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中迴到相王府, 李旦換了身檀色圓領春衫, 立刻去了東邊書室。


    他吩咐長史召集幾個門客幕僚, 不知在商量什麽要事, 一直談到深夜。


    裴英娘等他迴房一起吃飯, 等到亥時,實在撐不住了, 歪在榻上睡了過去。


    朦朧中感覺到有人在房裏走動說話,她睜開雙眼。


    迴來傳話的馮德連忙打千唱喏,李旦還在忙,怕她久等,要她自己先用飯。


    她洗了把臉, 吩咐廚下煮了鍋羊肉餡嬌耳,爪籬瀝幹, 裝上幾大盤,撒上芫荽、細蔥、胡椒, 配幾味甜醬、豆豉、蒜泥、辣油之類的涼拌調料,並野菌畢羅、蒸餅、胡麻餅、春餅, 一大盅蟹黃蓴菜燴湯羹, 送去書室那邊。


    東西送到書室,桐奴小心翼翼和負責守衛的楊知恩稟明來意。


    李旦和幕僚商議事情時, 閑雜人等不許靠近, 哪怕是天使捧著二聖的敕書走到王府門口了,也沒人敢硬闖書室。


    但膳食是王妃叫人送來的,楊知恩沒敢為難桐奴, 轉身進了院子,剛跨進迴廊,書室裏的聲音很快壓低,長史探出半個身子,目光警覺,“何事?”


    府中門客圍坐一團,正在為某件事爭吵,一個個麵紅耳赤,氣氛僵持。


    李旦端坐主位,低頭看著青瓷茶盞裏瀲灩的茶水,神情模糊。


    廊下隻掛了一盞竹絲燈籠,楊知恩看不清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抱拳道,“娘子恐郎君勞累,著人送來些熱食菜蔬。”


    幕僚們麵麵相覷。


    李旦抬起頭,放下茶盅,“送進來。”


    楊知恩籲了口氣。


    菜肴碗盞送到書室,幕僚們聞到香氣,偷偷咽口水,紛紛推辭,要去廊下吃飯,不敢逾矩和李旦同席。


    李旦留下眾人,命婢女設席,和幕僚們一起用飯。


    席間菜肴精致,瓷碗用具精美,但盤中俱是簡單常見的飯菜,不見魚肚、海參、玳瑁之類的海味,亦沒有野鹿、熊掌、野雉等山珍。


    幕僚們拿不準王妃是怪他們耽擱相王休息,還是故意假裝節儉籠絡人心,等李旦先動筷子,才跟著動作。


    這一動作,自然是停不下來的。


    相王府換了廚娘麽?怎麽飯食忽然變得如此可口?


    趕緊多吃點!


    幕僚們夾菜的速度突然變快了很多。


    晚飯沒有粥飯,蒸餅、嬌耳既飽腹,吃起來又方便,眾人很快吃完。


    彩衣婢女們撤走食案,送上消食的茶湯。


    吃飽喝足,幕僚們繼續議事。


    一頓晚飯,並沒耽擱多少工夫。


    楊知恩暗暗道,難怪王妃隻送了些餡餅啊、嬌耳之類的麵食,原來是為了省事。


    他蹲在牆角,大口吃著一盤拌了蔥絲、蒜泥、胡椒的嬌耳,果然郎主娶了妻室就是不一樣,不僅郎主氣色好精神足,他們這些貼身伺候的也有人想著了!


    桐奴和裴英娘稟報說幾個文質彬彬的幕僚一盤加一盤,把整整一大鍋嬌耳吃光了。


    她讓半夏去廚下走一趟,“羊肉、豬肉、蝦肉的嬌耳各煮一大鍋,不要湯水,各處值夜的都送到,清客們未必敢吃飽,等郎君那邊散了,往客院裏再送幾份。”


    寒涼的春夜,餓著肚子當差不好受,這時候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送過去,比大魚大肉還管用。


    半夏應了聲是。


    子時末,李旦才踏著深沉夜色迴房。


    裴英娘洗浴後打發走婢女,伏榻瞌睡,房裏隻點了一盞燈,昏黃的燈光籠在她身上,搽了珍珠粉的臉頰泛著淡淡的暈光。


    睡顏恬靜。


    他站在珠簾外,默默看了一會兒。


    以前他不就寢,婢女們不能休息,等到天亮也要為他留一盞燈。


    但是那隻是為了應付差事罷了,沒有人特意等他迴來,不為別的,隻為他。


    夫妻同體,他們是世上最親密的人。


    他腳步放輕了些,走到湘妃榻前,準備抱她去東間內室睡。


    剛俯下身,袖子蹭到她身上。濃密纖長的眼睫顫動了幾下,她揉揉眼睛,坐起身,“你迴來了。”


