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把麵具送到裴英娘手上。


    青麵儺鬼的麵具, 陰森可怖。但是滿室燭火映照, 殿外歌舞喧騰,麵具拿在手裏,不僅沒那麽可怕, 彩漆勾畫的眼睛還顯得有點可愛。


    她把麵具扣在臉上,半夏幫她係好絲帶子。


    “怕不怕我?”她仰臉看李旦, 故意做出張牙舞爪的姿勢。


    李旦拍拍她的發頂, 也在侍從的幫助下戴上麵具。


    兩人對視幾眼,都覺得對方戴麵具的樣子很好玩,一起笑出聲。


    另一邊的薛紹、李令月、李賢、房氏和李顯、趙觀音等人都在內侍的示意下戴好麵具。


    李治是頭一個戴上麵具的。


    眾人看聖人要與民同樂, 齊聲讚頌,紛紛找宮婢討來麵具戴上。


    李治站起身, 侍從緊緊跟在他身旁,想攙扶他。


    他揮揮袖子,侍從連忙躬身後退。


    李治走到大殿前, 站在一盞碩大無比的羊角燈籠下。


    四麵燈火輝映, 他的身影像連綿起伏的龍首山一樣巍然屹立,朝李令月和裴英娘招手, “過來。”


    姐妹倆正彼此端詳對方臉上的麵具, 聽到李治傳喚,嬉笑著走到他身邊。


    李治一手一個, 拉起她們的手,“我們也去驅儺。”頓了頓,淺笑著說, “驅走疫病,明年一定能無災無病,事事如意,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隔著麵具,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模糊。


    父女幾人順著台階走到廣場中。


    李治的腳步穩健從容,一點不像一個久病之人。


    裴英娘和李令月差點跟不上他的步子。


    李賢、李顯、李旦、薛紹和其他大臣、學士緊隨其後,唯有武皇後端坐在內殿中,含笑看眾人玩耍。


    廣場上的舞者立刻把幾人圍在中間,舞得更賣力了。


    李治教裴英娘和李令月跳儺舞。


    總結就是,隨便跟著舞伎們的舞姿抬抬胳膊,踢踢腿,做出驅趕的動作就行。


    薛紹很快湊到李令月身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生怕她忘乎所以,磕碰到肚子。


    裴英娘感覺到身後一道影子壓過來,扭頭看過去,戴著青色麵具的高大男人平靜地注視著她,麵具底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柔情似海。


    別人都在跳舞……李治在跳,李賢和李顯一邊互相翻白眼,一邊在跳,連那些頭發花白的老學士都像模像樣抖抖手臂,跺跺腳,花枝亂顫,唯有他一動不動,衣袂在滿蘊濃鬱香氣的朔風中獵獵飛揚。


    她抿嘴一笑,挽起李旦的胳膊,把他拉進人群裏,另一手勾住李治的袍袖。


    “穀杆大於牛腰,蔓菁賤於馬齒。人無饑色,食加魚味。”她清清嗓子,跟著曲調念誦《驅儺詞》,勾勾李旦,再扯扯李治,催促兩人跟著他一起念。


    父子二人搖頭失笑,一板一眼詠唱,抑揚頓挫,韻味悠長。


    裴英娘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不好意思念了。


    她真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念,李治和李旦才是和著曲調、韻腳在唱啊!


