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失雲漸忽然俯身半跪, 蔡淨塵立刻變了臉色, 想要靠近。


    裴英娘掃他一眼, 製止他上前。


    她躊躇片刻,執失雲漸像座山一樣,她這把力氣, 肯定拉不起來。


    幹脆一撩袍子,盤腿而坐,剛好和執失雲漸平視。


    反正這身衣裳是觀裏的繡娘臨時趕製出來的, 以後不會再穿, 不怕弄髒。


    執失雲漸盯著席地而坐的她看了好一會兒, 忽然笑了。


    他很少笑, 猛然這麽一笑,像暖風吹化冬雪,一夜間春迴大地,刀斧鐫刻的五官霎時變得生動起來。


    他沉聲問:“你喜歡相王嗎?”


    裴英娘沒有絲毫猶豫, 點點頭。


    不喜歡的話,在李旦捅破窗戶紙的那一刻, 應該先把他按住胖揍一頓才對,竟然敢生出這樣的心思, 討打!然後逃得遠遠的,或者直接去李治麵前訴委屈,讓李治把偏執的李旦強行擰過來。


    不會震驚得無言以對,更不會下意識去想別人知道了該怎麽辦。


    惶惑、猶豫、驚疑、羞惱、不可置信……萬般情緒在腦海裏轟隆炸響,唯獨沒有厭惡。


    執失雲漸斂起笑, 深邃的目光漸漸恢複成平時的淡漠冷靜,剛才那道明朗的笑容仿佛隻是浮光掠過,鏡花水月,轉瞬成空。


    他輕歎一聲,“那就好。”


    她的喜歡和不喜歡都是如此果斷,不拖泥帶水。隻可惜,有幸得到她垂青的那個人,不是他。


    相王何其幸運,既能陪伴她長大,又能和她執手偕老。


    他從衣襟裏摸出一樣東西,遞到她跟前,張開手掌。


    裴英娘垂眸細看,他掌心裏躺著一隻彩線結的絡子。


    積年的舊物,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灰撲撲的,但保存得很好,大雁展翅飛翔的姿態仍舊栩栩如生。


    “你或許不記得了。”他輕聲說,“這是你送的。”


    裴英娘心口猛然跳動幾下,望著他掌中平平無奇的大雁絡子,樣式稚嫩,打結的地方絲線歪扭,果真像她的手藝。


    她久久說不出話。


    剛進宮的時候,她才八歲,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生怕武皇後會因為李治、李旦他們不喜歡她,失望之下又把她送迴裴家,盤算了很多討好別人的舉動。


    從裴拾遺的劍下僥幸脫身的那天下午,她坐在搖晃顛簸的卷棚車裏,編了很多彩線絡子,分送給宮裏的人。


    李治、武皇後、李弘、李賢、李顯、李旦、李令月,他們身邊近身伺候的宮人,羊仙姿、忍冬這樣的女官、宮婢,大大小小的內侍……她一個不漏,幾乎全送了。


    她確實不記得這隻大雁絡子,或許是她親手編的,或許是忍冬代勞,然後以她的名義送出去的。


    她神色迷茫,迴憶中顯然沒有這段記憶,執失雲漸卻記得分明。


    那時候她剛進宮沒幾天,嬌小瘦弱,按著武皇後的吩咐,每天乖乖到含涼殿陪聖人用膳。


    有時候聖人歇晌沒起來,或是在接見朝臣,她就老老實實坐在側殿等著傳召,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乖得不像個世家小娘子。


    執失雲漸是戍守君王身側的千牛備身,偶爾在殿前輪值站崗,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


    看著她不論陰晴雨雪,一天接一天爬上高高的石階,喘勻了氣,理理散亂的衣襟裙子,拍拍頭發,小心翼翼進殿請安。


    正殿的朱漆門檻非常高,高到穿襦裙的她必須由內侍抱著才能進去。


    那天內侍不知是一時疏忽,還是刻意怠慢,沒有攙扶她。


    她抿了抿嘴唇,沒有叫人,自己拎起裙角,試圖跨過門檻。


    執失雲漸站在門前的珠簾底下,餘光看到她像是要絆倒了,順手彎腰扶了一把。


    她有些害怕,緊緊抓著他的袖角站穩,悄悄鬆口氣,抬頭衝他笑了一下。


    微彎的眉眼,感激的笑容,眼眸烏黑發亮,眉心點了一顆殷紅的朱砂痣,可憐可愛。


    他麵無表情。


    聖人安歇後她從內室告辭出來,經過他身邊時,送他一隻大雁彩絡子。


    他可能太嚴肅了,她送完絡子轉身就跑,怕他拒絕。


    再後來她和李旦、李令月一日日親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朗,進殿的動作不再和以前一樣怯懦,內室傳出的歡聲笑語裏漸漸多了她的笑聲,偶爾還能看到她裝乖賣巧,纏著聖人、李旦撒嬌。


