多,眸光明亮,秋水傳神,悄悄鬆口氣。


    梳洗過後,李旦牽著裴英娘去外間吃飯。


    她現在整個人還是虛脫的,渾身發軟,李旦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給她遞茶她就喝,讓她坐下她就正襟危坐。


    又乖又安靜,像是迴到以前那個玉露團一樣綿軟乖巧的小十七。


    她什麽模樣李旦都喜歡,不過如果她能活潑起來,又笑又鬧,熱火朝天地忙活那些南來北往的商貿之事,他會更高興。


    他喂她吃完朝食,這些天隻能吃餳粥,不能碰葷腥的東西,他讓人在粥裏加了羊乳,她不能再瘦下去了。


    母親要他即刻啟程去梁山,他婉言推拒,她這麽虛弱,他怎麽可能走得開。


    走是要走的,不過不是現在。


    ※


    出宮之前,裴英娘單獨去了一趟含涼殿。


    她沒有走進去,遠遠地站在外邊迴廊裏,眺望巍峨壯麗的亭台樓閣。


    以後,這裏是大明宮,不是她的蓬萊宮。


    她轉身離開,廊下忽然傳來吆喝聲。


    幾名親衛押著六七個雙手捆縛在背後的內侍走過,內侍們低垂著頭,一聲不吭,神情悲愴。


    裴英娘認得他們,他們是含涼殿的近侍。


    迴廊裏的宮婢們小聲議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新君繼位,宮中的老人們各奔東西,有門路的還能繼續風光,那些得罪過人的,沒了先帝撐腰,下場淒涼。


    裴英娘皺眉,問宮婢:“他們要被押解去哪兒?”


    宮婢小聲迴答:“奴也不清楚,韋妃宮中的人指認他們趁亂偷盜先帝的私庫,要把他們帶去審問。”


    審問自然是假,一來李顯要安插自己的人手,必須拔掉幾個老人,空出位子來;二來從這些天子近侍身上下手,殺雞儆猴,威懾眾人,好盡快立威;三來,韋沉香急於查清李治身後到底留了多少東西,分別給了誰。


    裴英娘走下台階,攔住衛士,指指絕望麻木的近侍們,“迴去告訴韋妃,這些人我帶走了。”


    衛士們麵麵相覷。


    迴廊裏的宮婢、內侍們互看一眼,都是認識多年的熟人,他們不忍心看昔日一起共事的老人們落得屍骨無存。可惜他們身份卑微,沒法做主,愛莫能助。


    相王妃願意為幾個奴仆得罪韋妃,他們心裏既感動又熱血澎湃,還是有貴人把他們當人看的!


    他們振奮精神,跟著奔下台階,叉腰怒視衛士,喝道:“王妃都開口了,你們還不放人!”


    王妃不怕韋妃,一定能救下老人們。


    衛士們有些犯難,韋妃是後妃,他們身為宮中衛士,必須遵從韋妃的指令。但是相王妃說的話,他們也不敢不聽……這位看起來嬌滴滴的,脾氣不小,敢當麵訓斥聖人,聖人還不敢拿她怎麽樣……


    他們也很為難呐!


    裴英娘隨手摘下鬢邊一朵珠花,擲到衛士懷裏,“人我是一定要帶走的,你們直接去聖人麵前迴話,如實稟明這裏的事。”


    衛士小心翼翼捧著珠花,心裏悄悄籲口氣,相王妃願意擔下事情,最好不過。


    他示意其他人退開,幹脆道:“既然如此,王妃把人帶走吧。”


    等衛士們走遠,其他宮婢和內侍們紛紛上前,幫老人們解開繩索。


    幾位近侍呆了一呆,過了好半天才迴過神,抱頭痛哭。


    周圍的宮人感同身受,也跟著垂淚。


    初冬的陽光溫暖幹燥,灑在眾人身上,曬得臉頰微微發燙,可他們心中卻是一片荒涼。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輪到他們。


    “多謝王妃救命之恩。”近侍們擦幹眼淚,給裴英娘磕頭。


    裴英娘命宮人扶起他們,他們不肯起來,繼續叩首,磕得額頭發青。


    “王壽永呢?”