    嗓音鏗鏘,如金石相擊,和聲琳琅。


    果然是博學強識、家學淵源的貴公子,隨口唱幾句驅儺詞,也這般高雅。


    守歲顧名思義,需要守到三更時候。


    子時正,太極宮正門的城樓上敲響辭舊迎新的鍾聲,咚咚的鼓聲同時響起,全城鼓樓由北向南,從朱雀街向東西的方向,鍾鼓聲如潮水一般擴散蔓延,漫過整座盛世繁華的長安城。


    大臣、學者們紛紛離席,拜倒在李治和武皇後麵前,齊聲讚頌二聖賢德英明,天下太平,物阜民安。


    舞伎、內侍、宮婢、護衛,嘩啦啦一大片,數千人朗聲高唿君主聖明。


    數十丈的火焰搖擺舞動,送出一縷縷馥鬱甜香。


    裴英娘站在李治身側,耳中聽到的,是山唿海喝、震耳欲聾的讚美,看到的,是宮人們發自內心恭祝的笑臉。


    這一刻,整個天下,九州黎庶,萬裏山河,俱都拜伏在他們腳下。


    她不由得一陣心潮澎湃,忍不住抬頭看李治。


    李治迎風而立,居高臨下,望著台階下貌似畏懼恭敬、實則各有思量的大臣們,神情冷冽,無悲無喜。


    武皇後和他並肩而立,唇邊隱隱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作為共同執政的二聖,這對帝後身上有太多秘密,沒有人能猜到他們到底在想什麽。


    他們曾是最親密的夫妻,最默契的盟友,最恩愛的眷侶,最後因為權勢漸行漸遠,疏離冷漠。


    即使感情仍在,也迴不到當初的兩情繾綣了。


    手背忽然一暖,沉思中的裴英娘迴過神。


    李旦握住她的手,低頭看她,眼神關切,“冷?”


    她鼻尖微酸,點點頭。


    李旦抬起寬袖,把她罩進袖子底下,擋住凜冽的寒風。


    他身上依然有淡淡的墨香味,她從小聞到大,很熟悉這股味道。


    她下意識迴握他的手,往他懷裏靠緊了些。


    不論世事如何變幻,他們不會走到那一步。


    第二日,便是新年的元旦之日。


    每年元日,含元殿舉行盛大莊嚴的朝會典禮。這一天蓬萊宮正門丹鳳門將會開啟,文武百官,萬國來賓,身著華麗禮服,陸陸續續走進丹鳳門,順著龍尾道拾級而上,爬上高聳軒昂的正殿。


    二聖接受群臣朝賀,賜下椒柏酒、屠蘇酒、膠牙餳,加官進爵,封賞功臣,君臣同賀新年。


    元旦互賀新年過後,老百姓們走出家門,歡慶佳節。


    廣場、郊外、曲江池畔,處處歡聲笑語,人頭攢動。


    全城出動,萬人空巷。


    熱鬧氛圍一直持續到上元節。


    城內三天放夜,坊門徹夜開放,不禁外出。千盞萬盞花燈齊齊綻放在長街內外,如雲蒸霞蔚,璀璨奪目。


    小娘子們身裹綾羅綢緞,頭戴珠翠花釵,郎君們騎馬仗劍,唿朋引伴,三五成群,相約出遊。


    又是一番車馬塞道,比肩接踵。


    裴英娘在宮裏住到上元節後的第三天,這天吃過焦圈,去含涼殿辭別李治。


    冬日天亮得晚,內室點著燈籠,火爐床內暖香撲麵,李治躺在榻上,身上蓋著錦被,正合目假寐。


    新年前後的慶祝活動一場接一場,他不必場場出席,還是免不了勞累。


    “阿父。”裴英娘跪坐在榻邊,幫李治捶腿,“今天可好些了?”


    李治抬起眼簾,茫然了片刻才認出她,微笑著道:“十七來了。”


    一旁的內侍欲言又止。


    李治看一眼內侍,笑容一黯,“今天是不是要迴去了?”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強笑著道:“春社那日我再進宮來陪阿父。”


    春社是民間的節日,農人們會在這一天祭拜土地神,祈求豐收。


    李治抬起手,他隻穿著裏衣,綢衫透出細瘦的胳膊,揉揉裴英娘的發頂,輕笑兩聲,“馬上就要出嫁了,怎麽能隨意出門?”


