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奇南覺得自己很倒黴。


    真的。


    幾年前, 他陪同太子來禁苑遊獵。同行的王孫公子們嫌林中光是野鹿、山羊, 不夠盡興, 言語激將太子,一行人越走越遠, 走到山林深處時, 林子裏忽然竄出一隻吊睛白虎, 把他嚇得夠嗆。


    他愛美酒,愛美人,愛美食, 愛樂舞, 愛長安五陵少年郎的一切遊樂享受,唯獨不愛狩獵。


    那隻老虎通了靈性,和人一樣會欺軟怕硬,看出他的膽怯, 追著他跑了很遠。


    他緊緊攥著韁繩,在密林裏亂竄,襆頭被樹枝刮落,臉上擦出數條血痕,就在他以為我命休矣的時候, 執失雲漸像從天而降的奇兵一樣, 宰了那隻老虎。


    崔奇南虎口脫險, 迴到崔府,連喝十幾壇燒春酒,醉後畫了一幅《打虎圖》贈給執失雲漸。


    他以為自己不會再看到活生生的大老虎了。


    結果第二次陪太子去禁苑狩獵時, 他又被老虎追在後頭狼狽逃命。


    崔奇南懷疑武皇後是不是查出他的身份,故意在林子裏放老虎,想要了他的命。


    那一次得虧隨行扈從早有準備,及時趕到,驅走老虎,不然崔奇南很可能命喪虎口。


    事後聽說眾人被老虎奪去注意力時,太子李弘遇險,武承嗣有謀害太子之嫌,相王李旦為了救太子,受了些輕傷。


    崔奇南心有餘悸,還好是皇室內鬥,和他沒有關係。


    迴去後他照舊大醉一場,潑墨揮毫,以一幅描繪自己披頭散發躲避老虎的《林中野趣》圖,自嘲自己運氣不佳,再次遇虎。


    那一次崔奇南堅信,他這輩子和老虎的緣分已經盡了。


    然而事與願違,怕什麽,來什麽。


    林中虎嘯陣陣,這一迴不是一隻老虎,也不是兩隻老虎,是一群老虎!


    崔奇南顧不上丟臉,嚇得涕淚齊下,死死抱著馬脖子,嗚咽道:“誰闖進老虎窩裏了?為什麽到處都是老虎!”


    沒人迴答他,所有人都在忙著逃命。


    一隻老虎護衛們還能應付,馬上的郎君們正值意氣風發年紀,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爭相彎弓引箭,對準老虎。


    狂嘯四起,樹叢急劇搖晃,山林裏忽然竄出七八隻老虎。


    眾人傻眼了。


    崔奇南頭一個撥轉馬頭逃命。


    一口氣逃出半裏遠,他才敢迴頭看林中情景,這一迴頭,他一陣膽寒,險些掉下馬!


    兩隻老虎窮追不舍,一直跟在他身後!


    崔奇南欲哭無淚,難不成他前世和老虎有仇?


    山坡上傳來一聲低喝:“崔郎君當心!”


    崔奇南飛快抹一把眼睛,拂去眼角淚花,看清眼前情景。


    執失雲漸臉色陰沉,策馬奔至他麵前,馬蹄踏碎草間細葉,聲震如雷。


    “有老虎!”崔奇南頭一次發現自己的聲音原來聽起來這麽尖銳。


    執失雲漸麵不改色,淡淡掃一眼左右,一手張弓,一手取箭,肩背繃緊,嗖嗖幾聲,頃刻間已經連發三箭。


    他氣勢如山,一雙淺色雙眸如鷹視狼顧,曾浴血戰場的冷麵將軍,此刻殺氣畢露。


    崔奇南來不及讚歎他的精妙箭法,連忙抓緊韁繩,迫使愛駒偏移方向,以免和執失雲漸相撞。


    秦岩領著其他人隨後趕到,看到崔奇南可憐兮兮抱著愛駒發抖的樣子,嘖嘖幾聲,“據說長安貴女中愛慕崔郎君的人多不勝數,我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有幸得見崔郎君不同以往的迷人風姿,果然是我見猶憐呐。”


    老虎已經被執失雲漸製服,崔奇南沒那麽怕了,翻個白眼,身體後仰,躺在馬背上,大大咧咧露出被沿路的樹枝刮破的衣襟,斜眼看秦岩,“怎麽,秦郎君也被在下迷住了?可惜在下無心龍陽,隻能辜負秦郎君的情意。”


    秦岩噎了一下,撥轉馬頭,一溜煙跑遠。


    差點忘了崔奇南整日遊走在紅顏知己當中,臉皮比城牆還厚。


    崔奇南看著秦岩僵直的背影,輕哼一聲,抬頭看向山坡。


    山上隻有蓊鬱的林木,翠色深深,剛才出聲提醒他的人已經走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和崔奇南一樣畏懼突如其來的老虎。


    六王李賢興奮難耐,驅使獵犬、猞猁猻奔入林中,朗聲大笑,“兒郎們,今日獵得大蟲者,才不負勇武之名!”


    眾人立馬鼓噪,齊聲應和。


    十幾騎人馬率先踏過清淺小溪,衝向虎嘯傳來的地方。


    武承嗣手挽長鞭,跟在隊伍最後,強忍煩躁,耐心等李賢的人馬遠去。


    其他人隻當他不敢獵殺老虎,嗤笑幾聲,紛紛跟隨李賢馳遠。


    有人路過武承嗣身邊時,諷笑道:“尚書既然無心狩獵,何必換上戎裝?”


    武承嗣額前青筋暴跳,冷笑一聲。


    他能忍!


    那人大笑著縱馬飛馳,走出很遠後,還大聲和同伴一起取笑武承嗣外強中幹。


    武承嗣捏緊拳頭,閉上眼睛。


    終於等到不相幹的人盡數離去,他霍然睜眼,一甩長鞭,“把剩下的人圍起來!”