    更多的時候,李旦牽著她拾級而上,耐心聽她嘰嘰咕咕說些小孩子的天真話語,有時附和一兩句,走到正殿前時,二話不說抱起她跨進門檻。


    等她長高了些許,能夠自己過門檻了,不需要任何人幫助時,聖人要派秦岩護衛她的安全。


    執失雲漸一聲不吭,揪著秦岩出去比鬥,把秦岩揍得鬼哭狼嚎,連連討饒。


    當時裴英娘還是個孩子,他對她沒有任何綺思,但是他的直覺讓他提前做好了選擇。


    然而他明悟得太晚了,他明明一直好好收藏著這隻大雁絡子,卻從來沒有翻出來看過一眼。


    他把自己的堅持當做是對聖人期望的迴報,他認為自己想娶的是一位公主。


    他覺得隻要等他建功立業,就能和大父一樣,迎娶皇室公主進門。


    他把她視作公主,而不是會高興、會歡笑、也會哭泣、會受委屈的十七娘。


    說來也是因緣巧合。第一次她主動請他幫忙,從此慢慢和他熟絡起來,是因為武三思。第二次他因為一時疏忽害她身陷險地,注定永遠錯失她,竟還是因為武三思。


    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之時,剛好是她開口拒絕他的時候。


    對裴英娘來說,那一刻是徹底劃清界限,是結束。


    對他來說,卻才是剛剛開始。


    好像永遠隻差一步,這一步,卻是咫尺天涯。


    “我不記得了。”裴英娘定定神,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淡然平靜,“剛進宮的時候,我送過很多人絡子。宮裏照拂過我的女官、長史,我都送過。”


    從一開始,她就不明白執失雲漸的喜歡從何而來。他從來沒有開口說過什麽,如果不是李治告訴她執失雲漸以軍功打動他,以換取迎娶她的資格,她甚至不能確定執失雲漸是喜歡她的。


    小時候她在含涼殿見過他幾次,他生得太高大了,像一株筆直的大樹站在禦前,風雨不動。


    她需要墊著腳、仰起頭才能看清他的麵容,深刻印象是有的,但是他幾乎不拿正眼看她,態度冷淡。即使後來奉命保護她,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李旦以往露出的行跡太多了,他剖白心跡以後,她細細迴想,幾乎每一個細節都能窺出他的心意,他隱忍而克製,但又一直默默地關心她,愛護她,她沒法忽視他的衷情。


    可幾年前當李治透露出賜婚的想法時,她根本不相信執失雲漸對她有男女之情,他不討厭她,應該也沒有多喜歡她,大概隻是想娶一位公主罷了。


    及至後來她相信執失雲漸的心意,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她沒有想到,他竟然那麽早就在意她了……


    “我明白。”執失雲漸眉宇間並沒有頹唐之色,淡淡道,“我想請你幫我解開它。”


    解開這隻絡子,也解開他求而不得的痛苦。


    裴英娘會意,抬起手,接過絡子,顫抖著一點一點解開彩絨絲線。


    她拆得很慢,指尖微微發顫。


    執失雲漸盯著她的手指看,仍然是一臉淡漠,唯有淡褐色眸子裏有異樣的情緒閃爍。


    活靈活現的大雁最終迴歸成十幾根絲線,因為時日太久,絲線沒法恢複順直,彎彎繞繞纏成一團。


    裴英娘慢慢說:“既然沒用了,不如扔了吧。”


    越是明白他的感情有多厚重,越要徹底迴絕。


    “不。”執失雲漸拿走拆開的絲線,想收迴衣袖裏。


    想了想,又放下,“也好。”


    他隨手把絲線拋在廊簷下,院中空無一物,廊前是一道積存雨水的水溝,窄而深,絲線落進溝底,看不見了。


    “如果……”他抬頭看著翹起的飛簷切割出來的一小塊藍天,握著刀柄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兩下,頓了頓,接著道,“如果我早一點親口對你表明心跡,而不是借助聖人的敕旨賜婚,那時候相王隻是你的兄長,你會應承我嗎?”


    裴英娘愣了一下,坦然道:“執失,感情的事,是沒有如果的。”


    喜歡上了,就隻想對他一個人好,沒法再去考慮其他可能。


    單純想一想也不行。


    執失雲漸嗯了一聲。


    靜默差不多有一炷香的辰光後,他緩緩站起身。


    她也跟著站起來,坐了太久,雙腿有些發麻,加上頭一次穿大袖襦、褶褲,不大習慣,搖晃了幾下。


    執失雲漸沒有多加思考,下意識彎腰伸手扶她一把。


    她將將站穩,不動聲色避開他的手。


    那個梳雙螺髻,點朱砂,嬌小瘦弱,一次次在他的注視中跨進朱漆門檻的小女孩兒,和眼前綠鬢朱顏、明眸皓齒,溫柔但是又決絕的小娘子漸漸重合。


    歲月流轉,逝者如斯,他沒法像魯陽公那樣駐景揮戈,錯過了,終究就是錯過了。


    他收迴手,轉身離開。


    背影依舊沉穩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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