    近侍抹幹眼淚,“大家……先帝去了以後,他自願為先帝守陵,逃過一劫。”


    裴英娘點點頭,“你們先隨我出宮。阿父囑咐過我,要我照拂你們,你們不用怕,我會好生安置你們。”


    近侍們淚如泉湧。先帝平易近人,很少責罰身邊服侍的內侍、宮婢。他們這些人伺候先帝多年,別說宮裏的人,就是朝中的相公、大臣們和他們說話,那也是客客氣氣的。


    哪曾想一朝先帝駕崩,什麽都變了。世態炎涼,人情真是冷得刺骨啊!


    到最後,唯有他們看著長大的相王妃肯顧念舊情,拉他們一把,其他人根本不在意他們的生死。


    “其他人呢?是不是被抓到其他地方去了?”裴英娘問。


    近侍們連忙抹去淚珠,苦笑道:“隻有我們這幾個冥頑不靈的老東西,其他人麽,自有他們的去處。”


    裴英娘嗯一聲,不再多問。


    其他人自然是效忠韋妃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好責怪的。他們是奴婢,權勢不由人。


    她領著衣衫襤褸的近侍們走出含涼殿,走到高聳的露台前,玉階下腳步紛亂,一名頭梳高髻,著錦繡華服的女子在眾人的簇擁下拾級而上,氣勢洶洶。


    近侍們瑟縮了一下,“王妃,韋妃來了!我們要不要繞道走?”


    裴英娘笑了笑,“不必,我正想去找她。”


    韋沉香臉色陰沉,怒氣衝衝,走到裴英娘麵前,“十七娘,你真的以為郎君會一直容忍你,任你無法無天?他脾氣好,不代表你能一直囂張下去!”


    她快氣瘋了,武英娘把她趕出靈堂,這個屈辱她認了。可武英娘竟然得寸進尺,什麽都要插手管一管,就這麽讓武英娘把人帶走,她以後還怎麽服眾?


    武英娘和趙觀音不一樣,趙觀音脾氣暴躁,心思簡單,很好對付。武英娘明明是個行事謹慎、不關己事不張口的人,理應比趙觀音知道分寸,韋沉香以為對方不會給自己難堪,結果武英娘卻一次次打她的臉,比趙觀音難纏多了。


    為什麽她處處和自己作對?


    裴英娘淡笑一聲,“陛下忍不忍得了,與我何幹?”


    韋沉香瞳孔微微收縮,她最大的依仗就是李顯,可武英娘不怕李顯……阿耶說得對,她動不了武英娘。


    “十七娘……”韋沉香忍氣吞聲,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柔和,“郎君很看重你,你何苦與我為難?我們兩人和平共處,豈不是皆大歡喜?此前的事,怪我行事莽撞,我並非成心冒犯你,如今時局不穩,危機四伏,你我應該攜手共渡難關。”


    她能屈能伸,既然暫時奈何不了武英娘,不妨先示弱,等到將來李顯坐穩皇位,她再和武英娘算賬!


    裴英娘嗤笑,“這種話也就能騙騙聖人。”


    韋沉香咬牙切齒,忍了又忍,冷聲道:“你真要把人帶走?”


    裴英娘抬起眼簾,道:“七個人,一個不能少。”


    韋沉香冷笑幾聲,抬起手,數十個甲士奔上台階,把裴英娘團團圍在中間,“敬酒不吃吃罰酒,相王妃,得罪了。”


    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味退讓隻會被人看輕,武英娘擅闖內宮,她把人扣下,有理有據,大明宮早就改天換地了。


    裴英娘嘴角微微一勾,環顧左右。


    “王妃,我們不走了……”近侍們瑟瑟發抖,走到裴英娘身後,“我們活了這麽大的年紀,該吃的苦吃過了,享的福也享過了,我們也不是什麽好人,何苦帶累您?不如跟了先帝去,照舊服侍先帝。”