    武家子弟沉聲應喏。


    另一頭,王浮一邊安撫座下受驚的愛駒,一邊大罵:“誰想出這個用老虎驅趕人群的餿主意?”


    一旁的王洵瞥他一眼,“阿兄,這個點子是你提出來的。”


    周圍的王家子弟捂嘴偷笑。


    王浮啞口無言,臉漲得和豬肝一樣。


    趁狩獵之時以老虎打亂人群,來一個甕中捉鱉,還真是他之前想出來的計劃……


    裴英娘采用這個建議之前,就不能和他打個招唿嗎?打獵的時候突然出現一群老虎,真的很嚇人好不好?!


    他左顧右盼,藏起驚惶恐慌,怒斥策馬緊緊貼在他身邊的護衛:“別管我!把人看住了!”


    護衛們答應一聲,一扯韁繩,向山坡下的人群衝去。


    馬蹄聲越來越近,耳膜和胸腔跟隨著那顫動,咕咚咕咚響。


    蔡淨塵無聲竄出草叢,像一隻潛伏已久的野豹一樣,率先撲向打頭之人的坐騎。


    駿馬發出一聲高亢的慘嘶,踉蹌倒地。


    馬上的人被掀下馬背,掉在草叢裏,打了幾個滾,翻身爬起,怒喝道:“何人作亂?”


    下一刻,他被人一腳踹翻,嘔出幾口鮮血,一把雪亮的長刀逼近他的脖子,寒意透骨,“你是張思忠?”


    張思忠瞪大眼睛。


    蔡淨塵、武承嗣、王浮、執失雲漸和秦岩,四麵合攏,呈現包抄之勢,漸漸縮小圈子,紮口袋一樣,把名單上的所有人全部攏進包圍圈裏。


    狼狽躲避老虎的人從四麵八方匯集至山穀中,漸漸有人發現端倪,心中一驚,悚然道:“我們中計了!”


    然而他明白得太晚了,口袋已經紮緊,不留一絲縫隙,連一隻兔子都逃不出去。


    虎嘯聲此起彼伏,但場中之人現在寧願去麵對老虎,也不想被困在山穀之中進退不得!


    駙馬趙瑰環顧一圈,山林中寒光閃爍,顯然埋伏了不少甲士,長歎一口氣。


    公主不顧他的反對,和這幾家人來往頻繁時,他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郎主!”親兵靠近趙瑰,“某願護郎主衝出去!”


    趙瑰搖搖頭,指一指山穀中的人群,“你沒發現嗎?被趕到這裏的人,都曾和武三思來往密切,相王殺了武三思還不夠……我們衝不出去的。”


    親兵皺眉道:“可是郎主和武三思沒有什麽交情……”


    “我沒有。”趙瑰慘笑,“公主有。”


    眾人驚疑不定之時,聽得“啪嗒”一聲,一個清瘦高挑的少年郎拖著渾身是血的張思忠,行至眾人麵前,把人往草地上一扔,沉聲道:“下馬。”


    張思忠可是平國公的兒子!


    少年郎環視一圈,狼眸裏閃爍著陰毒狠辣。


    場中之人骨寒毛豎,比看到老虎咬人還驚駭十分。


    趙瑰頭一個滾鞍下馬,一拍馬背,驅走愛駒。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四麵甲士虎視眈眈,嚴防死守,林中的老虎並未遠去,眼前這個少年郎隨時會暴起殺人……場中人猶豫了一陣後,開始陸陸續續翻身下馬。


    這時武承嗣、王浮、執失雲漸和秦岩幾人趕著最後一批人匯入山穀,所有人都到齊了。


    穀中風聲鶴唳,場上之人汗流浹背,驚恐萬狀,坡上的人則漫不經心,麵色平靜。


    武承嗣和王浮隔著人群對望一眼,同時扭過頭去,雖然此刻同在一條船上,還是覺得對方麵目可憎,很想撲過去把對方狠揍一頓。


    秦岩拍拍馬脖子,俯視山穀。


    山穀並不大,但剛好呈現一個三麵高聳,中間凹陷的地勢,此時穀中人就像砧板上待宰的獵物,而他們橫刀立馬,屹立在山坡上,是主掌獵物命運的獵手。


    他忍不住脊背一涼,壓低聲音道,“幸好我們家沒有為難真師……天子一怒,流血千裏,聖人果然疼愛真師。”他頓了頓,“執失,永安真師看著軟和嬌柔,硬起心腸的時候,完全不輸你我啊……”


    他們是上過戰場的人,什麽血腥沒見過?但裴英娘卻是個從未踏出過長安一步的深閨女郎啊!


    執失雲漸望著穀中躁動的人群,淡淡道:“以牙還牙而已。”


    在場諸人心神不定時,林中忽然響起一陣歡快的笑聲,夾雜著輕快的馬嘶。


    這笑聲並無任何出奇之處,但場上人無不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蔡淨塵揚手打了個手勢,守衛的甲士紛紛讓出道路。


    隻聽幾聲清脆馬蹄,兩匹馬並肩走出密林,撞進眾人的視線之中。


    一人裹襆頭,騎黑色駿馬,著靛藍翻領蜀錦窄袖袍,腰束玉帶,腳踏皂靴,肩負一柄鎏金嵌寶長弓,麵如冠玉,眉目沉靜。


    和他並轡而行的人身量嬌小,眉清目秀,穿男式丹朱色圓領襴袍,手執長鞭,衣袂獵獵,膚色白皙嬌嫩,杏眼微彎,唇邊帶笑,顯然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子。


    有人驚唿出聲:“是永安真師!”


    她竟然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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