    裴英娘沒想露出傷感神色,但眼眶還是濕了,哽咽道:“我舍不得阿父。”


    “乖。”李治坐起身,繼續輕拍裴英娘,“阿父也舍不得十七。”


    內侍見狀,眼珠一轉,躬身解勸,“娘子莫要傷悲,出閣成大禮那天大家送娘子出門,第二天新媳婦拜見翁姑,娘子還不是得到大家跟前來請安?”


    這話故意說得促狹,裴英娘不想惹李治傷心,破涕為笑,紅著臉抽出一張粉青絲帕,在眼角按了按。


    李治也被內侍的話逗笑了,前腳送出去,後腳十七還是留在李家,隻是不知道要不要改口叫他“阿翁”。


    他暢想了片刻,示意內侍把準備好的一份詔書拿出來給裴英娘。


    詔書經過畫日、畫可幾道程序,中書省、門下省留有存檔,天子親筆所書,不容置疑。


    裴英娘展開絹帛,看完詔書上寫的內容,瞪大眼睛。


    這是一份義絕書。


    夫妻和離,和離書必須由丈夫來寫,以示夫妻情義斷絕,以後各自婚娶,兩不相幹。


    義絕則是朝廷出麵,判定一對夫妻斷絕關係,強迫二人分開,若是丈夫和妻子哪方不從,得乖乖服刑。


    “你若還是公主,不管你嫁了誰,我都能放心。宗室公主,就算不能一輩子受父兄庇佑,也能一生富貴榮華,享尊處優。尚主的駙馬,不論官銜高低,絕不敢欺負你。”李治緩緩道,“可是你現在成了王妃,那就不一樣了。旦兒現在對你情根深種,焉知這一份深情能持續到幾時?”


    李治是男人,深知男人薄幸,在遇到皇後之前,他和當時的太子妃感情融洽,何嚐不是一對羨煞旁人的少年夫妻?


    隻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古往今來,負心薄幸的故事實在太多了。


    他就是其中之一。


    小十七這麽乖巧,不是那些蛇蠍婦人的對手,她應該安安穩穩,平平順順,被人捧在手掌心裏疼寵嗬護,不能被丈夫欺騙冷落,過那種空守閨房到天明的淒苦日子。


    一天都不行。


    “旦兒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在我眼裏,你們是一樣的。”李旦合上絹帛,塞進裴英娘的掌心裏,“十七,若是將來有一天旦兒變心了,對你不好,拿出這份詔書,走得遠遠的。為父寧願你們義絕,也不想看到你們互相折磨,彼此仇視。更不想你們反目成仇,把這些年的情分全部耗盡。”


    所以一開始,他並不讚成這段婚姻。


    裴英娘眼裏的淚還是掉了出來。


    她握緊絹帛,雙手發顫,指尖用力到發白,“阿父,我記住了。”


    李治抬起她的臉,拂去她眼角的淚花,暗悔不該在婚前惹她垂淚,哄她道:“別怕,這隻是為父杞人憂天而已。你們是天底下最般配的夫妻,旦兒愛你敬你,為父相信他的真心。”


    裴英娘笑中帶淚,“阿父不用為我擔心,他敢對我不好,我就用鞠杖抽他!他保管服服帖帖的。”


    李治輕歎一聲,和她一起笑,“嫁妝裏有鞠杖,象牙的、楠木的都有,你迴去好好挑挑,選一枝趁手的,該打的時候不能心軟!”


    說了好一會兒家常話,裴英娘才告辭離宮。


    迴到醴泉坊,她把義絕書藏到妝奩裏。


    想了想,不放心,李旦曾經親手為她洗臉撲粉,萬一他哪天心血來潮,要為她畫眉點翠鈿,看到義絕書怎麽辦?


    她左思右想,讓忍冬和半夏抬出裝月事帶子的箱籠——她教會府中仆婦用棉花縫製月事帶子,仆婦做了許多備用。


    小娘子們貼身用的東西,就不信李旦好意思翻!


    她拍拍箱籠,想起一事,問半夏:“庫房有多少枝鞠杖?一枝不落,全帶上!”


