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第一天應該做什麽?


    不用去宮裏拜見翁姑, 裴英娘一時拿不定主意, 是先逛園子呢,還是先召見王府的下仆?


    瓊娘和忍冬還沒完全認清楚王府內內外外的管事、仆從, 成親第二天召見他們有點倉促, 先晾一晾他們,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相王府占了半個裏坊,比李令月的公主府還大, 園子裏有山有水,亭台樓閣,殿宇輝映,不是一馬平川的草原,逛一圈爬上爬下, 得大半天工夫, 她身上正難受著, 嫌累。


    用過朝食,裴英娘看庭院裏水波蕩漾, 春光爛漫,心裏喜歡, 坐在鬱鬱蔥蔥的石榴樹下打秋千。


    古樹少說有一百多歲, 枝葉繁茂, 聽馮德說古樹結的石榴不僅數量多, 個頭也特別大,禁苑的宮人私底下管它叫石榴王。


    彩絛飛揚,銀鈴顫動, 她琢磨來琢磨去,最後決定等會兒先看賬本。


    李旦陪她一起用的朝食,他仗著新婚,拋下刊印書目的事,光明正大躲懶。


    裴英娘問過好幾遍,確認他這幾天都不出門,會留在王府陪她,臉上沒露出有多歡喜,其實心裏很高興,不舒服的時候可以拿他磨牙。


    他出去了一會兒,不一會兒又端著一碗熱羹迴到院子,眼神示意裴英娘過去。


    她乖乖站起身,理好滑落的夾纈錦帛,跟著進房——她不習慣睡青廬,雖然帳篷寬敞精致,依然有點幕天席地的感覺,早上剛起身就讓半夏把被褥、妝奩送進寢室了。


    正堂迎麵是一座鑲嵌山水畫折疊描金落地大圍屏,兩旁百花錦帳掩映著廳裏的奢華,牡丹、芍藥、海棠、蓮花、薔薇栩栩如生,仿佛有陣陣暗香逸出。


    廳內設香榻、坐席、軟墩、香幾,梅花小幾上供著寶石盆景、碧綠琉璃花鳥、雲母畫屏、重透犀角雕,擺設華貴而不失雅致。


    東邊內室也用紗帳隔開,繡鸞鳳銜同心百結的帳幔以絲絛束起,攏在鎏金彎月掛鉤上,露出一張包鑲檀香木彩繪雕刻百子千孫床榻來。


    榻上錦被隱囊堆疊,金鉤彩絛,錦囊低垂,簪花鎏金腳踏四角包裹錦綺。


    按著裴英娘之前特意交代過的,床榻內嵌有暗格,挨著牆角的那麵一排排朱漆描金寶相花紋屜子——方便取用零碎的小物件。


    床榻兩旁紫檀金漆百寶嵌鈿螺箱籠堆得高高的,最裏麵圍著一圈立式畫屏。


    靠南以書架、屏風、錦帳隔出一間小琴室,書案、琴桌、香幾、簟席俱備,一架金銀團花燕尾紋鳳首箜篌倚在琴桌旁,架上另有幾隻紫檀鈿螺琵琶,羌笛、管蕭。


    裴英娘隻會彈奏箜篌,鳳首箜篌是她的陪嫁,琵琶、笛蕭、古琴全不會。


    案頭的樂器不像是單純的擺設,應該是李旦的愛物——她看到過李治和李令月彈琵琶,倒是從沒見過李旦抱著琵琶的樣子。


    整間內室地上鋪設海獸葡萄紋波斯氍毹,金銀絲線熠熠奪目,氍毹沒及腳踝,流光溢彩。


    她跟在李旦身後,踩著柔軟的氍毹,走到西窗的金絲楠木香榻前。


    等她矮身坐下,一勺淡褐色藥湯遞到她嘴邊。


    “怎麽又吃藥?”她皺皺眉頭,低頭揪著茜色衣帶玩,“今天我沒吃酒。”


    李旦把藥碗放到一旁的翹角幾案上,嘴角微微勾起,壓低聲音說:“不是藥,我比你年長……你年紀小,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得多吃些調養的東西,不然以後要吃苦頭。”


    裴英娘怔愣半天,想明白他在暗示什麽,倏地一下麵紅耳赤,羞也不是,惱也不是,隻能狠狠剜他一眼。


    為什麽要一本正經說這種話!


    還我古板溫和、一板一眼教我詩書禮儀的阿兄!