    半夢半醒時說話,聲音沙啞軟糯。


    李旦攬著她就勢壓倒,追逐著櫻唇嬉戲,想嚐嚐她的唇是不是也和嗓音一樣甜美。


    剛睜眼就被壓著熱吻一陣,裴英娘來不及反應,等他鬆開時,還愣愣地盯著他看。


    他笑了笑,打橫抱起她,送到內室床榻上,幫她蓋好被褥,“睡吧。”


    白天進了一趟宮,一來一迴確實很累,她眼皮發沉,看到他迴房,心裏安定下來,很快睡熟了。


    翌日睡到卯時,睜眼時聽到耳畔有陌生的唿吸聲,她側過臉,李旦還在睡。


    成親裏裏外外要忙的事很多,他這些天應該也累著了。


    微風吹拂,窗外樹枝沙沙響,房間裏光線暗沉,可能是個陰天。


    她抬手描摹李旦的眉眼,他睡覺時神情柔和,有種乖巧羞怯的感覺,和平時不大一樣。


    大概是他的睡相太乖了,她情不自禁湊過去親了親他的鼻尖。


    一陣天旋地轉,睡著的人遽然睜開雪亮銳利的雙眸,抱著她翻了個身,把她壓得緊緊的,舌頭撬開她的齒關,急切地翻攪索取。


    她喘不過氣,鼻子裏發出示弱的哼哼聲。


    長吻結束,他俯身在她耳邊臉頰啄吻,咬牙道,“摸就算了……還敢親,給我等著。”


    說話時滾熱的氣息往她耳朵裏鑽,最後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的。


    她大口喘氣,微微顫栗,有點想哭,就親了一下而已呀,而且是趁你睡著的時候親的……


    他怕控製不住,匆匆起身去淨房洗漱。


    裴英娘摟著被褥繼續賴床,等李旦洗好了迴房,才坐起身,“今天要出門嗎?”


    李旦掩好衣襟,坐到床榻邊,撥開她的長發,輕吻光潔的額頭,“說好這幾天陪你的。”


    李顯教過他,沒什麽情趣、不會花言巧語哄人開心的話,就老老實實待在王府裏陪著娘子,天天/朝夕相對,讓她沒工夫生氣,真生氣了能及時發現,及時描補。


    雖然七兄向來吊兒郎當,但畢竟是成過親的人,經驗教訓多,他的建議可以適度參考。


    裴英娘跪坐著,上身前傾,趴在李旦背上,雙手繞到他下巴底下,幫他係好圓領袍衫的係帶,打好結,“你去忙正事罷,我今天想逛逛園子。”


    昨晚他三更半夜才睡,連夜和門客密談,商談的必定是大事。他再置身事外,不理紛爭,到底也是皇室中人,不可能真的天天悶在內院看書習字,安心當個閑散親王。


    早在溫泉宮時,她就發覺了,李旦和她以前想象中的不一樣。


    進宮前,他是李治和武皇後最小的兒子,是冷傲孤僻的相王。認識久了,他是體貼溫和的兄長。


    現在,他是她的丈夫,他的名字,不再是冷冰冰的代號。


    不論他決定走哪條路,她願意陪他。


    即使他什麽都不知道。


    李旦扭過頭,垂眸看著趴在自己肩上的人,目光溫柔,“外頭落雨了。”


    她“啊”了一聲,光著腳奔下床榻,走到窗前,支起窗戶,院子裏細雨朦朧,掛起萬丈軟簾,石榴樹靜靜矗立在纏綿春雨中,果然在落雨。


    夢中聽到的沙沙聲不是風吹動枝葉,而是微雨打在葉片上的聲響。


    “落雨不要緊,逛不了園子我也有事做。”她笑笑說。


    身體突然騰空,一雙結實的臂膀攔腰抱起她,送迴床榻。


    李旦抓起她的腳踝,觸手冰涼如雪,皺眉道:“下次再這樣,藥羹還得接著喝半年。”


    她吐吐舌,乖乖把雙腿塞進暖和的被子裏,老實聽訓,“曉得了。”