    郎君們風行打波羅球,小娘子出嫁,嫁妝裏總會帶上幾枝精美的鞠杖,送給丈夫當新婚禮物。


    她的鞠杖不是禮物,是嚇唬李旦的大棒!


    “啊……”半夏傻了半天,去庫房清點。


    因為臨近出閣,府裏該收拾的大件已經收拾好了,剩下的東西雜亂堆放在庫房,為了搬箱籠,她特意把蔡淨塵叫到偏殿幫忙。


    數清楚後,她迴來告訴裴英娘,“有五十枝。”


    裴英娘啞然,這也太多了吧!


    蔡淨塵在一旁補充道:“除了鞠杖,還有十隻鬥雞。”


    連鬥雞都有?


    裴英娘擺擺手,正好有事要問蔡淨塵,撇開鬥雞的事,叫住他問,“行李衣裳收拾好了?”


    蔡淨塵點點頭。


    “多帶些人手,南邊去年鬧水災,今年必有匪患。”她還想叮囑幾句,那邊長史過來找她稟告事情。


    她匆匆道:“你先迴去,出發的那天再過來。”


    蔡淨塵嗯一聲,目送她走遠,直到她的身影轉過迴廊完全看不見了,才拔腿離開。


    相王和娘子大婚,聖人高興,大赦天下。


    娘子為他阿娘爭取到返迴長安的機會,這一次他再去跪求,一定能把阿娘接迴長安。


    社日過後,時序漸暖。


    春到花朝,庭院裏的楊柳漸次染上淺淺淡淡的綠意。透過如織柳煙,依稀能看見粼粼波光,碧池平滑如鏡,倒映出晴朗碧空和卷舒雲絮。


    一對彩羽鴛鴦劃過水麵,像漂浮在白雲之中,安詳自得。


    因為花朝過後就是李旦迎娶裴英娘的大喜之日,府中仆婦、婢女忙得腳不沾地,沒有辰光為百花慶祝生日。


    裴英娘十五歲的生辰過得人仰馬翻。


    除了二聖的賞賜,諸位王公大臣、皇室宗親紛紛上門贈送添妝禮以外,相王府也大咧咧派人來送禮,楊知恩大搖大擺求見裴英娘,被李令月派來的仆從打了出去。


    夜裏,李令月和裴英娘抱怨,“明日才是迎親吉日,八兄這麽心急做什麽?才兩天沒見,就這麽毛躁。”


    裴英娘坐在鏡台前,忍冬和半夏正為她卸妝。


    今天府裏來了許多命婦,瓊娘為她上了大妝,裝扮需要花一個多時辰,卸妝也麻煩。


    餘光看到李令月躺在帳中打哈欠,她抿嘴笑,“阿姊早些睡吧。”


    李令月已經開始顯懷,擔心她夜裏害怕,特意搬到親仁坊來陪她度過出嫁前的最後一晚。


    “我不困。”她繼續打哈欠,強撐著說,“我得好好教你,等你嫁過去,八兄休想哄騙你。”


    她說著說著,眼皮越來越沉重。


    不一會兒,床帳內傳出沉緩的唿吸聲,她睡著了。


    裴英娘笑而不語,燭火昏黃,銅鏡反射出柔和的淺黃光芒,她摸著手上的鎏金翡翠鐲子,心裏異常的平靜。


    從明天開始,她就是李旦的妻子了,他們要同床共枕,日日相伴。


    說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有那麽多人的關愛,有那麽多數不清的寶石金子……她不怕!


    現在李旦應該比她更緊張,不知道他的進門詩、催妝詩、奠雁詩、撤障詩、障車詩、卻扇詩準備好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唐朝人的審美應該是這樣的:


    就是這麽美,就是這麽自信!


    ··········


    文中的驅儺詞摘抄自敦煌文獻,應該是安啥啥亂之後到晚唐時期的驅儺詞,挪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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