    本能想要告狀,隨意想到這種夫妻間的私密事情,告訴誰都不合適,找李治是不可能了,找李令月訴苦也不保險,後者肯定會取笑奚落她,說不定還會給她推薦滋補方子……


    惱怒著惱怒著,她被他攬著喂下一整碗羹湯。


    這一次湯汁的味道很甜,裏頭不知道加了什麽,甜中微微帶點酸,很開胃,喝起來有點像寒食節時吃的醴酪,不過醴酪是涼的,甜羹是熱食。


    溫熱的甜羹吃下肚,從腸胃開始,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長七歲,又看著她長大的緣故,李旦既是她的丈夫,又是她的親人,娶了她,就恨不能方方麵麵什麽都要照顧到。


    他完全不必這麽緊張,她又不會嫌棄他,雖然她悄悄把李治給她的義絕書藏起來了……


    裴英娘靠著身後溫暖的胸膛,心想,既然是為自己好,就當是在吃甜點罷!


    銀匙再一次伸過來時,她張開蕊紅絳唇,這一次送進來的卻不是甜湯,下頜被猛然捏起,幾聲哐當響,湯碗、湯匙胡亂摔在幾案上,取而代之的是火熱的唇舌。


    李旦吻了半晌才放開她,看她軟在自己懷裏喘息,唇似丹朱,麵如赤霞,幹脆俯身將她整個抱起,壓在香榻上。


    她還沒緩過氣來,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剛靠上引枕,滾燙的唇鋪天蓋地灑下來。


    他沉默著吻她,像對待最心愛的珍寶,裏裏外外,每一寸都要細細品嚐。


    她緊緊抓著他的衣袖,低聲呻/吟,恍惚看見窗外挑著幾枝豐腴桃花。


    淡綠窗紗,嬌豔花瓣,順著院牆攀援的藤蘿被微風吹得輕顫,一簇遒勁粗壯的藤蔓,罩在粉嫩纖細的桃枝間,壓得花枝抬不起頭。


    等李旦平靜下來,她推搡幾下,想起身離榻。


    他沉得像山一樣,她的手挨到他的肩膀,壓根推不動,還被他緊緊抓住手腕,扣在榻上,嗓音暗啞,“別走。”


    裴英娘欲哭無淚,她沒想走啊,雖然剛才她差點想揍他了,可是他自己動手,還是很體貼很有分寸的……


    不過兩人離得這麽近,手□□纏,他的一點細微動作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總不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讓他就這麽著吧?


    她看他額間隱隱有汗漬冒出來,有點心疼,囁嚅著道:“我、我不走,我隻是出去叫人送水進來……”


    他沒說話,繃緊的身體放鬆了些,緊緊抱了抱她,側過身子。


    裴英娘趕緊爬起來,出了內室。


    半夏和忍冬守在外間,聽到裏間傳出的聲音,急得直跺腳,要去喚瓊娘,看她出來時腳步虛浮,滿臉暈紅,但衣裳還整潔,料想沒有成事,鬆了口氣。


    裴英娘沒讓婢女進內室伺候——即使是她信任的半夏也不行,自己端著半盆熱水和澡豆、香脂、巾帕進房。


    瓊娘教過她,婚前要端著架子,但是婚後就不一樣了,夫妻之間不用太矜持,免得被別人鑽了空子。


    李旦已經起來了,靠著榻欄跪坐,眉頭擰得緊緊的。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見她捧著半盆熱水走得搖搖晃晃的,先怔了一下,然後笑了笑。


    她果然沒有生氣。


    生氣了他也能很快哄迴來,但不生氣最好。


    他起身接過銅盆,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隨手抓起一件裏衣,避去畫屏後麵洗漱。


    裴英娘打開箱籠,給李旦挑換洗的衣裳,頭一次給男人挑衣服,她頗有些新奇的感覺。


    她暗暗想,以後這種貼身照顧李旦的事,全得由她親自來,不能交給其他人。


    未經人事的黃花大閨女,天天這麽近身服侍一個年輕俊朗、身份貴重的郎君,想不動點歪心思都難。


    她挑好衣裳,站在畫屏外輕咳兩聲,雙手捧著細絹中衣和圓領襴袍往裏頭一塞。


    一雙濕漉漉的手探出來接過衣裳。


    她不鬆手,“擦幹了再換衣。”


    正值乍暖還寒的春日,別因為不當心著涼了。


    屏風後麵傳出幾聲含糊的低笑,李旦縮迴手,直接繞過屏風,單手一撈纖腰,把她抱得幾乎雙腳離地,“你幫我擦幹,嗯?”