    相王妃願意為他們駐足,他們已經感恩戴德,這輩子,起碼沒有白活。


    裴英娘一哂,拍拍手。


    更多甲士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如潮水一般,手中□□齊齊指向韋沉香。


    對方人多勢眾,而且還是此前保護先帝的殿前親衛,身份貴重,聽命於韋沉香的甲士見勢不妙,後退至韋沉香身側。


    心腹宮婢勸韋沉香:“娘子,相王妃和先帝父女情深,如今先帝仙逝,相王妃舉止癲狂,您還是別和她硬碰硬了,不值得和她計較。”


    這話說得巧妙,韋沉香心裏好受了一點,沒錯,武英娘根本是瘋了!


    “想走?”看出韋沉香氣勢驟減,裴英娘上前一步,淺笑著說,“我和陛下說過,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真心悔過為止。我這人心眼老實,言出必行,既然韋妃自己撞上來了,總要兌現諾言。”


    韋沉香鐵青著臉,“你敢?!”


    裴英娘笑容滿麵,揮手讓近侍們上前,打人這種事,用不著她親自出手。


    近侍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鼓起勇氣:反正沒幾天好活了,不如趁著臨死前好好出口惡氣!


    韋沉香麵色慘白,她剛剛安慰自己武英娘瘋了,好讓自己的退讓顯得沒那麽狼狽,現在她卻覺得武英娘是真的瘋了!


    她轉身想逃,郭文泰越眾而出,大手按住她,她不停掙紮咒罵,郭文泰麵無表情,不為所動。


    她從來沒有這麽怕過,講道理,武英娘不聽,她示弱,武英娘不信,她耍狠,武英娘比她更狠……


    韋沉香毛骨悚然,汗流浹背,“你瘋了!你打了我,郎君不會饒你!”


    裴英娘一臉平靜,“動手。”


    近侍們依次上前,啪啪啪啪,一人一巴掌,掌嘴這種事他們駕輕就熟,動作熟練得很。


    韋沉香倒在地上,失聲痛哭,此番折辱,她一定要找武英娘討迴來!


    “知錯了嗎?”裴英娘居高臨下,俯視韋沉香,“你和聖人說,我故意冤枉你,我今天問你,那日在靈堂前,你到底笑沒笑?”


    “我沒有!”韋沉香淚如雨下。


    裴英娘說,“接著打。”


    又是一輪巴掌脆響。


    露台上風聲唿嘯,眾人噤若寒蟬。


    韋沉香雙手緊緊握拳,指甲刺破掌心,溫熱的鮮血從指縫間淌下。


    “不承認?”裴英娘抬腳走開,淡淡道,“好,下一次見到我,記得躲遠點。”


    北風卷起她的衣袖裙角,她緩緩步下玉階。


    背影嬌小嫋娜。


    然而台上、台下的甲士親衛們,四周躲在暗處看熱鬧的宮婢們,心頭不由生出一股凜然之意。


    走出很遠後,近侍們艱澀開口,“王妃……您何苦……”


    何苦為他們這種人得罪聖人和韋妃!這天下已經是聖人的了!


    裴英娘望著遠處聳立的宮牆,微微一笑,“你們也覺得我瘋了?”


    近侍們垂下頭。


    他們看著相王妃一天天長大,深知她本性溫順,謹小慎微,不是那種得誌猖狂、不管不顧的人,可她今天卻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想來想去,近侍們一致認為,相王妃的反常,必定是因為先帝亡故,傷心過度的緣故。


    其實裴英娘已經不傷心了。


    生離死別,悲歡離合,世事皆是如此,不能過於沉浸在悲傷當中。


    以後的日子還很長,大明宮再沒有任何讓她留戀的東西。


    韋沉香以為李治走了,她失去靠山,會徹底沉寂下去,任人欺辱。


    恰好相反,沒有顧忌,沒有留戀,她反而不必再隱忍。


    山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她最後迴頭看一眼佇立在晴空下的含涼殿。


    阿父,小十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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