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洗浴過, 膚色白若新瓷,發鬢烏黑, 彎眉下一雙杏眼愈發顯得明媚清透,嘴唇紅潤, 似枝頭盛開的芙蓉花。


    李旦的眼神流連在她嬌紅柔軟的雙唇上, 一時沒聽清她在說什麽,“嗯?”


    這一聲心不在焉的問詢, 立刻讓裴英娘誤會了。


    她眉頭皺得越緊,不滿道:“你舍不得?


    李旦擰眉,似乎在奇怪她突如其來的惱怒。


    不一會兒, 想清楚緣由, 他呆呆地坐了半晌, 忽然笑了。


    這一笑有如雨後的晴空, 爽朗明澈,亮如星辰。


    他教養極好, 詩書禮儀皆由鴻儒教導, 微笑也得體含蓄, 很少笑得這麽輕鬆, 這麽豪爽, 這麽沒有顧忌。


    “誰是明茹?”他俯身靠近裴英娘,伸手拈起一束半濕的墨發,用嘴唇感受發間的蘭脂馨香,含笑接著問,“為什麽不喜歡她?”


    裴英娘仰著臉看他, 板起麵孔,“因為我覺得她可能喜歡你。”


    她抓住李旦的衣袖,理直氣壯地說:“相王府的內院,隻有我可以喜歡你。”


    外麵她管不了,內院的一畝三分地,必須由她說了算。


    小兒女置氣似的嬌蠻,別人聽來大約覺得她言語稚氣天真,於李旦而言,卻如同梵音入耳。


    無邊寂寥的黑夜終於過去,刹那間雲層飄散,天光大亮,他站在傾灑而下的光暉之中,通體舒泰,滿心激蕩。


    高興歸高興,趕緊保證才是正理,英娘性子柔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又異常堅持。


    打發一個使女隻是小事,她直接開口問他,是想確認他的態度,免得日後夫妻彼此猜疑,暗生隔閡。


    他越想越覺得心情暢快,輕咳一聲,唇邊的笑容像是刻在臉上一樣,怎麽都收不迴去,“不必等今晚,現在就打發她走。”


    他揮揮手。


    楊知恩小跑到廊簷下,屏息凝神,等候指示。餘光不小心掃過李旦臉上,霎時瞪大眼睛,悄悄嘀咕:原來郎主也能笑得這麽傻啊……


    等李旦說出明茹的名字,他摸摸後腦勺,不明白為什麽送走一個美貌使女,郎主會高興成這樣。


    “英娘,我允諾過你,內院的事,都聽你的。”李旦交待完事情,拉起裴英娘的手,粗糙的指節攏住她搽了鳳仙花汁的指尖,輕輕摩挲,“家奴仆役隨你怎麽高興怎麽指派,不必特意問我的意見。”


    他視她如珍寶,唯恐她會過得不痛快,不會因為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惹她不開心。


    而且當家主婦管理後院,天經地義。


    男主人插手,是對主婦的不尊重、不信任。


    他不僅是她日後的丈夫,也曾是看著她長大的兄長。千疼萬寵的人,嗬護珍愛還來不及,光看她皺眉他的心便跟著一沉,哪舍得讓她在仆從麵前難堪。


    “我信你。”裴英娘輕聲說,眼眸微微低垂,濃睫輕顫,語氣裏帶著自憐自傷,“阿兄,你說的話,我都信,所以你千萬不要騙我。”


    李令月教過她,男人不能一味慣著,也不能一味管著,兇巴巴過後,一定要趕緊朝他示弱,這樣才叫剛柔並濟,張弛有度。


    她沒有戀愛過,李令月和薛紹自小青梅竹馬,把薛紹管得服服帖帖的,比她有經驗,聽阿姊的準沒錯。


    李旦斂起笑,揉揉裴英娘的頭頂,手掌滑過綢緞般順滑的黑發,順勢握住她的香肩,俯身和她額頭相貼,寬闊的胸膛隨著悶笑震動,“傻子。”