    一起吃過朝食,李旦出去了。


    春雨細如蛛絲,他心事沉沉。


    想到以後每天清早睜開雙眼時,能看到小十七躺在自己身側酣睡,隨時能攬著她廝磨親近,又覺得心中安穩。


    夢中奢望的一切他都得到了,有小十七陪在身邊,將來的艱難險阻,波雲詭譎,就如眼前這場綿綿春雨,不值一提。


    他定定神,微笑著冒雨徐行。


    楊知恩和長史跟隨左右,一行人慢慢往東市的方向馳去。


    裴英娘讓會做栗子糕的廚娘把啟壇的蜜煎果子和去年冬天醃製的酒糟醃鯉魚一並送去公主府。


    朝廷禁止宰殺鯉魚,老百姓們給鯉魚換個別稱,照吃不誤,她當然也不不避諱。


    酒糟醃鯉魚一般冬天做,夏天吃。


    她閑著時心血來潮,看到永安觀有養花的暖房,特意吩咐花奴空出一塊,嚐試能不能利用暖房的幹燥和溫度來醃製醬菜、果幹。


    實驗一半成功,一般失敗。


    醃鯉魚成功了,醬菜失敗了。


    她決定今年再試試,相王府的暖房更大,裏頭的各色名種牡丹養得嬌豔欲滴的,醬菜比牡丹經折騰,一定能做成功。


    不過事先得囑咐廚房的人保密,不能叫李旦聽見風聲。


    忍冬提醒裴英娘應該給英王府送一份賀禮。


    裴英娘有些為難,李顯的第一個孩子,理應送大禮,但是偏偏是庶出的,“讓阿福去打探一下其他人送了什麽。”


    跟著別人一起送,最不容易出錯。


    反正她又不想掐尖出風頭。


    午飯她是一個人吃的,李旦夜裏才能歸府。


    清寒雨天最適宜擁被小睡,可惜她沒有這個空閑。


    婢女在廊下支起羅帳帷幕,鋪設軟褥、幾案,搬來薰籠、矮榻,她添了件厚蜀錦團花半臂,坐在迴廊裏處理雜務。


    阿福和阿祿進院稟報事情,一路上看到相王府的仆役錦衣華服,行色匆匆,很少有人交頭接耳,壓低嗓音說:“不愧是相王府的下人,嚴謹得體……”


    等他們見到一臉諂笑的馮德,很快不這麽想了。


    兄弟倆先奉上賬冊,一一稟明近幾日的要緊事,然後道:“頭一批瓷器送往各處去了,現如今各地商隊三天兩頭找仆打聽下一批什麽時候運來京兆府。”


    裴英娘頭也不抬,“西市的胡人沒有動靜?”


    “當然有,那幫粟特人問的次數最多。”阿福說,“還有,前天倭國使臣也想買瓷器。”


    “倭國人?”裴英娘寫字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他們想要多少?”


    阿福擠擠眼睛,“按著娘子說的,咱們隻送不賣。京兆府的達官貴人們抓耳撓腮,擠破頭了也沒處買的寶貝,有市無價,倭國人不懂行情,獅子大開口,要幾百件呢!”


    朝廷優待留學生,倭國使團和倭國留學生在長安的生活奢侈風光,比倭國本地的皇族強多了,但是真要他們自己掏一筆巨資——難。


    裴英娘莞爾道:“幾百件麽……和他們說,他們要多少,我們有多少,但是我們不收金子,隻要銀礦。”


    “銀礦?”


    阿福和阿祿對視一眼,沒聽懂。


    裴英娘手指微曲,輕叩書案,“不,先去找新羅人,告訴他們倭國人想獨占瓷器貿易。”


    她會和倭國人公平交易,但如果能夠壓一壓價就更好了,把新羅人扯進來,倭國人絕對會自亂陣腳。


    壓價這種事阿福做慣了,立刻點頭如搗蒜,“是!”


    裴英娘合上賬本,呷一口溫熱的木樨花茶。


    進貢,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國際貿易活動。


    所謂朝貢,就是那些藩屬國的小城邦隨便扒拉扒拉點土特產,送到上國,朝廷幾倍、十幾倍甚至幾十倍恩賞迴去。


    如此一來,藩屬國得了實惠,樂得稱一句中原朝廷為上國。而中原政權借此安定邊境,收攬人心,博一個萬國來朝的威名。


    雙方皆大歡喜。


    彼時唐軍兵強馬壯,聲威赫赫,出使的大臣一個不高興可以借兵隨手滅掉一個城邦。藩屬國不敢敷衍上國,進貢的特產大多是奇珍異寶,雙方的貿易還算等值。


    那也隻是還算而已。


    她不要還算,隻要劃算。


    作者有話要說:  文裏這句“出使的大臣一個不高興可以借兵隨手滅掉一個城邦”是誇張的說法。


    具體情況比較複雜,簡而言之就是:唐朝出使的大臣被某個國家某個不長眼的部落給殺了,僥幸逃走的大臣借兵殺迴去,把那個部落給滅了。


    具體涉及各方利益衝突,沒有表麵上那麽簡單,就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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