    她反手拍他幾下,手掌觸到溫涼的皮膚,才意識到他赤著上半身,隻穿了下裳,布巾濕噠噠掛在銅盆邊沿——難怪一雙手都濕漉漉的。


    這麽快就把褻褲換了……


    她含羞帶惱,不好意思往底下看,挽起袖子,低頭擰幹布巾,幫他擦身。順便偷偷打量他,肩背寬闊,肌肉緊實,果然是常常騎馬打波羅球的人。


    她自以為偷偷摸摸,烏黑發亮的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的,眸中的審視意味,一望而知。


    李旦很快察覺到她的目光,不動聲色繃緊肌肉,徐徐舒展堅實的線條。


    這麽一鬧,很快到了用午飯的辰光,半夏在屋外咳嗽幾聲,問什麽時候傳飯。


    春光燦爛,庭院裏花紅柳綠,樹影婆娑,裴英娘讓婢女把午飯擺在迴廊。


    兩人麵對麵坐著吃飯。


    李旦手裏拿著銀筷,眼神炙熱,視線像蛛絲一樣纏繞在裴英娘身上,很懷念親手喂她喝甜羹的旖旎。


    裴英娘坦然自若,仍舊留半夏在身旁夾菜、遞湯,小口吃著一碗羊肉索餅,吃飯這種事,有使女幫忙就夠了,自己拿筷子吃才香甜,想吃什麽夾什麽,吃多少添多少。


    看在新婚的份上才讓他伺候著喝幾碗湯,想喂她吃飯,沒門!


    吃了飯,喝過茶,該談正事了。


    李旦一個眼神示意,馮德立刻飛也似的跑進院,幾個抬箱子的豪奴跟在他身後,走到廊下,放下膽子,欠身行禮畢,退至一邊等候吩咐。


    “王府的賬本全在裏麵。”李旦輕聲說,“管事、家奴早就準備好了,要不要見見?”


    裴英娘挑眉,並不推辭,不過她暫時不想見府中奴仆,“賬本留下,人明天見。”


    相王府內外院界限分明,除了長史以外,還有外管家、內管家。


    外管家和馮德,一個管外麵行走交際的事,一個管裏頭的內帷瑣碎。


    長史地位超然,是李旦的心腹,看似不怎麽管事,好像是出宮養老的,實則是李旦真正倚重的人。


    裴英娘之前說過,她不管李旦外頭的事。


    長史隻聽命於李旦一個人,行蹤詭秘。


    她和長史井水不犯河水,先觀望一下對方的品性,以後再作打算。


    至於外管家,自然是要想辦法打發走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


    裴英娘既然來了,首先得把王府的內院事務抓在手心裏,要麽收服之前的管事,要麽安插自己的人手。


    馮德早已經三番五次表現出投靠之意,可以做個幫手,而外管家直到現在都沒有吭聲。


    不管外管家是有意怠慢,還是無意疏忽,裴英娘不打算繼續等了。


    先拿他作筏子,殺雞儆猴。


    她早就查清楚了,外管家是李旦身邊的積年老仆,靠著親王近侍的身份作威作福,這些年有不少積蓄,足夠一輩子吃香喝辣享尊處優。


    如果他識相,裴英娘不介意給他一個體麵的差事榮養。


    如果他執意拿喬,想仗著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挑動府中的仆從鬧事,想奴大欺主,給她一個下馬威——那就別怪她翻臉無情。


    她撂下茶盅,扭頭問李旦,“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先問清楚,然後她才能放開手腳,以免以後夫妻再為了府裏的小事鬧別扭。


    李旦正襟危坐,理所當然道,“你是當家主母,當然是你說了算。”


    他從不管內院的事,以前是馮德幫著照應,現在娶妻了,自然全部由裴英娘做主。


    沒有哪家豪門郎君會和妻子爭內院管家權,何況他還是不理俗務的天潢貴胄。


    裴英娘滿意地點點頭。


    想了想,又問,“我不管你外頭的事……我的事,你要管麽?”


    她出嫁後依然會時常出門料理自己的工坊,這是之前商量好的。


    李旦搖搖頭,想拍拍她的發頂,餘光看見院子裏的奴仆都望著他們,抬到一半的胳膊慢慢放下,年紀小的主母很容易被下人看輕,她得在下人麵前保持威嚴雍容之態,“我不管……”


    他頓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我也管不了。”


    私底下相處,她脾氣實在是好,好到讓他覺得僥幸。涉及到原則問題,真生起氣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何況他愛看她忙活來忙活去的樣子,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就該這麽朝氣蓬勃。


    裴英娘笑睨他一眼,很好,繼續保持這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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