    語氣溫柔,仿佛能滴出水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情意。


    靠得這樣近,成熟而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壓過來,裴英娘忍不住屏住唿吸,覺得他隨時可能吻自己。


    院子裏的使女當場僵立,猶豫著是咳嗽幾聲以示提醒,還是直接上前拉開李旦。


    半夏和忍冬張大嘴巴,下意識去看瓊娘。


    瓊娘眉頭緊皺,冷冷地盯著李旦,直起身,準備擼袖子。


    不等別人反應過來,李旦已經鬆開手。


    那一吻最後還是落在裴英娘的鬢發上,稍觸即離。


    “你很快就要嫁給我了。”他麵色平靜,但眼睛閃閃發亮,亮得近乎灼人,“我很高興,很快活。”


    雖說婚期在即,偶爾可以容許他稍微放肆一下,但畢竟當著一院子的人,裴英娘有點不好意思,臉上緋紅一片,欠身正坐,和李旦拉開距離。


    接下來她沒再提起相王府的內院事務,不鹹不淡說了些其他瑣事。


    李旦察覺到她的迴避之態,笑了笑,起身離開。


    他知道自己做了孟浪之舉,但是她那樣看著他,認真而坦然地確定他的心意,他心裏的歡喜根本控製不住。


    裴英娘坐著沒動,讓長史送李旦出門。


    耳畔傳來一陣衣裙摩擦聲,瓊娘脫屐上廊,先恭敬地叩頭,然後坐起身,嚴肅道:“娘子,公主將老身送到娘子身邊時,曾叮囑老身,娘子性情和軟,要老身仔細提點娘子,娘子該硬起心腸的時候,不能軟弱。咱們女兒家行事,確實不能太過剛硬,但是有時候太和軟了,也甚為不妥。”


    瓊娘是公主府的女官,一臉橫肉,長相不怎麽討喜。


    裴英娘知道她一板一眼,行事自有章法,不怎麽怕她,聞言抿唇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儒學士教導過她,身為女子,須得端莊矜持,謙遜從容。


    她虛心受教,盡量做到保持自己的天性和順應時代要求之間的平衡,但是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很多事其實不必像小時候那樣瞻前顧後。


    就像武皇後一樣。


    在成為和聖人比肩的天後之前,她賢惠機敏,善待宮人,命人撰寫教導婦女嚴守禮教的書籍,一言一行,都符合一代賢後的標準。


    掌權之後,她培植自己的勢力,清除異己,一步步鞏固自己的權力。所作所為,沒有一點符合她早年宣傳的道德規範,可是誰敢說一句她的不是?


    那些私下裏怒斥她獨霸朝綱、牝雞司晨的話,不痛不癢,動搖不了武皇後的地位。


    一個人無權無勢的時候,不管怎麽謹言慎行,還是有人瞧不順眼。當他站到頂端了,做出再出格的舉動,別人不僅不會指指點點,還得主動為他描補。


    同樣的,今時今日,裴英娘完全可以不必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


    她以前還盤算過要養俊俏麵首呢!


    不過她確實對李旦太放縱了,剛剛應該認真數落他幾句,假裝很生氣的。


    “娘子明白,老身便放心了。”瓊娘神色和緩了些,這幾天觀察下來,她發現裴英娘表裏如一,不會表麵假裝願意聽從教誨,私底下嫌棄她多事作踐她,所以才敢有什麽說什麽,“老身說句粗話,越容易得手的東西,越不會珍惜。相王還年輕,小郎們情熱之下,張口甜言蜜語,什麽話都說得出來,娘子聽聽就是,心裏要端得住。”


    這話聽起來實在是忠言逆耳,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和心上人在一起時,滿心都是甜蜜,怎麽可能時時提醒自己,情郎說的話都是假的,不要被他哄騙了去?


    而且這個情郎還是即將成婚的丈夫。


    小時候一直仰望他的背影,信賴他的為人,這一份根深蒂固的信任,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她相信以他的性子,一旦說得出,就會努力堅守承諾。


    裴英娘望著庭間芭蕉叢翠綠肥厚的葉片,日光照出紋理清晰的葉脈,她不喜歡把感情的事想得太複雜,喜歡就是喜歡,像葉脈一樣清楚。


    他真不喜歡她了,她不會勉強留在他身邊。


    她攢了那麽多金子,認識了那麽多人,很快就能把他忘掉。


    她歎口氣,微笑道:“我記下這話了。”


    瓊娘頓了頓,話鋒一轉,語重心長,“老身並不是責怪娘子,娘子沒有失禮的地方。像娘子這樣身份的人,不必嚴格恪守規矩禮儀。京兆府的高門貴女真的一板一眼按那套規矩來行事,反而會被人笑話不知變通。娘子身份貴重,用不著畏手畏腳,相王已經和娘子訂親,比娘子年長七歲有餘,娘子有時候確實不能一味矜持,那樣倒流於刁鑽了。小郎的心經不得一再潑冷水。”


    裴英娘挑眉,瓊娘這話,怎麽和她一貫的行事風格不一樣?


    瓊娘看到她臉上的訝異,扯起嘴角,想擠出一絲溫和的笑容,可惜卻成了皮笑肉不笑,“不怕娘子笑話,老身昔年青春年少時,亦曾打馬曲江池畔,和閨中姐妹們為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們吃醋鬧別扭。那時候小娘子們為了某位風流倜儻的郎君爭吵,一言不合扭打起來也是常事,傳出去別人也不過笑笑而已。娘子年紀小,頭一次經曆這種事,縱使偶爾有想不到的地方,也屬平常。老身但凡能提點的,一定會知無不盡、盡無不言,但夫妻相處,外人的話終究隻是霧裏看花的建議,到底如何,全看娘子自己拿捏。娘子盡可按著自己的心意便宜行事,不必為此煩惱,更不必畏懼旁人的眼光。”


    裴英娘暗歎一聲,難怪瓊娘前麵要說那些話。


    原來瓊娘看出她的躊躇不安了。


    解決了暗中反撲的敵人,接下來她要忙的事,就是出閣嫁人。


    兩輩子第一次嫁人,之前她一點都不怕,狩獵之後,不必分心想其他事,擔憂才一點點浮上心頭。


    她沒和別人說起,忍冬和半夏沒嫁過人,長史、管家們是男人,不可能窺出她的憂愁,滿臉兇相的瓊娘竟是第一個看出來的。


    一陣輕風掃過庭院,落葉簌簌飄落,開敗的芙蓉花整朵整朵墜落在泥地上,時不時響起一兩聲鈍響。


    裴英娘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裙間的彩絛,迴想往昔種種,心裏漸漸平靜下來。


    沒什麽好怕的,她是第一次嫁人,難道李旦就不是第一次娶親嗎?說不定他也惶恐不安呢?


    半斤八兩,摸索著相處吧!


    這麽一打岔,她忘了問李旦執失雲漸和他說了些什麽。


    第二天她晨起梳妝,半夏扶著她坐進梳洗床,花鳥紋銅鏡映出她瞌睡不醒的臉孔,眼睛微微有些腫。


    不遠處隱隱傳來呱呱叫聲,她扭頭問忍冬,“院子裏什麽時候養鳥雀了?”


    她不愛把鳥雀養在籠子裏,長史深知她的喜好,從不會豢養畫眉、鸚鵡之類的鳥雀討好她。


    忍冬出去問了問,迴來時笑著說:“不是鳥雀……是昨天相王打獵捉的大雁。”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來自己說過要做羽毛扇子,“有多少隻?”


    忍冬比了比,“滿院子都是,奴數不清呢,這還是活的。”


    裴英娘瞪大眼睛,李旦不會把那天飛過的大雁全打下來了吧?


    罪過罪過,她隻是隨口那麽一說。


    “活的都放了。”她對著銅鏡理理黃冠陂巾,“昨天的鹿肉,都送去公主府了?”


    “送去了,按著娘子囑咐的,一點沒剩下。”


    裴英娘滿意地點點頭,吃過朝食,命人在正廳設下香榻幾案,備好筆墨紙硯和算籌。


    她得理一理自己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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